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贤应声打开了窗户。
不远处便是被府丁压着, 形容狼狈的宋维谦。
多贤对着屋外吩咐了几句,下人们便按着擅闯之人靠近了窗轩。
宋维谦的身影出现在枝叶居的廊下,与沐九如隔着一整扇窗, 一整面墙。
又或是隔了一整个蔺太监第,隔了一道厚重的心防。
曾经俯就于平民大夫的清贵友人,如今收回了他的迁就与容忍, 高高在上、冷若冰霜地端坐于屋内。
像是在两人之间竖起了一道如隔云泥的天堑, 将宋维谦彻底钉死在了沐九如的生命之外。
蔺宅的仆役用力地压制着宋维谦,以防贼人突然暴起, 伤到屋里的正君。
沐九如没有出言让家丁松开宋维谦,只是随意地扫了眼不速之客。
宋维谦今日未施粉黛, 穿着简约的素衣, 布料因方才飞檐走壁而沾了尘土,面容看着也颇为憔悴。
像是一下子老了许多。
宋维谦见了沐九如,立刻挣扎了两下, 向着屋内道:“你让他们放开我, 我什么也不会做,我只是想同你最后再说些话。”
沐九如淡淡看着他,搓了两下手中的串珠,语调微凉地道:“有什么话你就这么说吧, 你无邀翻墙入我家门,是私闯民宅,我作为家中正君,有权直接把你押送官府。”
宋维谦脸色骤然暗淡。
他虽然知道沐九如并不会真送的他去见官,但只是听闻沐九如亲口承认已成了一个小厮的正君,宋维谦依然心痛不已。
屋内坐在沐九如边上的夏月,已感觉到了气氛有些异样。
外头的男人不知道是个什么身份, 曾经和正君是什么关系,但这些都不该是她区区一个姨娘该探听的。
夏月察言观色地道:“正君,妾身有些困倦,先回披沙苑歇息了。”
沐九如应了,夏月便起身出屋。
宋维谦的目光追随着夏月看了几眼,又紧紧地盯着沐九如。
他黯然地道:“你不愿见我,我便只能翻墙入内了,那就……这么说吧……我,要离京了,再也不回来了。”
沐九如淡淡应道:“哦。”
宋维谦道:“你给我的那些孤本,我都誊抄过了,原本还给你们……还有秀水巷的宅子我也已经卖了,我要回老家去了,再不……回来了……”
他难过地道:“你说是给我银钱报恩,那这些钱我便都带走了……之后回了乡里,也能有些资本侍奉老父老母。”
沐九如指根的墨色约指与菩提串碰撞,发出“叮”的一声。
他心头微颤,怔怔地道:“先生,先生他……”
却也说不出更多了。
宋维谦的父亲曾给过年少的沐九如几本医书,用来消磨时间。
沐九如便收下读了。
他从好奇自己为何体弱多病的随意翻阅,一直到看见“人身疾苦,与我无异。勿问贵贱,勿择贫富。*”的旷若发蒙。
随后沐九如便对医学心驰神往,兴趣盎然。
宋父是沐九如在医术一道上的启蒙先生,也因此沐九如会对相处常常不快的宋维谦多有包容。
可惜的是,沐九如和宋父,除却一书之恩,便再没有更深的缘分了。
沐九如曾经想拜宋父为师,但宋父不愿收他这个弟子。
于是沐九如由始至终,便只是口头上叫着那人先生。
即便如此,沐九如心里也是认宋父为师父的,哪怕这师徒缘分稍微浅了一些。
宋维谦既然决定要回乡侍奉父母,那么两千两银钱,沐九如也全当做是他对恩师尽了一份孝心。
只是现在想来,宋父如今大抵也是恨沐九如的。
毕竟宋维谦违背祖训去做了御医,还与家人断绝了关系,也都是因为沐九如的缘故。
思及这些,沐九如一时无话,过了会他轻轻叹息,对宋维谦道:“宋公子,祝你回乡前路顺遂,与亲人安和团聚。”
宋维谦沉默不语,眼神郁郁地看向沐九如所在的空间。
枝叶居的里间虽然已经撤了红烛罗帐、大红喜字,却依旧能看到房内的布局做了改变。
矮榻不见踪影,床上放着鸳鸯锦被,衣架上挂着蔺南星的官袍和纱帽,妆奁上是夫夫两人共同的冠带和梳妆用具。
俨然是一间恩爱伉俪所住的新房。
而坐在屋内的沐九如,比之两个月前容色更盛,面颊的曲线又丰腴了些,肤白如玉,两腮唇瓣艳若桃李,衣着雍容清贵。
沐九如身边跟着的是府第内的管家,大内的宦官,面前放着的是精致多样的茶点。
宋维谦眼圈微红,惆怅地道:“你如今看起来很好……身体很好,心情也很好。”
沐九如听着宋维谦难得和蔼的言辞,微微放松了心神。
他确实觉得如今的日子,哪儿都是极好的。
府第内的生活悠闲安逸。
世上待他最好的人成了他的夫君。
他的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有了精力庇护府第里的下人们,也捡拾起了曾经的爱好。
——这是极其好的,极为来之不易的生活。
沐九如展颜笑道:“对,我现在过得很好。”
宋维谦又无言了,分明沐九如如今安常履顺,他应当是要高兴的,可他只觉得心中苦闷,酸涩不已。
宋维谦低声道:“刚刚那个是蔺南星的小妾,他……不珍惜你。”
沐九如眉头蹙起。
不过一句话,这宋维谦便又打回原形,说些惹人不快的话来了。
他不想与宋维谦争辩这些,却也不能在府第的下人面前,让外人诽谤蔺南星。
沐九如一字一句地道:“十里红妆,天子赐婚,相公如何待我不重?他有钱有权,相貌堂堂、少年英气,不论他要讨几房妾室,我都会替他安排妥当,无需外人评置。”
宋维谦心痛得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他想:若是沐九如与他在一起,十里红妆,天子赐婚他给不起,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却必然能做到的。
宋维谦又是恨那阉人奴婢花花心肠,又是替心上人感到不值与凄苦。
宋维谦红着眼眶,哽咽道:“……我依然,觉得,你们不相称。”
沐九如气得拍了拍桌,道:“出去,宋维……”
“但我欠你一声恭贺。”
“沐九如……”宋维谦无声地念出心上人的名字,垂眸落下两行眼泪:“祝你,新婚大喜。”
被冒犯的火气,忽然消失无踪。
曾经期盼过的祝福,如今姗姗来迟。
沐九如的心还是软了一些,他沉默了会儿,低声回道:“……多谢。”
宋维谦扯着被家丁抓住的胳膊,抹了抹泪,哑声问道:“还能,还能再做回朋友吗?”
沐九如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轻轻摆手,准备让家丁送客。
宋维谦连忙道:“我明日就要离京了,你不来送送我吗?往后天南地北,我们再难相见了!”
沐九如的声调又冷了下来,他头也不抬地道:“此地别过便可,你们带宋公子出去吧。”
下人得了令,扭着不速之客的手臂向宅第外押送。
宋维谦叫嚷道:“最后一件事,你让我说完!他一直派人监视我,你让他把人撤了,我什么秘密也不会说出去!”
沐九如不耐地道:“嗯,宋维谦,恕不远送。”
“告辞。”宋维谦轻声道,“祜之。”
府丁见屋里正君没了反应,便继续拉着宋维谦往外赶。
宋维谦气愤地挥开他们,掸了掸衣袖,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枝叶居内一片寂静。
沐九如听见了宋维谦最后叫的那声表字,一时有些恍惚。
他在及冠有了小字之后,其实不曾亲口告诉过宋维谦。
一来宋维谦是没有表字的,他不想在友人面前显得自己高人一等。
二来那时的宋维谦已对他有了爱慕之心,他鬼使神差地便没有把字号告诉那人。
——想来这段友情,早在那时起,已能预见如今零落收场的端倪。
但到底他今日得了一声旧友的恭贺,也算是让这段情谊从惨烈收场化作了差强人意。
此后他和宋维谦天南地北,再无联络,再无干系。
这便是最好的尾声。
沐九如将这人这事抛诸脑后,畅快地拈了颗樱桃放在嘴里。
他望着日头,笑盈盈地吩咐道:“多鱼,你去泡些杨梅渴水冰镇着,等下老爷就该回来了。”
-
午时不到,蔺南星穿着大红官袍从皇宫离开,回了家里。
天子近来对他这奴婢一切如常,甚至因为知道了蔺南星命不久矣而变得更加感念了一些,又开始大伴长大伴短地叫起蔺南星来。
倒是那曾经眼神锋锐如刀的帝师秦屹知,今次却没有再暗戳戳地和他争宠了。
想必景裕的动静已被秦家发现。
秦屹知怕是在心里同景裕有了嫌隙,不想兢兢业业地伺候天子了。
但急流勇退也不是件容易做成的事情。
蔺南星之前是天子身边的红人,这几个月来他过三关,斩六将,才算是从朝廷里退出来了一些。
若是蔺南星还想再退,那就还得实打实地蜕层皮,才有可能做到。
秦屹知有没有这个魄力壮士断腕,又是否有敏锐度揣度出景裕的心思与打算……
蔺南星并不看好。
但他人是死是活,是凶是吉,对蔺南星来说,全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蔺大伴面见完圣上之后,便忙碌起了自己的公事,去了御马监。
如今的逢力长进不小,已将御马监接管得井井有条,想来若是蔺公以后彻底卸下了担子,举国军事也不会陷入混乱之中。
逢会今日也来了御马监,带来了苗善河的消息。
苗老公不负蔺南星所托,寻了几个天南地北的缺口出来,但都并非是什么物阜民康的好地方,便也只做备选。
倒是扬州那边出了些对蔺南星有利的动静。
吴王两个月就开始弹劾扬州的镇守太监鱼肉百姓、不敬朝廷,景裕派了东厂的人去暗访调查。
小天子本是不急着搭理那处的是是非非的,可近日不知怎的就突然关注起了此事,便询问起了东厂厂公蔺多福探查的进度。
此前蔺南星就估计东厂的人查不出什么结果,如今扬州那边的呈报递送回京,果然锦衣卫查到的东西全都含糊其辞,不知所谓。
景裕看了当即大发雷霆,罚了东厂的厂公蔺多福,并差人再次去查。
扬州出的这个岔子,对蔺南星来说倒是件好事。
东厂若是这次查出了什么,景裕要发落吴王或是镇守太监,就会或多或少在吴地的人员上产生空缺。
若是东厂还是查不出什么,以景裕那多疑的性子来看,事情扯上了吴王,便很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天子定然还要再派人去查。
这对蔺南星来说,便又有了可以操作的空间。
扬州那处距离南夷不远,蔺南星的老熟人耿角就驻军在那附近的边关上。
而吴王所管辖的三洲里也有扬州,苗老公若是想让蔺南星去接应苗承,应当也会想破脑袋帮他周旋此事。
到时候蔺南星若是真能去成扬州,那处天高皇帝远的,他一个天子大伴,和镇守太监也没什么区别了。
蔺南星轻而易举就能保护住夫郎的安危,过上潇洒畅快,和和美美的好日子。
虽然事情八字还没一撇,但只是有个苗头,也足够让人情绪高涨。
蔺督公心里高兴,面上便也挂起了笑容,只想把这些美好的计划立刻告诉家中的夫郎,夫夫两一起分享喜悦。
蔺南星脚下生风地越过府第的照壁,没走两步,就见风兮妖形怪状地等在一边。
这个披沙苑的奴仆穿着一如既往得不男不女,便是阉宦里也没见过这么狐媚魇道之徒。
蔺南星顿了顿脚步,稍稍绕开风兮,继续往鹿韭苑走。
风兮却是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
娇小的郎君衣裳轻薄,香肩半露,露出一双水润的眼睛,楚楚可怜地仰望着老爷,道:“老爷,正君屋里来了外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