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队伍夜宿晓行, 走了约摸五日终于抵达了雁城。
虞军高歌凯旋路过云、定两城时,城内的百姓无不夹道相迎,鞭炮声、抛掷的鲜花相随他们直到出城, 热闹非凡。
雁城的情况也同样是如此,大军还未踏进城内,鞭炮声已从敞开的城内遥遥传出, 百姓们林立道旁, 城楼上也站了不少人,都洋洋洒洒地向路过的虞军们抛着花瓣。
温软的香风带着几片春花飘入蔺南星的马车内, 沐九如轻轻扫去蔺韶光脑袋上的几点淡粉,也伸出脑袋向外张望。
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行人。
雁城的百姓比定城、云城要多些, 此刻为了欢迎北军更是倾巢而出, 哪怕有守城军持杖维持秩序,百姓们依然热情地向着北军的队伍初拥挤。
尤其是蔺南星与沐九如所坐的这辆马车处,更是被围得水泄不通。
百姓们眼见沐九如探出头来, 纷纷伸出手去, 有抛红绸鲜花的,也有递送东西,想塞鸡蛋、塞水果、甚至塞些贵重物件的,热情的呼声互相交叠。
“祜大夫, 我的时疫全好了,多亏得您的汤药!”
“祜大夫大慈大悲,要是没有您收容我,城破那会儿我早没命活了!”
“祜大夫,我闺女的病是您治好的,您是我们全家的恩人!”
“祜大夫,我媳妇难产, 是您保住的他娘两性命,您一定要收下这些……”
“祜大夫……”
沐九如本只是作为蔺南星的正君,作为一个附庸才能混迹于虞军的队伍中,坐在功臣的马车里,如今却忽然一下子,成为了雁城所有百姓关注的焦点,甚至比虞军的将士更受到拥戴。
哪怕沐九如之前在龙城时,有听远道而来的雁城人说起过雁城百姓爱重欢迎他的话,他也只当做是客套……
可眼前的景象,全然超出了沐九如的认知——
从车窗向外望去,满天的花雨,热情的簇拥中,几乎每一张面孔,都是沐九如或多或少有些记忆的。
原来……在雁城居住的两年里,他已认识了这么多人,也曾救治过这么多人。
太多的物件被塞到眼底,挤挤攘攘间,红绸被风吹远,鲜花落到了车顶上,鸡蛋落到了地上,玉佩、串珠等物件也丢得丢,碎得碎。
但依然不停地有人从马车后又挤到前面,希望能将礼物送到沐九如的手上,或是再多看恩人几眼。
虞军的耿统、岳秋、白锦、还有车内的蔺南星自然也是有百姓为他们喝彩欢呼、送礼掷花的,可将士们受欢迎的程度,却远远比不上以一己之力,送无数雁城百姓逃离城破危险,又用医术救了不知凡几百姓性命的沐九如。
对雁城的百姓而言,北军是打回了雁城,让他们再次有家可回,也打赢了北鞑,是大虞的功臣和骄傲。
但真正能让他们感受到的救民于水火,让他们还有命可以回家,有命可以继续生活的,却只是沐九如这么一个白身的大夫、宦官的夫郎。
甚至蔺南星也因此在雁城百姓间的口碑越发拔高,无数人呼喊着“祜大夫”、“蔺公”,甚至还有“蔺小少爷”,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回应,或是让他们收下自己准备的礼物。
这场面太过热烈,也太过混乱,沐九如担心他们被挤伤,也担心本不富裕的百姓们损失太多财物,便扯了嗓子向外喊道:“多谢,多谢,什么都不用给!你们也别再追了!都去欢迎其他将士们吧!”
百姓们人挤着人,都疯了一般不愿听劝离去。
毕竟今日一别,往后他们大抵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这位救死扶伤的神医了,也再见不着威风凛凛的蔺公公和冰雪可人的蔺小少爷……
心有大爱之人,就连家人都是鼎鼎好看,鼎鼎厉害,让百姓们忍不住地偏爱。
沐九如喊的嗓子都哑了,却依然有许许多多的熟面孔,不断地出现在前行的车马旁,又再下一瞬间被甩到了车窗的后方。
最后实在没了法子,沐九如只好道:“都散了吧,我们一家要歇下了,你们也回去歇着吧!”便狠狠心,将脑袋收回马车里,紧紧拉上了窗帘,甚至还闭合了木质的窗扇。
“祜大夫!”
“祜大夫!”
“蔺公!”
声音被窗户阻拦,但依然清晰地传入车里。
沐九如主动隔绝了百姓们的视线与热情,脸上却挂着压不下的笑容,脸庞也因为突如其来的欣喜而通红一片。
蔺南星见了心中欢喜,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夫郎温热的掌心,笑道:“祜之济世救人,百姓们都喜欢你,爱戴你。”
沐九如眼睛亮极了,像是含了闪闪烁烁的星子在里头,又像是有太多太多的情绪在他的眼中潮涌:“他们也喜欢落故,爱戴落故。”他从马车的地上捡起一枚木雕的斩.马.刀摆件,放到蔺南星的手里,笑道,“还是落了一些东西进来……这应当是给你的。”
蔺南星从地上捡了一朵艳红的绢花,放在沐九如膝头:“这个一定是给祜之的,缠得很精巧。”
那花明艳艳一朵,花瓣层层叠叠,金色的花蕊晃晃荡荡。
沐九如看了很是喜欢,道:“那落故……给我带上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立即将红扑扑的花朵别在沐九如鬓边,那红扑扑的脸蛋旁,人面桃花相映红。
沐九如伸手轻轻捋了下耳畔的花朵,含笑问道:“可还好看?”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
蔺南星没有一刻不为沐九如神魂颠倒,不论是倾国倾城的容貌,或是高洁无瑕的品德,亦或只是沐九如的存在,已是对他致命的吸引。
但他还是在心上人的询问下,认认真真地垂下视线,欣赏起了对方。
面前地郎君绯红的眼尾,扑簌的睫毛,微红的鼻尖,映着红花灯辉地眼眸,还有眼下莹亮的光芒……
都糅合成世间最瑰丽的风景。
——一个自信、骄傲、绽放的爱人。
“好看,最好看。”他痴迷地呢喃。
然而车外突然传来零散的声音,将他的话语盖过,对话那些呼声逐渐整齐。
“祜大夫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蔺公英勇无匹,厚德载福!”
“祜大夫悬壶济世!功德无量!”
“蔺公英勇无匹,厚德载福!”
沐九如紧紧回握住蔺南星的手掌,像是走过长长一段暗无天日的雪道,终于抵达了万物生发的春台。
他在明媚的艳阳下,心上人分享温情,共享荣誉。
蔺韶光经不住对外面的好奇,还是打开了一线车窗,外头的声音顺着缝隙与花香沁入,而蔺韶光的声音更响,道:“爹爹!他们全都跪下来了!”
沐九如的心跳似乎停了一下,他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再次打开车窗。
车帘被春风卷得翻飞,无数飞扬的春花涌入密闭的马车。
而车外是——
成百上千,虔诚叩拜的百姓。
有体壮如牛者,也有身姿窈窕者;有黄发垂髫者,也有两鬓斑白者;还有肢体残缺的,或是皮肤还略带斑驳,鱼脐疔尚未痊愈的……
然而目光所及,除了官兵无一人站立。
雁城的百姓把他们最高的赞礼、最深的敬意奉给马车里“休憩”的那一家人。
不论他们是否知道,能否看见。
“他们……百姓们……”沐九如喃喃,音色似乎哑了一些。
窗外的情景同样映在了蔺南星的眼底。
蔺南星从不怀疑沐九如会被所有人喜欢,拥戴,甚至十几年前,沐九如已经经历过了被这般围堵追捧的盛况。
他的夫郎仅凭容貌就在京城里引起过万人空巷,沿途的百姓几乎把他们的马车都堵得无法行走。
但那并非沐九如真正的所求。
容貌带来的喜爱是虚假的欢愉,是羔羊被掠夺、拿来取乐的前兆。
只因为当时的沐九如拥有的太少,因此哪怕只是对他容貌的喜欢,他也全盘接过,珍重地品尝。
可若是有所选择,能够别有所长,男儿安身立业,没有人希望靠的是容貌。
如今的沐九如做到了。
他找到了攻克时疫的药物,立下了不亚于蔺南星的不世之功,也因此被回馈了万民敬仰的爱意。
蔺南星此刻万分确信,百姓们对他的高呼,完全是因为对沐九如的爱屋及乌。
而这份被附带的喜爱,蔺南星享受得甘之如饴,甚至比独自一人拥有这些更加让他欢欣雀跃。
夫夫两人在马车内,久久地望着窗外。
百姓无人立起,两人便也不曾移开目光。
春光迷了蔺韶光的眼,他双手遮头,调转视线,忽然道:“大爹爹,你……怎么掉眼泪了?”
沐九如愣怔,轻轻触了触自己的眼角,确实摸到了一点点的湿润,他眨了眨眼,道:“没有掉眼泪……是高兴……”他轻轻合上车帘,做回到位子上,勾起一点嘴角,道,“我没事。”
蔺韶光看了两眼大爹爹,好像那点泪光确实一抹就消失了,爹爹的笑容也一如既往得漂亮,依然能沉鱼落雁。
他立即打消了疑虑,又撅着屁股,偷偷掀开帘子看外面的热闹了。
蔺南星凑到沐九如的身边,借着车内的烛光看向沐九如红彤彤的眼眶,低声道:“祜之,若是很高兴,也可以哭的,不必憋着,元宵光顾着看热闹,注意不到这里的。”
他试着把沐九如往自己怀里揽,又伸出一只手,轻柔地抚弄沐九如的脸颊:“我帮你挡着。”
沐九如顺着蔺南星的力道靠了过去,他的表情很沉静,隐隐挂着浅笑,但还是深深地依偎进了蔺南星的胸膛,让自己被心上的气息团团围住。
“没哭,真的……”他轻轻地道,“我只是没想过会这样,会被他们……我有些……”
他稍稍品味自己的情绪,笑道:“……有些不知所措。”
蔺南星“嗯”了一声,柔柔地拍抚沐九如的脊背,摩挲心上人的面庞。
他的祜之很脆弱,但又很坚固。
这种坚固是三十多年的病痛在沐九如的心头罩下的铁布衫、金钟罩,让所有的情绪都如过眼云烟,清风一吹就杳然无踪。
也很让人心疼。
夫夫两人在缓缓前进的车厢内静默坐了片刻,蔺韶光突然道:“小爹爹,快看,外面有个公公!”
蔺南星表情一僵,自从好大儿春节许愿,说要进御马监做宦官之后,他最不想从蔺韶光嘴里听见的两个字,便是“公公”。
他探头望去,还没看清来人,就听外头高声道:“圣旨到——”
“三军止步肃立,马车中人出车跪迎,万众俯首以待诏命。”
蔺南星又匆匆瞥了一眼外头,马车此刻已快走到南城门下,听那宣召使所在的方位,大抵是在城楼上。
他当即对这道突如其来的圣旨有了猜测。
……只是没想到这圣旨会这么早到。
蔺南星精神一振,立即从窗外收回视线,在沐九如询问的目光下露齿一笑,拍拍心上人的手,道:“是好事。”他笑容更甚,灿烂得仿若朝阳,“大好事。”
沐九如被这晃眼的笑容感染,也提前替相公高兴了起来。
既然蔺南星说是大好事,那必然就是天大的好事,指不定是要提前对将士们进行封赏了。
沐九如眼里亮晶晶的,道:“好,我们快下去吧。”
蔺南星立即夹起蔺韶光,牵着沐九如下了马车。
屋外春光正好,满城春花依然洋洋洒洒,一家三口举头望向城楼,几个头戴三山帽,身穿五色花锦袍的宦官正站在上头。
其中一个身穿蟒袍的宦官立于最前,手握明黄的圣旨。
城楼下的百姓与兵士们已跪成一片,沐九如刚准备带着直愣愣站着的夫君跪下,就听上头的宦官道:“蔺公公、祜郎君,上前领旨。”
沐九如道:“怎的也要我去?”
蔺南星抱起蔺韶光,迎着沐九如向城楼上走,笑容满面:“走吧,总不会是坏事。”
有蔺南星的这句保证,沐九如七上八下的心便落了地,他的夫君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朝廷为了犒赏,顺带荫子封妻也是常事。
一家三口似乎成了全城唯一还站着的人,走上城楼的时候,蔺南星和沐九如肩并着肩,谁也不比谁走在后面。
哪怕沐九如刻意放缓步伐,蔺南星也会立马跟着走得慢一些。
他们始终齐头并驱,比肩而立。
走上城楼后,城下的一切虽不算太渺小,却也因登高望远,而显得壮观浩渺。
城下万民叩拜,而他们一家,在此刻供迎圣旨,获得无上的荣誉。
颁发圣旨的公公沐九如并不认识,但那人显然和蔺南星有些交情,两位公公寒暄了几句,蔺南星便带着蔺韶光和沐九如跪了下来。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皇权下跪得如此心甘情愿,甚至满心欢喜。
那公公打开圣旨,轻咳一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闻天命无常,惟德是辅。”
“今有蔺阿祜*,德才兼备,乃国之栋梁,民之楷模。”
“时疫横行之际,献咸泉圣翠汤以救万民,泽被苍生,功在社稷;边关告急,收容流离百姓,调动援军,保我疆土,护我黎民。”
“其忠勇之举,朕心甚慰。特晋二品夫人,以彰其功,赐号“仁勇济世”,以彰其德。赐金百两、锦缎千匹,良田百亩,以示皇恩。”
“其夫蔺南星德配良缘,内助有功,赐玉如意,共沐天恩。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