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营帐悚然一静, 只余灯花“哔波”炸响。
白巡打仗时虽时常做草包的决策,但其人的武功却是极佳,防守战也总能打得很好。
怎的就被敌军杀了?
蔺南星率先回神, 道:“他当真身亡了?而非失去踪迹?”
传信兵道:“当真身亡了……白将军在阵中被北鞑大单于一刀斩首,首级如今还挂在鞑子的帅旗上。”
“嘶……”蔺南星下意识轻轻发声。
主帅临阵被斩,甚至还枭首示众了, 对虞军的士气是近乎毁灭性的打击。
哪怕在座的所有将领对白巡都没有一丝好感, 却也没人希望白巡会在这个档口窝囊地死去。
凉凉的抽气声从每个人的鼻端传出。
这场仗本已十分艰难,却不想战况还会变得更加恶劣。
白巡大军里的那些副将们军事才能还不如白巡, 在失了主心骨、士气又崩盘的情况下,剩下的虞军会如何一溃千里、抱头鼠窜, 简直不用多想都能预见。
好不容易夺回云城的喜悦瞬间化为乌有, 岳秋愤恨地捶了下桌面,道:“如今大军情况如何?”
“大军不敌巴图尔,且战且退, 已快到雁城门前……小的去探查情报时, 副将们似有分散行军的打算。”
都被打到了家门口,居然还要分散行军……若非那些副将有什么锦囊妙计,多半就是在统帅上出了分歧,谁也说服不了谁。
岳秋道:“这样不行。”她看着桌上的北域地图, 伸手点了两下,语气凝重,“我们得即刻攻下定城,彻底截断鞑子的后路,不然鞑子如今士气高涨,巴图尔很有可能会沿着南关道攻入凉州,再直下京城!”
帐内立即七嘴八舌议论了起来。
定城不比云城还有绕城的雾霭可以利用, 定城就是个扎扎实实的铁桶,想要攻下更是困难。
而北鞑那头却已攻破了雁城,雁城以南的其他城池再无天险地势,鞑子一路往南打,不知要比岳秋他们轻松上多少。
若是想要截断鞑子的后路,她们就得比鞑子攻城的速度更快,让鞑子感到足够强的危机。
这比登天还难!
可他们却不得不做,不论是攻城奇谋,还是归拢分散的北军,所有人都在竭尽全力地出谋划策,试图从北鞑的铁蹄下拯救岌岌可危的大虞。
耿统听着大家的言论,眉头越皱越紧,举起手道:“啊,那个……话说……”
“只攻定城,尚且不够。”蔺南星也在此时出言。
众人的眸光自然而然地向蔺南星集中,直接忽略了耿统这个区区校尉的发言。
虽然耿统自己也并不在意被忽略,他和其他人一样专注侧耳倾听,甚至那对看向蔺南星的大眼睛里还闪起了明亮的光辉。
蔺南星在众人的注视里,伸出宽大的手掌,点了点地图上的云城,又一路划上北方,道:“咱家带一万人马,去攻打北鞑王庭。”
帐内众人看着蔺南星的指尖,地图上关于北鞑的地域是茫茫一片空白。
哗然声四起,所有人都为蔺南星这大胆的想法石破天惊。
语出惊人的蔺公公却格外淡定,道:“北鞑王公贵族在休牧的春秋两季都会群居于王庭之内,作为鞑子祭祀鬼神的根基之地,只有打上漠北王庭,巴图尔才会真的感觉到危机。”
他的指尖重重敲了两下桌子:“北鞑必然会回援国都。”
蔺南星点着的那处在地图之外,然而诸多将士的脑海里已自动绘制了一条并不存在的路线。
他们仿佛已能预见巴图尔率领的北鞑军匆匆折返,穿过已被攻破的雁城,绕过还在战乱的定城,和已被他们夺回的云城,再穿过草原……撤回漠北。
蔺南星的队里有在北鞑做过奴隶的叶回,只有他才敢谋划这样一场壮举。
岳秋从地图上抬起眼来,道:“蔺公,兹事体大,北鞑王庭的所在自古以来都是难解之谜,你确定叶回能引你抵达王庭?”
蔺南星微微眯眼,颔首道:“咱家的人,咱家自是信得过。”
在场的其他将领议论纷纷,岳秋只沉默了一瞬,便当机立断道:“好,那蔺公便点一万人去攻打北鞑王庭,余下的兵马由我带着按原计划攻下定城,再伺机而动。”
如今帐内的北军中人,军衔最高的是岳秋,而蔺南星作为监军,直接隶属于朝廷,其实并没有带兵打仗的权利。
他们的队伍今日整合了云城的守城军,还有俘虏的鞑子之后,其实也只有区区两万五千人。
岳秋愿意让蔺南星分走足足万人,已是胆识过人,给足了信任。
蔺南星心里承情,将行军的打算详细说了出来:“后半夜我便带着兵马和攻城军械从北门出发,全军疾行约摸三日便可抵达北鞑王庭,届时不论城内的鞑子人多人少,咱家都会全力进攻,引起他们慌乱求援。”
岳秋点点头。王庭那里到底是什么情况,哪怕现在言之凿凿的蔺南星也不曾真正见过。
若是蔺南星说想用一万兵马攻下敌军王庭,岳秋还会觉得很是担忧,过于冒进,但只是破坏城郭,引起慌乱,就显得避难就易,合情合理了。
岳秋稍稍放心,便又引着众人对两军的作战计划继续探讨起来。
轮到安排耿统的这支五千人小队时,耿统道:“岳将军,我欲跟随蔺公一同进入漠北!”
岳秋知道耿统与蔺南星关系亲近,也对耿统的脾性多少有点了解,这孩子崇拜蔺公,又有想法,有胆识,还有些运气。
若说哪边更需要他,那必然是即将进入未知之地的蔺南星队伍。
然而岳秋这里若是再少五千人,仗便更难打了。
她眉心紧皱,问了下耿统为何要跟去。
耿统道:“我之前在蔺公那里看过叶回画的地图,蔺公一人直捣王庭容易左支右绌,我的队伍都是骑兵,行军速度更快,我可以带队从雅呷天道绕路上去……”
他伸手指向北鞑疆域内空空的某处,再一路指点过去,仿佛他的心中已有了那么一张完整的地图。
“到这里,打赢驻守在山脚下的祁雄部,就能进入祁连山脉……然后穿过良邢部的地界,后面就是雪山草原……”
耿统说得头头是道,然而不曾见过叶回那张地图的将士们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只有蔺南星看明白了他这侄儿的计划。
若说他攻向北鞑王庭的道路是一条直线,那么耿统想做的就是从后方绕路,截断所有王庭能够找到援军的可能,提前攻陷那些王庭附近的部族。
足足要奔袭上数千里,与六七个北鞑的部族或避或战……
实在是想的太美,胆子忒大!
耿统却不觉得自己的计划骇人听闻,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长串,慷慨激昂道:“……最后,就是这里!打下王庭北面的浑涯城!这样北鞑王庭就被我和小……蔺公包围了,彻底成了个孤城,连救兵都搬不到!他们只能向巴图尔求援!”
好家伙,耿统居然想用区区一万五千人,包围北鞑的一座王庭和三个部族……
可耿统所言,却又并非纯粹痴人说梦。
他所选的路线虽然绕圈极大,但在抵达浑涯城前,经过的那几个部族人口都不多,大抵就在数千人之间。
若是用兵得当,耿统的五千人队伍,甚至人数更少一点,都可以一路打进漠北。
蔺南星道:“耿统,你决定好了?”
耿统目光如炬,坚定道:“是!我要跟随蔺公一同打进漠北,把鞑子王庭搅得天翻地覆!”
蔺南星微微垂眸,指尖敲了两下桌面,道:“若是只让你带两千精锐,你可还愿随我进攻王庭。”
耿统微微一怔,但转念一想,他自己的五千人队伍,连五百精锐都没有,多的精锐兵还得小叔叔给他凑。
两千精锐……看似人少了一半多,但战力上却比五千个普通骑兵不知要强上多少。
小叔叔这是在给他开后门呢。
耿统立马道:“末将誓死追随蔺公”
于是进攻漠北王庭的队伍,便这么敲定了下来。
-
更深露重,夜色擦黑的时候,云城地北门大开。
虞国的旗帜与“蔺”字大旗、“耿”字大旗在火光的照耀下,迎风猎猎,飘扬出城。
蔺南星和耿统披坚执锐,并辔在队首。他们身后跟着无数的骑兵、步兵、弓箭手,以及一台又一台的攻城器械。
而前方是长长的山路,未知的草原。
耿统待他的两千精锐全都出城后,就不再耽搁,与蔺南星道别一声,率领着队伍奔向远方。
蹄声震震,烟尘滚滚,不算冗长的火龙很快就消失在了蔺南星的视野里。
耿统的队伍全员轻装上阵,除了干粮,磨刀石,还有一人多带了一匹马外,便再也没带多余的辎重。
完完全全是背水一战。
甚至蔺南星之前想把叶回让给耿统做向导,这小子也坚持没要,而是在北鞑的俘虏里选出了几个人做队伍的向导。
蔺南星不太放心这冒冒失失的毛头小子,稍微观望了一阵,发现耿统动之以情,诱之以利,做的很好,甚至还在几个向导里筛查出了假意投靠的细作。
想必就算耿信达和耿角在此,也不敢做出这么有魄力的决定。
他的老伙计们举家呵护着的小儿子,如今早已青出于蓝了。
而蔺南星自己……
他手持火把,骑着乌追走在队伍的最前。
夜空广袤,笼罩着神州大地,又是一夜的月明星稀……
两年前刚来雁城时,蔺南星满心只想着建功立业,改换门庭。
而如今整个寒州战火纷飞,妻儿流离失所,这些念想却像是被什么给压倒了深处,变得绰绰约约。
反倒是最简单、最原始的渴望忽得澄澈鲜明。
——他想要夺回雁城,让沐九如与蔺韶光能再次回到他们暂住的小家中,安居乐业。
——他想要尽快攻入北鞑的王庭,声东击西,引走巴图尔南下的铁蹄,让妻儿不会被一路撵着躲避,流离转徙!
——他想要守住大虞,诛灭北鞑,让犯我城邦,毁我安乐的贼子再无不臣之心!
这些念想无关得失,无关算计,也无关自我,却在雁城城破后,一日胜过一日,一时更甚一时地踊跃在他的心头。
他依然思念沐九如,担忧沐九如,他也相信沐九如一定会带着孩子们,安全地,很好地生活在某处。
而沐九如曾经的小奴婢,如今的小相公,将来的小将军,现在就要进入他的战场。
这是他的父亲曾经多次进攻,迷失道途的北鞑草原。
如今二十四年倏忽而过,蔺南星有生身父亲给的军志、锻的宝刀,有老友教的兵法、授的经验,有朝廷给的宝马、供的权柄,甚至还有义父教习的文武艺……
和沐九如在他胸口留下的那方小印。
他有的如此之多,让他无所畏惧,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