漠北, 北鞑王庭。
广袤无垠的荒漠中,沙草干枯,天如穹庐, 越过沙土足以淹没马足的一座座沙丘,便可见风沙深处藏匿的一片连绵绿洲,恍若一颗遗落在此处的碧绿翡翠。
这便是北鞑的王庭——龙城。
龙城与大虞的任何一座城池都截然不同, 它没有高耸的城墙, 甚至没有坚固的城门,全然是一片开放之地。
举目望去, 轻而易举便能看到城内松散排布的帐篷和旗杆断裂的旌旗。
北鞑是游牧人汇聚而成的国家。
沿草而行,傍水而居是他们数千年来的习俗, 因此即便是王公贵族们也习惯了居住在帐篷里, 方便随时动身离去。
整个龙城为数不多的土木结构,是用于给大单于嫡亲居住还有祭祀北鞑所信奉的天地、山川、昆仑神的皇宫。
因此这里也是所有北鞑子民心中的圣地。
而这处圣地,如今已经被蔺南星和他的下属们占领, 甚至还入住了进去。
虞军在龙城缴获的财宝、战利品堆积如山, 就连北鞑的圣物祭天金人也落进了他们的手里。
而包括北鞑太子儿单于、皇后阏氏、各部王将和他们的亲眷等数千北鞑贵族,则被蔺南星带出来的武刚车围困在了一处。
这些王公贵族兴许是知道自己的人头值钱,哪怕被俘虏了也并不安分,叫骂声与哭嚎、私语声在那块被重点防守的地带不断响起。
龙城内的数十万平民和奴隶们统统静默无声, 哪怕是哭泣也只敢在自己的帐篷里悄悄流泪。
他们鞑国全民皆兵,放下弓箭是安分守己的牧民,拿起弓箭,他们的儿郎便都是以一当百的战士。
可昨日的那场战争过于惨烈,出人意表的惨败让他们的信仰崩坏,溃不成军,再也守不住圣城, 抵御不了虞人的侵略。
反抗的北鞑人尽数被歼灭,而卸甲投降、忍辱偷生的北鞑儿郎们也再不敢多看同胞们一眼,多言这场战争一句。
唯有风过驼铃的隐约轻响,与虞人陌生的语调,在这座北鞑的古老圣城里反复回荡。
蔺南星坐于皇宫中的高台之上,一边与络绎往来的下属们处理公务,一边就着下午的斜照日光,向着漠北王庭更北的方向远望。
大单于所居住的王庭,在虞人看来其实颇为简陋,瓦当与飞甍的结构与大虞的房屋类似,兴许是北鞑抓了汉人工匠来建造的。
但那也是几百年前的工艺与样式了,如今的大虞,不论哪个大户人家的园林与之相比,都要富丽堂皇上许多。
就连蔺南星屁股底下的这把大单于坐的圣椅,也是做工粗犷,造型粗鄙。
它整体由一个巨大的象头作为框架,配上黄金座椅、各种皮毛垫子,外加许多各色布条、宝石和风吹就响的铃铛构成。
若非坐在这张椅子上,就能让城里这些虔诚信仰的北鞑人一眼望见,起到震慑侮辱的作用,蔺南星其实对这把圣椅颇为嫌弃。
那些铃铛叫魂一般,吵得他耳朵发痒,毛料也不知用了多久,哪怕蔺南星一身汗臭,都能闻到浓郁的畜生味。
还有北鞑人的身材普遍矮小,不比倭人高上太多,因此哪怕作为椅子骨架的象骨宽敞巨大,可座椅却造得给鸟雀坐得一般窄小。
蔺南星挤在里面,只好把长腿蹬在象牙上,这才勉强舒适上一些。
不过这画面在龙城的北鞑百姓眼里就显得更为刺眼了。
蔺南星要得就是这个效果,北鞑因为医术落后,土地贫瘠的缘故,百姓生存更是艰难,故而他们的信仰之心比起大虞百姓更为虔敬,几乎可以算是奉为圭臬,愿为之死。
想要彻底打服北鞑,仅仅攻他们的地、杀他们的人完全不够,真正杀死他们的方法,是击溃他们的信仰。
不过蔺南星当下才攻占王庭不到一日,如何分化鞑子百姓的敌意、教化这些北鞑人还不是当下的首要之务。
战后的尸骸需要焚烧火化,以防污染水源,引发时疫,而本就感染了鱼脐疔的北鞑人需要隔离圈禁,以免虞军受到传染。
还有跟随他一路奔袭来此,征战数日的虞军需要分批休息,举办短暂的庆功宴,振作士气论功封赏。
这一望无际的城郭,也得尽快建立些防御工事……
这些才是目前鼎鼎紧要的战后扫尾之事。
不断有人带着新的问题或是反馈前来请示高座王台、俾睨龙城的蔺公。
逢雪作为蔺南星的总管内侍,也是忙的晕头转向,脚不沾地。
以至于他都有些羡慕因为认路,而被派回大虞通传信报的叶回了。
高台之上门庭若市,就在圣椅的象牙都快被蔺南星踩断的时候,北面忽然扬起滚滚尘沙,一支约摸百人的小队从远方驰骋而来。
领头处旌旗翻飞,“虞”字与“耿”字万分醒目。
打头阵的人也是人强马壮,英姿凛凛。
可不就是耿统么。
蔺南星等他这小侄儿已有许久,他凤眸微亮,到底还是端着架势,坐在原处没有起身,只是脚上又用了点力,让象牙发出“吱嘎”一声,似乎有些裂纹都浮现了出来。
这椅子之后是要献给景裕的重要宝物,蔺南星不敢再胡乱使劲,生怕这脆弱不堪的圣椅就毁在了他的屁股底下。
他收回一双长腿,稍微坐正了些,道:“逢雪,去迎耿校尉上来。”
逢雪立即应了一声,沿着石梯走下高台。
不过片刻,他便领着耿统走了上来。
蔺南星此前和耿统带队兵分两路,中途行军的几日里,双方隔着茫茫草原,又都行踪不定,云城一别之后,叔侄俩就几乎没收到过彼此的消息。
蔺南星这头的战事昨日就结束了,耿统对浑涯城的进攻在一个时辰前才刚刚完毕。
耿统打完了仗,攻下了城,稍微安顿了兵士们和降兵们之后,就带着亲信们赶赴龙城汇报战绩。
此刻的他一身血腥和汗臭,铠甲破了几道,俊脸上满是灰尘,嘴唇干裂而缺少血色,估计一路行军也受了点伤,整个人很是埋汰。
可精神气却好得惊人,全然不似奔袭几日,不曾好生休憩过的模样。
一对满是血丝的眼睛里神采奕奕,消瘦下去一截的脸庞让他又褪去了些许稚气,脸上的灿烂笑容都瞧着多了几分俊朗。
蔺南星一见好侄儿走上台阶,便起身迎了上去,难得失了分寸,伸出宽大的手掌,亲昵的拍上耿统的肩头,用力一捏,道:“你小子,好样的!”
耿统棉甲里的铁片被捏得一阵暗响,这力道倒是让他很是舒服,刚好消去了多日征战的疲劳。
耿统笑道:“小叔叔!浑涯城我拿下得有些晚了,没拖你后腿吧?”
这话虽是疑问,但耿统眼底的神色很是骄傲,压根不担心蔺南星会责怪他。
毕竟他行军的速度虽说没有一开始预估的快,但进入未知的疆域,中途出现意外在所难免,他能顺利成功杀入浑涯城,不曾迷失方向已是表现卓越。
更别说他这次还有不少意外的收获,不论谁来评判,都会觉得他打得极好。
他的小叔叔自然也不例外!
蔺南星也是这么想的,耿统有勇有谋,运气还极好,简直就是行军打仗的天选之人。
如今王庭已破,小侄儿又安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蔺南星不再摆长辈的谱,对卖乖的小郎君不吝夸奖道:“拖什么后退,你这次帮大忙了。”
耿统顿时眼睛一亮,黑黢黢的脸上冒出两坨兴高采烈的红晕来。
蔺南星又拍了他两下,嘴角微勾,挑眉问道:“在昆仑山祭天,感觉如何?”
这次耿统帮蔺南星最大的忙,就是在蔺南星与龙城战斗时,上了北鞑的昆仑神山,推翻了鞑子在那里搭建的祭坛,插上大虞的旗帜,用大虞的礼节祭祀天地,祭拜战死的将士们。
耿统做这些事时,蔺南星与龙城里的鞑子们已缠斗了两日。
但北鞑人强马壮,为了捍卫圣城兵士们的士气都极其高涨,蔺南星哪怕使出毕生所会的兵法,在鞑子们的一力降十会之下,也打得颇为艰难。
然而就在战事胶着、互有进退的时候,不远处的昆仑山上烽火升起,让鞑子们纷纷慌了神。
又过半日,龙城的百姓得知他们的圣山被虞人攻占,信仰被虞人玷污,内部彻底乱作一团,无需攻打都有些溃不成军。
蔺南星便是趁此机会,才一举杀穿了北鞑的王庭,俘虏鞑子的无数贵族,入主了龙城皇宫。
可以说若非有耿统的这番作为,蔺南星未必真能拿下北鞑的王庭,兴许至今还在龙城之外做伏击和骚扰。
耿统并不知道他那头祭了个天,居然给蔺南星这头的战局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但在敌手地盘祭天,也确实很爽就是了,他双手叉腰,嘿嘿一笑道:“昆仑山也就那样,什么鞑子的神山,也不比咱们的泰山、华山好到哪儿去,冷得不行,冻死个人!”
“我刚打上去的时候,守山的那族鞑子还叽叽歪歪,说什么山神会保佑他们的大单于,保佑他们的子民,又诅咒我们,说得可难听了,气得我直接就下令把他们的祭坛推了!”
“看他们的山神还怎么保佑他们!就一座雪山有什么好稀罕的,哼!寇可往,吾亦可往,我就不信咱们大虞的老祖宗上不了昆仑山!”
说起这事儿,他就格外扬眉吐气,他当时虽不算太清楚自己做的事到底对鞑子会造成多大的冲击,但这些犯他国土的鞑子不高兴了,他就高兴。
哪怕他搭祭坛祭天时有两个北鞑向导因此和他反目成仇,翻脸杀他,他也直觉是打击到了敌人的痛点,心里酣畅得很。
耿统道:“那些鞑子越骂越狠,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他们的面又搭了个咱们大虞的祭坛,祭天拜地,祭拜弟兄,拿他们的头目血祭我们的大旗。”
他哼笑道:“这下那些鞑子再也骂不出一句话来了,开始呼爹喊娘,痛哭流涕,还有好些直接自戕了,简直不堪一击,弱得很!”
“我后来到了浑涯城,叫人把这事儿对着里头喊了几遍,里面那些鞑子也立马崩溃了,都和个豆腐做得人似得。”
他鼻子一抬,趾高气昂地总结:“只信神佛,不晓义理,不知礼乐,再能征善战也就是一群未开化的蛮夷罢了,不足为惧!”
小侄儿这仗打得极好,不论怎么骄傲都是应当的,蔺南星笑道:“这些话你留着回京后对圣上再说一遍,圣上定会重重赏你。”
耿统笑容更为明媚,他露出口小白牙,假装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道:“嗨呀,赏赐什么的倒也无所谓,我爹我哥什么赏没有……家里的御赐宝物堆了一库,也没地方能卖,占地方……”
他话锋一转,嘚瑟道:“但官职最好能给我升大一点,比我爹大估计是不成了,比我哥大……嗯……好像也不太可能?”他甩甩头,脑袋上的盔甲不知撞到了什么,哐哐作响,“啊……!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反正打爽了就行!”
“对了,小叔叔,我刚才听逢雪公公说,你拿到了鞑子的祭天金人?给我看看那东西长什么样啊?真是纯金子做的?不会一捏就坏吧?”
他视线一歪,又看到了好东西,道:“这就是他们大单于才能坐的龙椅吧?我前面就看到小叔叔坐在上面了,可真威风!”
蔺南星道:“不是龙椅,是圣椅,除了大单于,国师代行祭祀时也能坐在上面。”
若这椅子只有北鞑的天子才能坐,蔺南星也不敢顶着落人口舌的风险,大喇喇地坐在上面了。
他见耿统满眼好奇,道:“祭天金人我等下拿给你看,这圣椅你想坐便坐。”
耿统耳朵动了动,当即道:“那我就不客气啦!”
他一屁股坐了上去,两手搭在扶手上,长腿和蔺南星之前那样架在象牙上:“嚯——!这可真是……”他满脸的兴奋化为乌有,缩手缩脚道,“不舒服。”
乍一见面还威风凛凛的小将军,见了小叔叔没一会儿,又成了撒娇嘴碎的大活宝。
可在这陌生的草原、异族城邦里,身侧有个活泼而熟悉的亲友相伴,共同分享战胜的喜悦,征战的艰辛,似乎也是人生不可多得的妙事。
哪怕战事依然未休,大单于巴图尔不知何时就会回援龙城,也不知会带多少兵马回归。
哪怕他们的前途依然未卜,阴影仍拢在大虞的上空,深入敌军腹地的两人肩头也还压着重俞千金的担子……
蔺南星的一对星眸却情不自禁地舒展开来,沁上清浅的笑意,干燥的薄唇微微翘起,露出一排明亮的贝齿,笑的眉清目华,爽朗俊逸。
蔺南星被他的小侄子给彻底逗笑,也为耿统年少有为、大虞柳暗花明……
还有他自己近日来的旗开得胜、连战皆捷,笑得志得意满、酣畅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