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这话说得何其刺耳, 秦屹知的脸色顿时忽红忽白。
若是换做以往,他早已拂袖离去,或是与人论个长短。
但如今的秦屹知身份上矮了蔺南星许多, 也有求于蔺南星,他只能皱着眉头,替自己正名:“我曾是圣上的师长, 我与圣上不曾有过这种腌臜的关系, 我也绝不会以色事人。”
世家公子便是讲究的规矩多,蔺南星道:“曾经是何关系, 如今都该忘了,秦公公, 圣上说你是狗, 你便是狗,圣上当你是妃子,你便是。”
“你如今最该记得的只有一条, 就是你已经是个奴婢了, 差事不是要紧的,讨圣上喜欢才是一个奴婢最紧要的事。”
秦屹知士族出身,学富五金,是年纪轻轻的状元郎, 也曾是朝中最年少的四品大员。
一朝蒙难之后,却要荒废报效朝廷的才学,去做卑颜屈膝的奴婢……
秦屹知只是想到这些,俊逸的脸庞便苍白如纸,下巴额角又紧紧地绷住了。
他恨声道:“他的喜欢我断不敢再要,哪个奴婢喜欢便拿去就是了,曾经我以为得了他的宠信便是好事, 却不想他这般反复无常,我现在只求能得些他的信任,对我疏离了才好。”
他恳切地对蔺南星道:“……就如同他对蔺公一般,还请蔺公不吝赐教。”
蔺南星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森森白牙。
曾经他便是借着秦屹知争宠的东风,从景裕身边退了下来的。
如今的秦屹知却是再难寻到人接手景裕了。
且秦屹知和蔺南星的情况也不同,秦屹知该如何退,怎么退,蔺南星懒得帮人谋划。
不过看在秦屹知诚心要登上他和沐九如这条危船的份上,蔺南星倒也不介意点拨上几句,让秦公公能早些日子在内廷施展开手脚,真正拿到实权,以便在景裕身边接应他们。
蔺南星道:“秦公公这便是弄错了因果,他自然也是喜欢我的。”
他随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伴随着汩汩水声,闲话家常般道:“秦公公对他而言,是鹓动鸾飞、金相玉质,一见难忘的华贵犬只,咱家是在他落魄之时,与他相依为命的杂毛野犬,只要他当咱们是只爱犬,那就都得先有喜欢,才会有信任。”
蔺南星带着新沏的热茶,坐到秦屹知身边,轻声道:“秦公公还是侍郎时,对圣上做的那些其实很对,不论是送些小东西,还是殷切关怀,都是极其讨圣上喜欢的,圣上曾经一个正经的长辈都没有,你对圣上来说如兄如父,他是爱重你的。”
秦屹知眉头紧皱,压着音量更是痛恨地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若真有当我是师长父兄来爱重,怎会害我破家散业,沦为阉宦。”
“秦公公此言差矣,你不曾经历过真正的六亲无靠,兴许是会有些费解。”蔺南星抿着茶,敛去凤眸内的寒芒,淡淡道:“在圣上眼里,没什么是他应得的,就连一分关注,一分的喜欢,都是要靠他自己抢,靠自己求来的。”
因此就连对上蔺南星这个奴婢,景裕依然会患得患失。
成了九五之尊后,景裕还是如同皇子时一般步步退让,让蔺南星稍费功夫就能拿捏。
蔺南星的处境看似处处被动,生死荣辱都像是捏在景裕的手里。
实际上两人之间,景裕才是更害怕失去蔺南星的那人。
蔺南星道:“圣上在你之前从没有得过亲族关怀,忽有一日他得了师长,还对他颇为爱护,他自然会害怕失去你……”他随意地猜测道,“许是你作为朝臣不好控制,因此他才让你做了宫人也未必。”
秦屹知面色骤变,咬牙道:“顽劣不堪……他这般强求,何人敢对他真心相待?”
蔺南星嘲讽地轻笑一声,对此不置可否。
但至少在座的两人,已不可能成为景裕所期望的推心置腹之人。
景裕坐在那个高位上,若他只想看到他所期望的东西,便也有的是人和办法去蒙蔽他,让他只能看到虚假的表象。
秦屹知吐出一口浊气,道:“……还请蔺公不吝赐教,教屹知破局之法,屹知定不忘恩情。”
蔺南星摆摆手,道:“没什么窍门,只需做到一点便可。”
“让圣上知道,他对你这个奴婢而言永远都最重要的人,永不动摇,只消他信了这点……”
蔺南星气定神闲地放下茶杯,道:“他便又会成了更怕失去的那方,之后你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就同他若即若离地熬着,他的底线自然会宽限下来。”
秦屹知在做朝臣时也是八面玲珑、和光同尘的聪明人,此刻他只闻蔺南星的弦音,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秦屹知喃喃道:“……难怪,圣上疏远你之后,反倒……”
屋外忽然传来蛙鸣声,三长两短,呱呱欢叫。
如今天气越发寒冷,还有蛙鸣倒是少见,秦屹知顿了顿,继续道:“是越发……”
蔺南星道:“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圣上亲自来了,还有一盏茶就到。”
秦屹知十指握拳,用力闭上了他毫无血色的嘴唇。
抿成死死得一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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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裕在晚间沐浴之后,回到寝殿就发现本该睡在龙床下的秦屹知不见了踪迹。
他当即大发雷霆,把看管秦屹知的宫人通通打骂了一顿,随后便飞快地点上人手,轻装简行追赶来了蔺太监第里。
此行颇为仓促,故而小皇帝所带的侍从并不算多。
数十个御林军守在蔺宅之外,景裕则是穿着一身华贵燕服,带了几个贴身內侍,不让蔺宅下人通传,径自走向了他看重的那两个奴婢所在的屋子。
此刻的蔺南星同方才来见秦屹知时的穿着随性相比,身上又多了好些配饰。
御赐的墨敕鱼符挂在腰间,扳指腰带等也换上了景裕赏赐的款式,就连桌上的茶水也换了茶叶,重新泡了。
秦屹知仔细观察着蔺中贵的一举一动,一边思索着这些行为的门道,一边姿态随意地与蔺南星慢声闲谈。
待景裕步入屋内之后,两位公公装模装样地愣了一愣,立即站起,双双跪倒在地,叩头道:“陛下万岁,万万岁!”
景裕踩着纯白镶金的鹿皮小靴,闲庭信步入了厅堂。
小天子飞扬的眉眼里不见愠色,就连说话的语调都还算平稳,令人难辨喜怒。
景裕道:“伴伴免礼。”
蔺南星道谢之后便站了起来,秦屹知未被免礼,只得继续跪伏。
蔺南星从袖袋里掏出帕子,动作沉稳,并不谄媚地擦了把他不曾坐过的另一个主座,道:“陛下,请上座。”
景裕嘴边挂起个满意的笑来,他的伴伴总是让他放心且满意的,不论是伺候他时处处上心,还是今夜发现了秦屹知出逃,就立马传信进宫。
秦屹知去了哪里,大内有这么多能干的奴婢,稍稍一查就能知晓,但蔺南星亲自通报一声,在景裕的心里,分量到底是不一样的。
小天子毫不客气地坐上大伴替他清理好的座位。
蔺南星站在一边,弓着身子,温声道:“陛下稍等片刻,奴婢不知陛下会拨冗前来,屋里这茶是去年的秋茶,奴婢现在就去取今年的新茶来,再给陛下沏上。”
景裕看着桌上喝了半杯的茶汤,好奇地道:“伴伴,你怎的还喝去年的茶?”
蔺南星不卑不亢地道:“陛下去岁冬时,给奴婢的赏赐丰厚,这茶叶奴婢从去年喝到如今也还剩许多,新茶宅子里是有的,都在地窖里存放着,奴婢这就去取。”
景裕被哄得十分高兴,眼睛都亮了些许,笑着摆摆手道:“不必了,朕也喝这就行,再重新给朕沏一壶。”
他看向地上跪着的奴婢,语气冷淡了些,道:“秦屹知,起来吧,你来给朕沏茶。”
秦屹知应道:“是。”
他双手撑着地面,慢慢地支起身体和双腿,垂眸走到景裕身后。
这处从来都是奴仆、下人才会站的位置,如今的秦屹知却只配和其他奴婢一样,站在这里伺候贵人。
他从蔺南星的手里接过新的茶具,掀开壶盖,拨入茶叶,再注入热水。
世家公子于茶道一行,多少也有些造诣,但他们擅长的对是水量,茶叶,水温水质的品鉴。
而非像下人侍奉主子那般,于形式上也要做到赏心悦目,轻手轻脚。
秦屹知沏茶的动作虽俊逸风雅,但比起受过严苛训练的宫人而言,就显得有些不拘一格了,甚至还会经常发出些茶具磕碰的声音。
景裕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在秦屹知因水泡被挤压,而双手颤抖,眉头紧蹙的时候,眼里的笑意又愉悦了几分。
景裕点了点下首的座椅,道:“去坐吧,蔺南星。”
蔺南星谢了皇恩,便坐上了景裕所指的方向。
如今这屋里,撇开景裕带来的宫人不看,蔺大伴陪同天子坐着,而曾经的帝师秦屹知,却成了站着伺候的人。
可真是波诡云谲,风水轮转。
景裕端起秦屹知泡的热茶,抿了一口。
隔了将近一年的陈茶喝起来滋味不够醇美,却因为经了他的两个奴婢的手,而变得甘甜起来。
景裕放下茶杯,秦屹知便又往杯中倒入热茶。
景裕笑着托起腮帮,斜倚在桌上,懒懒散散地道:“朕为了接离家出走的奴婢回家,甚至来不及让人备上轿辇,本以为伴伴的宅子离宫门不过四条街,费不了朕多少体力,不想京城地广道长,走得朕脚都疼了。”
景裕笑着伸长了一双腿,脚尖抖了抖,道:“秦屹知,朕来寻你如此辛苦,你应当给朕捏捏。”
秦屹知浑身一震。
他这些日子在宫内也并不是没给景裕捏过手脚,但这里是蔺太监第,是他幼弟的家里,幼弟的义父也在此地看着……
秦屹知难堪至极,苍白的脸上都多了一抹薄红,他松开手中的壶柄,指尖顿时传来剧痛,一直痛到心里。
但秦屹知别无选择,他作为天子的内侍,这是他的分内活计,且惹恼了景裕,对他取得宠信,光复秦家的前路也并无好处。
秦公公只停顿了片刻,便当着蔺南星和其他宫人的面,跪倒了昔日学生的跟前。
他捏住那只雪白的靴子,替高高在上的天子除去鞋袜。
景裕的脚掌并不算细腻,甚至比起秦屹知的都要粗糙上许多。
做皇帝的这些日子里,景裕过得养尊处优,全身上下、从发丝到指尖全都被供养得焕然一新,油光水滑。
但那对十多年来穿着劣质鞋履的脚掌,却依然挂着厚厚的茧子,难以消除。
坚硬粗糙的手感,光是触摸上去,也让秦屹知胃里翻涌。
秦屹知往昔向来是被伺候的那人,因此在做任何侍奉人的活计时,动作都颇为笨拙不巧,半分也没有曾为帝师时的高才卓识。
不论景裕找了多少奴婢去教他,或是让这人亲自上手捏.弄多少次,秦屹知的技巧依旧不及任何一个宫人能让人筋骨松快。
但这份独有的粗拙,也让景裕万分受用。
小天子看着恩师脸上容忍内敛的表情,又看向这人头顶带着三山帽。
他轻轻地提起帽檐,扔到了地上。
大庭广众之下露出发髻是见极其粗俗的行为,秦屹知咬紧牙关,默默承受着景裕的侮辱。
紧接着,一只青涩的手掌放到了秦屹知的头上,抚摸了一下,又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秦公子连眼眶都羞愤得红了一圈。
景裕见了,心头更是怜爱。
他又摸了两下师长的发顶,嘴上笑容更深,满心得餍足和快慰。
秦屹知在当他的先生时,再如何对他示好,都不曾将他当成个真正的孩童一般,亲昵地爱抚、拥抱。
如今秦屹知已成了他的所有物,成了他的奴婢。
那就由他来亲昵怜爱秦屹知也是一样的。
他为天子,为百姓之父。
就也是秦屹知的君父。
秦屹知当孝敬他,而他也会对秦屹知多包容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