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鱼两眼一黑。
他只敢找上另一个知根知底的蔺公亲信——多贤一道把家具文书搬好, 又将原本放在书案位置上的博古架搬了出去。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多贤神色淡定、目不斜视地站在床榻外面,回禀道:“蔺公, 书案和文书已经打点完毕,笔墨也备好了,随时可以批阅。”
蔺南星的绣品还差一点就能完成, 他捏着牛毛小针, 手上不停,道:“嗯, 先一边等着。”
多贤恭恭敬敬地应道:“是,蔺公。”便和多鱼一道等在了床外。
多贤和多鱼是同批入的宫, 多贤比多鱼大了三岁, 今年已是十五,因此各方各面都要沉稳许多,当然也有性格使然的缘故。
多鱼是个跳脱灵活的性子, 他望着床上的两个主子, 小声与多贤哥哥咬着耳朵:“多贤,蔺公绣得是个什么玩意?”
多贤与多鱼凑在一起,脑袋上的红白蔷薇也挤在了一道。
多贤猜度了一会儿,慎重地开口:“嗯……像是……蝙蝠?或者是鸳鸯鸿雁之类的?也可能是什么山海异兽……”
不怪两人猜不出, 实在是蔺南星绣得东西颇为让人费解。
黑黢黢的一坨,竟还能看出有眉有眼,黑黄交杂的毛发茂密柔顺,根根分明。
这刺绣工艺堪称巧夺天工,手指大的一片花样,针法用了十来种,颇有炫技的意思。
但确实不好看。
多鱼又盯了两人的动作一会, 问道:“沐公子绣的又是什么?”
这下多贤沉默了:“……”
多贤实在看不出沐公子手底下那团东西是什么,线条杂乱无章,像是花朵,又像是海浪,或者是彩色祥云……
但至少用的丝线色彩协调,只看配色还是……挺漂亮的。
多鱼从多贤的沉默里体会到了“欲语还休,一言难尽”八个字,他转移话题,又问道:“那你觉得谁绣得好看点?”
真是个致命的问题,多贤看了两眼耳聪目明的蔺南星,笑道:“……你觉得呢?”
多鱼凑得离多贤更近,小声道:“我觉得还是沐公子绣得好看点吧?虽然是练手之作,但若拿出去,别人一眼就知道是刺绣之人不擅绣工;蔺公那屎上雕花的绣品若是被他人见了,定是会被怀疑品味离奇的。”
耳聪目明,屎上雕花的蔺公:“……”
蔺南星不动声色地刺下最后两针,收了线尾,拿到沐九如的跟前,一本正经地问道:“少爷,我绣好了,你看看我地针黹可有生疏?”
沐九如一看:“……”
沐九如沉默了。
他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往年在小院的时候也不见蔺南星绣出过这种恢诡谲怪的图案来……
兴许是在外征战,受了蛮夷粗鄙的文化影响,对画面纹理的喜好也变得……神鬼莫测起来。
他望着蔺南星一脸求夸奖的表情,沉吟一声,慢吞吞地道:“你这针黹……不曾退步,鬼斧神工。”
蔺南星把他那坨丑东西放在沐九如的绣品下对比,果然是沐九如的那团更加俊秀艳丽,赏心悦目。
蔺南星心满意足地道:“等空闲了我就教少爷针黹,或者少爷都交由我来做就好。”
沐九如不可言状地看着手中布料,在拒绝蔺南星的好意和保全小厮的面子中,沉沉地点了点头。
蔺南星粲然一笑,眉眼弯弯。
蔺小厮收拾好针线,起身准备离去。
他突然探了探袖子:“差点忘了,清明将至,我在屋外折了两根柳条,少爷若是想簪,我就帮你束了发簪上,不簪的话,留着把玩,讨个吉利也好。”
他递出两条细长的柳枝:叶子碧绿,枝条柔软垂顺,散发着青葱的草木幽香。
沐九如笑着接了过来,指间拈着枝条,招呼道:“来,我帮你簪上,分你一半春色。”
蔺南星俏脸一红,头晕目眩地将发顶递到沐九如的手边。
沐九如将柳条盘在蔺南星的发髻边上,翠绿的叶片坠在乌黑油亮的发丝之间,青枝绿叶,生气勃勃。
沐九如语调柔柔,道:“蔺小郎君今年定能趋吉避凶,春风得意。”
蔺南星心头熨帖,蹲在床边,轻轻地祈福道:“阿祜,万福。”
沐九如抚了抚蔺南星的额发,展颜一笑:“万福,小南星,快去忙吧。”
蔺南星笑着应了一声,走到书案边与多贤处理起了庶务。
沐九如伸了个懒腰,绣了一个多时辰,他也觉得有些疲乏吃力,脑袋昏昏沉沉的。
他便不再埋首针黹,把东西往床头一堆,摸出个书册翻看起来。
多鱼上前把针线,茶水都收拾了,又给沐九如沏上新茶。
今日喝的是桃花茶,花香茶香甘甜清爽,沐九如怀里的柳条郁郁青青;书册之中渭川千亩,风光旖旎。
便是只在卧榻之间,都绽满春意。
蔺南星那头虽然忙忙碌碌,动静却是极小,就连纸张翻动的声儿都是轻柔的,问话声也绰绰约约,不曾影响到沐九如这里。
蔺南星蘸墨在文书上留下注解,问多贤道:“韩侍郎那头可有动作?”
说话间日照偏斜,阳光照射到了纸上,油墨反光,看不分明,蔺南星便移动了下砚屏。
多贤连忙放下手中墨锭,把砚屏移到合适的位置,回道:“韩侍郎昨日下午就暗中联系上秦首辅了。”
蔺南星又沾了墨批阅,字迹虽小却惊云游龙,劲骨丰肌,显然是下了功夫练过的。
他淡淡道:“嗯,蔺广可有觉察?”
多贤道:“蔺广公公派东厂的人监视着两人往来,但应当没发现什么。”
他笑道:“还得是秦首辅老谋深算,他告别韩侍郎没多久,便借着三子秦屹知到了适婚年龄的事,办了赏春宴,京城里有适龄小姐公子的人家都在邀约之列。”
多贤道:“宴会非簪缨世家不可进入,就是蔺广和东厂的人也没办法入内探查,蔺广更不可能不让秦夫人相看儿媳,这次蔺广必然是要被秦首辅打个措手不及了。”
想来宴会之后的大朝会,蔺广就要面临群臣的弹劾与三司会审了。
蔺南星心下明了,点了点头,又处理起了其他庶务。
不过多久,多鱼走过来,悄悄地道:“沐公子歇下了。”
于是蔺南星和多贤的声音便放得更轻。
直到日落西山之时,沐九如才悠悠转醒。
多鱼便伺候着刚睡醒的贵人起身漱口。
蔺南星听到了动静,在另一头问道:“少爷,你了饿吗?可要用饭?”
沐九如呵欠一声,略微扬声,回道:“好,这就用饭吧。”
蔺南星道了声“好”,转而对多贤道:“今日便到此为止,你去传菜。”
多贤道:“是。”便垂首退了出去。
他走了没两步,又道:“蔺公,你前些日子收的礼单里有个美人,今日那美人被送来了,是个侍君,已经安置在了西院。”
蔺南星不曾注意礼单上面还有个大活人,但这也无关紧要,他“哦”了一声,随口回道:“搁西院养着吧。”
多贤又应了一声,躬身退下。
蔺南星在宫外开府以后,从没进入过西院一步。
他宅子里的小妾们基本都是这么来的,全是人情往来时收到的孝敬。
他对那些人毫无兴趣,但也不是养不起,便只当做侍弄了几盆花草摆在府第里。
只要那些人老老实实呆在西院,不要舞到他的头上来,他也不会刻意发落他们。
蔺南星把新送进宅第的侍君抛之脑后,走到沐九如的床边,殷勤地道:“少爷,我伺候你起身。”
沐九如应了一声,蔺南星便掀开被子,将被褥里裹着的书册放到一边,规整放好,道:“少爷怎么看起诗集来了?”
沐九如向来只看医书,或是话本游记之类的闲书。
且因为身体的缘故,他不曾上过私塾,故而对诗词等文绉绉的东西兴趣十分一般。
如今看起诗书来,确实让人好奇,但也不是太过让人奇怪,蔺南星随口一问,便开始给沐九如穿戴衣裳。
沐九如抬起手方便蔺南星动作,回道:“一直看话本和游记也腻味,就随便翻看翻看。”
蔺南星应了一声,蹲在沐九如身前,握着主子细瘦的脚踝,套入粉色锦袜中,又给沐九如穿上青色的方舃。
蔺南星道:“少爷若是想看医书或是其他的杂书就吩咐一声,奴婢们会帮你寻来的。”
沐九如笑着应了,随后握着蔺南星的手,缓缓起身,被搀扶着走到桌边。
桌上已放了四菜一汤。
鸡肉嫩黄,羊肉鲜香,蔬菜和汤羹都碧绿清爽,还有一盆未剥开的竹笋。
蔺南星给两人分好汤饭,多鱼已站在一旁殷勤介绍起来——
黄金鸡是如何的新鲜嫩滑;酒煎羊的食材是怎么的肥美名贵,烹调用酒也是御赐的玫瑰露;还有三和菜是刚采摘的,就连佐料橘皮都是厨子亲自晒制的。
介绍到那盆竹笋时,多鱼道:“这是厨房下午刚得的春笋,摘下来不过一个时辰。厨子见这笋实在新鲜,嫩得都能掐出水来,便直接燃了落叶枯枝将它煨熟,给做成了傍林鲜,剥开即食,吃得就是原汁原味。”
蔺南星闻言,用紫苏水沾湿双手,洗净擦干之后,亲自将笋皮剥开。
立时一汪清水随着笋香溢了出来,笋肉白嫩如玉,散发着袅袅热气,让人食指大动。
他将笋皮清理干净,递交给沐九如,柔声道:“少爷,你尝尝?”
沐九如已洗净了手,他捏过未经调味的嫩笋,一口咬上。
清甜鲜嫩的笋肉顿时在嘴中爆开。
口感柔韧,轻轻咀嚼便破碎开来,层次片片分明,笋汤流了满嘴,齿颊生香。
纯粹植物的鲜美轻盈细腻,与笋片炖肉时的浓厚鲜香截然不同。
沐九如在蔺南星的宅第住了两个月余,却把前半辈子不曾吃到的珍馐美味都吃了一遍。
即便他还是凤止时,也因着份例的缘故,吃食固然精美,种类却是单一。
沐九如腮帮微鼓,几口将笋尖吃完,咬到中段便开始咬合费劲了起来。
蔺南星伸手接过,“咔嚓”几口嚼了,连笋邦子一起咽进肚里,吃得喷香舒爽,满足非常。
他又勤劳地给沐九如布了点菜,打了碗汤。
春日吃芹,碧涧羹便是芹菜熬的淡汤。
厨子将荻芹的根系与赤芹的叶茎分别处理,再切成碎末,一并煮成羹汤,只撒入薄盐少许。
成品汤色浓绿,滋味清新。
沐九如吃不了浓油赤酱的食物,桌上也多是清淡的饮食,就连肉类都是清蒸白灼烧制。
但品类却是一日一换,极少重复。
这让沐九如不由期待起了明日的饮食,夏日的饮食,或是他痊愈以后的饮食。
啖饭之道,也是生存之道。
吃饱穿暖,无病无灾,自然也会想长长久久地活着。
沐九如品着芳香的汤羹,心情舒畅悠扬。
他打趣道:“话说回来,咱们的蔺老爷共有几房小妾?真是年少风流呀。”
蔺南星扒饭的动作顿住,一口米饭咽在喉咙口不上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