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十日过去。
巴图尔的大军扎营在王庭几里之外, 与龙城的虞军打起了游击。
蔺南星的队伍若是进攻,他们便卷起铺盖逃跑,若是蔺南星的队伍退守不出, 他们便寻机滋事,攻城骚扰。
蔺南星这头也并未采取过于强势的进攻。
巴图尔的大军共有两万多人,蔺南星这头的人数相对少些, 只有两万不到, 硬碰硬显然不是个好打法。
且方圆十几外的地界,蔺南星尚未摸清, 因此每场战争开始后,只要巴图尔跑出他熟悉的范围之外, 不论那场虞军打得如何势如破竹, 蔺南星也绝不会追击出去。
毕竟这战争里,该着急的是缺少辎重和粮草的巴图尔,而非坐拥龙城吃穿不缺的虞军。
蔺南星早在内廷沉浮的那六年里被磨透了耐心, 因此他哪怕心里再想建功立业, 尽快拿下巴图尔,为自己和家人们挣个鼎鼎好的前程来,也能按耐住性子,不像那已尸首分离的白巡一样贪功冒进。
他宁愿徐徐图之, 等待合适的契机再出战,或是干脆等到岳秋许诺的援军抵达龙城后,再率大军拿下巴图尔、押送俘虏们回到大虞。
故而这几日里,耿统已经被巴图尔烦得吱哇乱叫,恨不得不管不顾地千里追杀出去,蔺南星依旧不疾不徐,只你来我往地和巴图尔玩猫捉老鼠的把戏, 不让敌军得到充分的休息。
十日下来,蔺南星手下的虞军折损连百人都不到,倒是巴图尔那头许是为了诱敌,兵力折损的有些厉害,粗略估计已死了两三千人。
不过蔺南星再如何得不着急,若有应天顺时的可乘之机,他也不会轻易地放过。
——昨日夜里,龙城开始下起雪来。
一夜过去,风雪越来越大,好似空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掌正在挦绵扯絮,纷飞的冰花让视野变得极其朦胧。
远方的北鞑大军也被隐没在了天地一片鱼白之中,只能勉强瞧见最前方的些许旗帜与营帐。
而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却只是暴雪的前兆。
叶回估算过,今日不到正午,必有一场暴雪将要降临。
远处巴图尔的军队与龙城内的虞军在这场大雪的笼罩下都显得格外宁静。
两方的营地寂寂无声,就连每日你来我往的试探都无人发起。
蔺南星心知肚明,巴图尔必然要借着那场暴雪做些什么。
等到风雪开始肆虐后,视野的距离会变得比现在更近,几乎只可见到几人开外。
这样极端的环境下,就连发号施令、分辨敌我都会成为主帅调兵遣将时的难题,更别说是防备偷袭、发现敌军的埋伏……
这种考验主将与军队默契的情景,正适合一改当下焦灼的战局。
而一味防守,便会陷入被动。
蔺南星即便只需守住龙城便可立于不败之地,却也绝不会因此自觉高枕无忧,无所作为。
他也期待着这场能左右战局的变化,许久时日了。
午时未至,狂风已开始呼啸,雪花大到可比手掌,砸在身上时像刀锋一样锐利寒凉。
视野越发浑浊,远方的北鞑军彻底被风雪吞没,紧接着大雪裹挟住稀疏的胡杨树,粗壮的枝丫被风刮断,卷上高空,不知所踪。
最后就连龙城外的武刚车都变得模糊不清,像是一块块巨石,又或是一些胡杨树、一排木栅栏。
暴风雪彻底到来。
正是出战的时机!
蔺南星于龙城皇宫前的高台上,远眺南方,对逢雪道:“换防,将武刚车全部挪到侧翼。”
逢雪道:“是!”
“叶回,去东部清点人数,最后检查一遍马匹、兵刃和弓箭,咱家随后就到。”
“是,蔺公!”叶回振奋领命,立即走下高台,转瞬消失在了茫茫暴雪之中。
蔺南星最后看向身侧的耿统,关于这场暴雪中的偷袭要如何打,如何防,早在今天上午他已安排妥当。
他这年少好战的小侄儿此时精神饱满,眼神坚毅,显然对他的安排很是接纳,并无意见。
蔺南星的嘴里呼出热气,语调比之前柔软了一些,更多的是嘱托与期许。
“耿统,龙城就交给你了,巴图尔多半会带军从东边或是西边突袭,你守住西侧,尤其看住俘虏和祭天金人,我若行军中途遭遇了敌军,会派人回来通传。”
耿统道:“是!末将知道,龙城就交给末将!”
耿统其实是更想出去突袭鞑子的,守在一处对他而言其实是有些磨人的事情。
若是白巡让他退守一隅,他说什么也得不情不愿地吵上几句。
不过蔺南星这么安排,他就没那些怨言了。
他很信服小叔叔出战会打得比他好。
而且小叔叔之前排兵布阵时说的也对,他如今年少气盛,打仗虽然勇猛,兵法也用得精妙,却因年龄和阅历的问题,经不起敌人的激将。
北鞑的大单于已年过四十,用兵素来胆大心细,十分狡猾,这样气候恶劣、难以行军的日子里,若是耿统率军出击,难保不会中了敌军的计谋。
因此耿统便也想开了。
反正就算留在后方,鞑子那头也会自己打过来,他一样有仗能打,有鞑子可杀。
还是很痛快!
蔺南星见耿统眼里一丝阴霾也没,只有熊熊燃烧的战意,道:“好!我们的后方就交给你,务必守得滴水不漏。”
耿统爽朗地应了一声,蔺南星便提起辞醉走下高台。
列阵整齐的虞军已在龙城东方有条不紊地集合,除了千户百户的低声训话外,整支队伍便宛如融进了这场漫天飞雪中一般悄然无声。
蔺南星从队尾一路走到最前,乌追已在前方披甲伫候,雪白的四蹄深深没进雪里。
蔺南星拈起胸前的铁枚,含进嘴里,浸在冷风中许久的铁器比冰块更冷,冻得人牙齿都快结冰。
他重重一咬,嘴里发出“叮”得轻响,便翻身跨上战马,回视一眼身后的叶回。
叶回的嘴里也咬着铁枚,滚烫的白雾从齿缝间滚出,让他浓墨重彩的脸庞也掉了些颜色,变得苍白朦胧起来。
他郑重地向蔺南星点了点头,蔺南星又扫了两眼视线范围内的队伍,便扬起辞醉,驱着马儿缓缓前进。
蔺南星带去突袭的队伍全是骑兵,然而在视野不清的情况下,即便骑兵也不能全力奔腾,不然队伍很有可能会在不知不觉中脱节迷失。
虞军的长龙首尾相衔,静默有序地迈入肆虐的暴雪之中。
马蹄踏入积雪,只发出“吱嘎”暗响,是得天独厚的隔音手段。
无人吹号,无人扬旗,衔枚疾行的叮叮咬铁声沿着龙城一路柺向几里外的敌军大营。
封于鞘中的兵刃似有所感,震动声越来越响,又或是无数虞军早已克制不住奋战前的颤栗,握着刀柄、枪柄的手下意识地痉挛、颤动,几欲冲杀而出,拔刀而上。
牢牢扎根于地上的胡杨树成了天地同色里唯一的路标,蔺南星和叶回凭借这些已被风摧残得七零八落的树木,在几乎将人马吹飞、皮肤吹裂的寒风中,不断调整着行进的方向。
迎面没有撞到鞑子军,想必敌方多是从西边进军龙城了。
但也不能保证,敌军是否会在道路的两边进行埋伏。
过于寂静的环境、恶劣的天气以及沧海一粟的孑然,都给行军的兵士们造成了极大的压力。
所有人都紧紧地跟着前方的同胞,妄图用群聚的温暖抵消铺天盖地的孤独感与不安。
队伍最前的蔺南星无人可靠,也无需依靠他人。
不论是曾经的南征北战,还是十四岁时独自躺上净身的草席,亦或是为宦六年来腹背受敌,无人可信……
蔺南星的心中,永远都有那一盏指南针在。
只要心火不熄,他无所畏惧。
主帅的一往无前,让队中的所有人都像是吃了颗定心丸般底气十足。
他们这些日子里跟着蔺南星一路穿过陌生的草原、沙漠,打入漠北王庭,士气已十分满涨。
如今他们也毫不怀疑自己只要跟紧蔺公公这位主将,便能不畏风雪,出奇制胜!
道路的前方又是两棵东倒西歪的胡杨,再过约两里地,便能抵达北鞑营地的东北角。
蔺南星向右轻拉缰绳,驱使乌追向着最佳的突袭点前进,坚实的长腿也轻轻夹紧马腹,提高行军的速度。
乌追却在此时脚步一顿,上半身微微腾空,向后挪动了几下。
蔺南星立即拉住缰绳,安抚住胯.下的马匹。
乌追作为御马监调.教出来的在战马,几乎没有突然发狂、不受控制的可能,哪怕此刻它似乎受到了惊吓,都出声嘶鸣。
蔺南星的牙关紧咬嘴里的铁枚,伸手叫停马队,一对凤眸扫过面前的积雪,乌追之前踩过的地方落下了几个圆坑,其中一处似有寒光暗暗闪烁。
他当即翻身下马,手掌伸进雪中稍作摸索,便丁零当啷地掏出了一串铁蒺藜来。
难怪乌追止步不前,这种铁质的尖刺物不论是在草丛中,还是雪地里都是阻碍兵士行进极其有效的手段。
想必前方的雪地也埋满了这种专门针对战马的暗器。
巴图尔对他们的突袭早有防备!
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耿统和蔺南星一样在龙城为鞑子们准备了“大礼”。
蔺南星带着铁蒺藜回到乌追的身旁,检查了马蹄,确认没有受伤后,就继续回到马背上,带着队伍绕路而行。
几个斥候下马步行,带着长枪与盾牌走到蔺南星的前面。
如今积雪深厚,若是要彻底清除路上的铁蒺藜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但铁蒺藜用金属制成,属于贵重战略物资,鞑子也不可能大面积放置。
蔺南星的队伍跟着斥候且探且进,终是绕到了一处没设暗器的入口。
前方的北鞑营帐与军旗已隐约可见,鞑子军营无声无火,一片沉寂,仿佛敌人已因极端天气而全都卧于帐中,或是退避离去了一般。
蔺南星再次勒停队伍,沉沉地望着前方的一片营帐。
巴图尔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对手,他的老谋深算、胆大心雄,在两军缠斗的这几年里,他所带来的阴影已深深烙进了每个虞军将士的心里。
蔺南星吐出嘴里的铁枚,向后打了几个手势,立即有两匹马离开队伍,向后无声地传达军令。
铁枚离开唇齿,落在胸前战甲上的“叮”由前向后,一路响起,又被风声吞没。
很快传令的两人回归了队伍,叶回用枪柄轻轻地拍了下蔺南星的后背。
所有的兵士已准备就绪!
蔺南星“刷”得抽出无愁,敲上漆黑的刀鞘,喊道:“冲啊——!”
“冲啊——!杀呀——!”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冲向营帐,号角声叫嚣着奏响,似要与这场狂风暴雪一较高下。
马蹄声轰如雷鸣,滚滚而起。
北鞑的营帐像是被这声音给焕活了一般,同样震撼的冲杀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马蹄声疾速靠近。
然而北鞑的冲锋不过片刻便停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混乱的话语声。
“虞贼呢?!”
“没有人!大单于,我们中计了!”
冲在最前的骑兵已快要走出营地范围,视野里这才隐隐浮现出虞军的轮廓。
只见那些虞人敲打着手中的兵器,吹着号角立在营外,嘴里喊着响亮的口号,却只驱使马儿原地踏步。
分明是诱敌之计!
蔺南星见鞑子出现,营地里乱作一团,这才冷声道:“冲!杀光他们!”
号角声再次一变,换成了此次突袭专属的冲杀乐声,虞军的旗帜也顺势展开,在朔风中猎猎作响。
蔺南星一马当先突进入阵,其他的兵士不甘落后,各个亮着兵刃踏进北鞑帐中。
虞军势如破竹,仿若另一场暴雪席卷整个北鞑营地。
蔺南星为兵为将时向来勇武,临阵杀敌如入无人之境,转瞬间已连人带马斩了十多个敌军。
他杀得满身血气,战意正酣,迎面突然冲来一匹骨量巨大的战马。
马上的男人也同他的坐骑一般,腰阔十围,雄壮威武,强壮粗糙的手里甩着柄流星锤。
沾满血肉的锤头直直向蔺南星砸来!
鞑子的近身武器多为弯刀、斧钺、长矛,用流星锤者寥寥无几,但这武器不论是用做进攻还是防守,其灵活性与破坏力都可圈可点。
而眼前之人,正是北鞑用流星锤的佼佼者——大单于巴图尔。
飞驰而来的锤头快如陨石,蔺南星举刀挥击,能斩断铁甲与马身的长刀却未能切断流星锤的链条,反倒被圈圈包裹,巨大的锤头重重敲击在刀身上,震得蔺南星双手发麻。
若是强行挥刀,辞醉难保不会被软兵给绞断。
蔺南星一个寸劲抽刀而出,乌追机敏地倒退几步,撤离流星锤的攻击范围。
巴图尔和蔺南星的兵刃,虽说一软一硬,然而攻击距离相差无几。
斩.马.刀在与流星锤交锋的过程中,有被破坏缠断的风险,但流星锤的收发全靠惯性,也不比斩.马.刀如臂指使。
没有不好使的武器,只有不会使的武人。
蔺南星趁着巴图尔收回锤头的空挡挥刀追击,这回变轮到巴图尔退避三尺了。
两人谁也不愿被对方靠得太近,又互相铆着对方招式的空隙发起攻击,周遭几尺几乎成了个真空地带,所有靠近他们的人马全都成了刀下亡魂。
巴图尔抡着大锤不停地向蔺南星砸去,扎成辫子的胡须在狂风中如杨柳飞舞,他嘴角挂着狞笑道:“蔺公公,你的刀法倒是比你爹好。”
巴图尔年过四十,与岑渊交过手也很正常。
蔺南星和敌人没有叙旧的打算,趁着对方废话的机会,一刀斩断了巴图尔颈项前那串可笑的胡子。
北鞑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祖训,然而巴图尔的胡子编得整整齐齐,看起来还油光程亮,显然是他爱惜养护之物。
蔺南星手起刀落,虽有些可惜斩断的只是胡子,而非巴图尔的脖子,一对凤眸却是亮如星辰,满溢挑衅的光芒。
他甩开刀刃上并不存在的毛发,笑道:“老子是你爹,我爹是你祖宗,刀法自然好!”
巴图尔的脖子和下巴一凉,失去胡须和被敌手辱骂让他怒火中烧,抡起流星锤便更加凶狠地向蔺南星砸去。
两人打了没几个回合,巴图尔那头的下属突然道:“大单于,弟兄们死伤近半,不敌虞军,不能再打下去了!”
巴图尔这才注意到周遭情景,北鞑人和战马的尸体铺了一地,到处都是被虞军撵着打的族人。
巴图尔双眼猩红,几欲喷火,一锤子往乌追的脑袋上砸去,道:“撤退!此仇来日再报!”
蔺南星疾拉马头,避开巴图尔这一击,等乌追站定后,他的耳边已响起北鞑的号角声,无数人马奔腾着随巴图尔向南跑去。
蔺南星满脸血腥,壮如恶鬼,他向远处微微眯了眯眼,抿去视野里的红色,一刀砍倒身前路过的鞑子,道:“吹号,集合,追击他们!”
虞军的号角也应声响起,蔺南星带着近万骑兵乘胜追击,前方好些鞑子已失了战马,或者本就是步兵。
逃亡的过程中,不停有鞑子被大虞的铁蹄吞没,踩成一滩肉泥。
一边倒的战况并未让蔺南星掉以轻心,反倒是脑海中的那根弦越发紧绷。
——多半有诈。
但方圆数里内没有什么适合埋伏的地方,如今战况大好,能消减敌人每一分兵力的机会都不应放过。
蔺南星带队疾驰向前,一边砍杀鞑虏,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反复确认胡杨树、岩石,来确定自己离开北鞑营地多远的距离。
雪地上铺满血迹,不断有残肢断臂被抛到他们的身后,眼见还有一里鞑子便要彻底离开他预设的追击范围外,蔺南星再次加快乌追的跑速,一刀扎透眼前的鞑子。
就在此时,似有箭光自他余光中闪过——
是侧边的路旁……隐没在风雪里……
是伏击!
蔺南星道:“撤——!”
然而已经晚了。
无数冷光自两侧的道路飞出,宛若一张寒意交织的天罗地网,白日星陨一般破风开云,倾覆天地。
却是全都向着北鞑的队伍而去!
前方也隐约传来了冲杀声,那呼喊的调子与北鞑略有不同,却又似乎同根同源,音调一样古怪。
又来了一队人马!他们和巴图尔的队伍打起来了!
情况又似乎对虞军有利了起来,但蔺南星不敢轻举妄动。
道旁那些人能穿透风雪的标枪若非直直瞄准北鞑,中伏的便是他的队伍!
蔺南星心中警惕,招来几个斥候,让他们前去探查情况。
斥候们应声策马,不过他们尚未来得及启程,侧前方的雪色里便奔腾出一匹壮丽的骏马。
马上之人英姿飒爽,貂裘皮靴,长长的发辫迎风飞舞,腰间挂满宝石的弯刀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那人远远地发出呼喊,那音调打了好几个卷,和叶回说话的语调类似,说的竟是虞话。
“——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