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前夕, 从京城而来的特使也到了北鞑龙城。
来使倒也是个蔺南星的老熟人——逢力。
但按理说逢力作为如今御马监的一把手,天大的事情也轮不到他离开京城。
蔺南星问起景裕怎么肯放人离京的,逢力挤着一张谄媚的笑脸道:“这不是圣上看小的和蔺公亲近么!这次您老立了大功, 又为大虞受了这么重的伤,朝廷自然要派最有面儿的,还让蔺公看了顺眼顺心的内臣来慰问。”
他眨眨眼:“那可不就只有我了么!”
蔺南星的脑子里一瞬蹦出十几个比逢力更合适的人选来, 哪怕是逢会来都比逢力来靠谱些。
蔺南星揉了揉眉心, 道:“御马监如今谁在管着?”
“啊……!”逢力的脸上心虚一闪而过,不尴不尬道:“那啥……咱们监里这么多奴婢, 还怕当不好御马监的家吗……总,总有几个特别能干的……是……吧……”
他眼见蔺南星一对凤眸直直望着他, 语速越来越慢, 话锋一转道:“那不是战事差不多结束了嘛!北边不打了,举国的资源只支援南方水战,不是轻轻松松!再说, 吴王管着的吴地像个大金库一样, 成日往京城送钱,定然出不了岔子的……”
蔺南星对这套说辞嗤之一笑,不置可否,但也不再探究御马监到底如何了。
这么大个朝廷, 囊虫占了近半,也没见大虞真就完蛋了,想来御马监少个太监、少监一年半载的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蔺南星转而看起了手里握着的圣旨。
逢力作为特使,刚到龙城就颁发了京城带来的旨意,里面基本都是些对北军将领和俘虏战利品的安排——
首先是俘虏和战利品们,等年关过去,就由逢力和部分北军先行押送回京。
而诸多北军将领, 尤其是受了伤的蔺南星,则是等开春回暖后再带北军大军一同回京,论功行赏。
这安排倒是十分仁厚,给足了蔺南星体恤。
毕竟当年耿信达在南夷战场上受的伤更重,安帝也没让耿信达修养,直接让人抬着昏迷的主帅上京了。
圣旨最末还写了些年节赐下的小赏,刚才逢力也都发了下来。
其中就包括一些御膳房里出品的饺子和汤圆,可供北军将士们远在他国也能过上大虞的节日,吃上家乡的食物。
可惜蔺南星让心心念念的,朝廷给沐九如的赏赐始终没来。
……虽然,蔺南星此前就没听见京城传来与此相关的风声,圣旨里没写针对沐九如的部分,也是意料之中。
但这不妨碍蔺南星替北军接下圣旨时,还是小小地埋怨了一下朝廷机构臃肿,办事效率缓慢。
不过蔺南星此刻看着圣旨,倒也没在关注那些正事或是私事,他的目光落在圣旨颁发的日期上——
半个月前。
那就证明,逢力从京城来到几千里外的龙城,只用了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几乎可以算是日夜兼程,逃亡一般。
逢力这是在朝堂上遇到了什么麻烦,才火烧眉毛地来了北鞑?
蔺南星摆了摆手,打断逢力的废话,道:“是惹了什么人,才来的这么急?”
“……”逢力脸上的笑容一个搁楞,差点消失,他勉强勾着嘴角,打哈哈道:“啊呀,蔺公,也不看看小的是谁的人,我有蔺公罩着,谁敢不长眼来惹啊!”
他躲开蔺南星怀疑的目光,拍拍胸脯强调道:“小的没惹上麻烦,真的!”
蔺南星:“……”
既然逢力都这么说了,看来惹到的麻烦也不需要他来处理。
……也许是风流债吧。
蔺南星便略过了这个话题,大手一挥,放逢力忙去了。
虽说……逢力这头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要忙的,他抵达龙城的日子本就比朝廷预计的要早,故而留给他处理政务的时间就更长了。
他完全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潇潇洒洒地度假上一段时间。
龙城的条件比起京城来相对艰苦了些,吃得不如内廷的厨房美味,住得也不如逢力的小寝室舒坦。
但难得出来放风,逢力公公就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哪儿哪儿都能见到他。
蔺韶光习字习舞时,逢力就在一旁挤眉弄眼,指手画脚,卖弄学识。
耿统锻炼比划时,逢力也要撩袖子上去打上一场,然后被揍得屁滚尿流。
逢雪忙进忙出,为蔺南星处理公务时……逢力脚底抹油,跑得比兔子还快。
甚至沐九如偶尔得空,不治病医人时,蔺南星还能看见逢力谄媚地试图给他家少爷捶肩捏腿,嘴里嘀嘀咕咕地妖言惑众,说些什么:“正君,小的以后就留在龙城,伺候正君和蔺公……”
还有:“小的再也不想待在内廷了,小的就要做正君的奴婢。”
然后:“小的保管比多鱼和逢雪伺候人贴心!”
蔺南星听得眉头直跳,看着逢力那张俊逸又讨喜的脸越看越不顺眼。
这到底是在和少爷表忠心呢,还是在挖墙脚呢?!
考虑到逢力素来言行不端,为了避免这下属和曹贼有相似的爱好,蔺南星一把提着人的衣领,直接把逢力寻了个人少的窗户扔了出去。
“滚回京城!”他把窗一关,眼不见心不烦。
逢力冤声震天,就差哭出孟姜女倒长城的势头来,又是说他献药、献铃有功,又是说他此前传授了蔺南星颇多,一心向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差点把蔺南星的老底,当着沐九如的面给全翻出来了。
蔺南星被吵的脑袋脑袋生疼,只得松了口道:“……过了年再回。”
逢力立马收了哭声,对着窗户缝一顿飞吻,都快把窗子给亲破了,道:“就知道蔺公您最爱小的了,小的也爱您!”
他说完就兴高采烈地离去了,只留蔺南星拔剑四顾心茫然,黢黑的脸色活像是生吞了八百个苍蝇。
该死的逢力,成日污他清白!
但逢力的到来无疑给北军上层注入了一股活力。
虽然耿统、孙连虎、蔺韶光混做一堆,外加个偶尔和他们一起玩闹的乔脉植,本就已经活泼到了扰民的地步,但逢力就是有本事让这氛围更上一层楼。
几个小的今个在高台上堆雪人,不慎砸晕路人,明个撵着羊的屁股跑,导致羊群失控,后个往北鞑俘虏营里扔炮仗……
蔺南星是没一日能消停住,天天一见着逢雪支支吾吾的模样,他就知道——
又来了!
然后蔺大家长只得离开香喷喷的夫郎,或是暖热热的被窝,任劳任怨地走向事发地,然后撞上与他一样,认领闯祸崽子们的多鱼、白锦和桑召。
最后便是四人一起生无可恋、怨气冲天地处理乱子或是赔礼道歉。
这种过度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除夕当日。
那日一早,龙城又迎来了新客人。
也是京城来的特使——逢会。
不过逢会并非是专程来龙城办事的,他手上的公务全在寒州,此次前来,只是正好趁着年节与上峰和同僚们一起欢庆佳节的。
但成日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逢力见了逢会却是活像是见鬼了。
逢力公公的俊脸五官一阵乱飞,看天看地不看逢会,道:“啊呀,咱家在龙城已经耽搁许久了,万岁爷急着要见这些北鞑贼子呢!这年看来是来不及一起过了,蔺公,小的这就告……”
他话没说完,就被逢会抢白向蔺南星告辞了一声,然后提溜着拽进一间屋里了。
随后逢会和逢力在房间里吵吵嚷嚷了许久,又突然没了声。
只留一群给逢会接风的人面面相觑。
不过考虑到逢力不论和谁同处一室,都不可能会发生什么好事,蔺南星便也不再管他两的恩怨了,直接让大家散了伙,准备晚上的年夜饭去。
等到暮色四合,黄昏过后,龙城的雪依然不停,洋洋洒洒地积了有半人高。
虞军们清空了城内的一块广场,燃起篝火,烤上牛羊,又煮了宫里赐下的水饺、汤圆,就着北鞑藏宝库里找到的烈酒,就这么开了宴,吃起了年夜饭来。
有袍泽在侧,有肉有酒,也算是过了个别开生面的新年。
蔺南星一家和他们的亲信们全聚在个稍小些的篝火旁,大伙又是喝酒吃肉,又是拉呱划拳。
耳畔是人声鼎沸,头顶是瑞雪纷飞。
哪怕远在异国他乡,气氛也热络得不输往年。
消失了大半天的逢会和逢力倒是赶上了年夜饭,没有缺席。
虽然两人都脚步虚浮,活像是上山打猎了半天一样。
逢会甚至拿餐具时手抖得筷子都落在了地上,还是逢力捡了起来,把地上的脏筷子放衣服上擦了几下,又塞回逢会手里的。
逢会一脸菜色,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用那依然不太干净的筷子吃起饭来。
蔺南星看着两人,眉头突突直跳:好埋汰的两个奴婢,他们碰过的菜绝对不能让少爷和元宵碰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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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足饭饱后,一群能说会打的人没了事做,便蠢蠢欲动地要发泄精力,彼此撺掇着在篝火前划了个擂台,比划摔跤。
逢力一上擂台就闪了腰,龇牙咧嘴地滚到了圈外,不战而败。
逢会不善武艺,对逞强好勇也没什么兴趣,便放下吃食给逢力揉腰。
没两下,逢会的手也扭了。
逢力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只好忍着腰痛反过来给逢会揉手。
蔺南星:“……”
两个人都这么虚,还要搞些有的没的,没眼看。
擂台上倒是打得火热,白锦守擂,阿芙此刻正在打擂。
摔跤算是北鞑这片游牧民族的传统活动,阿芙虽没白锦身强力壮,技巧上却是极佳,与白锦打得有虚有实,有来有回。
不过这些在蔺南星的眼里都不够看,他打了个哈欠,把目光转到了沐九如的身上。
他家少爷一喝酒就上脸,但不是那种面红耳赤的红,是白里透红,十分可爱的红。
此刻沐九如的整张脸都被兜帽和围脖上的毛绒裹住,身子斜斜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眼神有些迷迷瞪瞪的,不知是染了几分醉意,还是上午接诊了个疑难病患,导致精神不济了。
但蔺南星怎么看他家少爷,都只觉得俏丽得恍若天人。
还有那张红艳艳的嘴儿,一会儿抿一口小酒,一会儿给阿芙喝彩几句……
听得蔺南星都想上擂台打两场了。
可惜他如今身体还没好全,就是上场了,勉强打赢了其他人,也多半赢得很狼狈。
这么一想,蔺南星当即放弃了逞威风的想法。
他从前在祜之心里留下的小英雄形象已经足够坚实了,没必要让它在今日功亏一篑。
只要他不上场,他就不会输!
于是重伤未愈,柔弱无力的蔺小郎君收起了开屏的心思,从火塘下翻出一把烤板栗,专心致志地给妻儿们剥栗子吃。
没一会儿,阿芙就从白锦那儿败下阵来,坐回了风兮和沐九如的身边,风兮揶揄了她好几声,显然没想到大师姐有这么好的身手。
阿芙如今也伶牙俐齿了许多,借着酒劲儿揶揄回去,问风兮有没有往扬州寄信。
风兮被臊得脸色通红,不停给阿芙灌酒。
小的们吵闹成一片,蔺南星往他们手里一人放了一把剥好的碎栗子,连叶回、逢雪,还有那两个从京城来的、残疾了一般的下属他也没有偏颇,都分了几颗过去。
大伙各个受宠若惊,感谢的话语一叠声响起,蔺南星摆摆手,又往沐九如和蔺韶光的手里塞栗子。
这次的栗子则是每一颗都完完整整,珠圆玉润,和玉把件似得。
众人:“……”
嗐,他们这些糙人,和蔺公心尖尖上的人儿有什么可比性。
逢雪面带微笑,把栗子碎屑塞进自己嘴里,嘴里含含糊糊得不知在说什么,似乎像是“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擂台下面欢声笑语,擂台上面热火朝天。
守擂者换成耿统后,蔺韶光也跳进了擂台,要挑战他家耿统大哥。
结果小小的人儿不仅没摸到好大哥的一片衣角,还被耿统带着溜了两圈,自个儿迷迷糊糊地跳出了比武场。
蔺韶光懵懵地看着自己的脚底,怎么也想不到他是如何走出圈外的。
多鱼给傻不拉几、可怜兮兮的小祖宗塞了把剥好的花生米,拍拍手道:“哥给你报仇去!”
不过结局么……
多鱼大哥自然也被身经百战的耿校尉给打下擂台了。
蔺韶光捧场地给了他败阵的多鱼哥哥一个大抱抱,还把小爹爹给他的栗子全供奉了出去,夸道:“多鱼哥哥最厉害啦!打得好帅啊!”他小声道,“比统哥哥还帅!”
虽然打输了,但是很帅气的多鱼立马鼻孔朝天,叉腰哼哼道:“那是,也不看看你哥是谁!当年我可是凭借这张帅脸,才争取到伺候正君之位的!”
他大言不惭地吹捧自己,顺便毫不客气地笑纳了小祖宗孝敬的大栗子们。
时间再晚一些,众人便聚在一起放了鞭炮,然后换了地方,坐到遮风挡雪的北鞑皇宫内一同守岁。
沐九如给大伙都包了红包,但这回在场的小辈人数实在太多了,北鞑这里又连个红纸都没有,沐九如就听了蔺南星的建议,干脆也不发铜钱了,直接从皇宫的藏宝库里就地取材,给每个人都送上一份金光灿灿的“压岁钱”。
再晚些,轮到吃水饺了,就又到了蔺南星一家的传统活动开始的时候。
逢雪去年跟着蔺南星和沐九如他们一同过了次年节,对这向饺子仙人许愿的风俗有了些了解,便负责向叶回、逢会、逢力等人解释说明。
逢雪自个儿吃了个水饺,高高兴兴道:“我这次回京,定能升官发财!老天保佑!”
叶回握了握拳:“我也想出人头地。”
逢会看了看周遭的氛围,虽觉得这项活动有些幼稚,却也合群地笑道:“那我也许个愿,希望明年能升个官,成为掌印太监。”
边上的多鱼叹道:“你们都好上进啊,咱家就不一样了。”他两眼放光,吃了个饺子,道,“咱家想告老回家!告老告老告老,离京离京离京!”
逢力附和道:“咱家也要告老告老告老,离京离京离京!这内臣谁爱做谁做,日子没法过了!”
逢会:“……”
逢会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逢力,看得逢力越发心虚。
逢力色厉内荏,瞪他道:“不,不行吗?!咱家要罢官!”
逢会淡淡陈述道:“你是被俘进宫做奴婢的,这辈子都没告老的可能。”他把逢力那碗水饺全都倒进了自己碗里,慢条斯理地吃着,道,“莫痴了。”
逢力瞪着逢会碗里快要满出来的饺子,道:“会兄,你才是,别吃这么多!你又不爱动,再胖就更不好看了。”
逢会:“……”
逢会的眼神冷得像要杀人。
阿芙已有两年没吃上水饺,也有两年不曾与师长亲人们一同过年了。
她和风兮、白锦、孙连虎这些姐妹们各自许了愿,说了会儿小话,大伙儿不知不觉间就哭成了一团。
毕竟年后她就要离开龙城,回归部族了,而其他人也都是要随军上京的。
离别在所难免,且再见之日遥遥无期。
蔺韶光依然对离愁懵懵懂懂,似乎只要不与两位爹爹,还有多鱼分开,他就很能接受一次次的暂别与相聚。
“你们都说了愿望,但我的愿望还没说呢。”他捧着碗,挤到人堆里,看着蔺南星身边的逢力、多鱼这些宦官,道:“我今年有新的愿望了!很认真的!很想很想实现的!”
蔺韶光尽力吸引爹爹们和大伙的目光,高声道:“而且今年只有一个!”
蔺家的小祖宗开口说话了,众人自然是要给面子的,哭成一团的阿芙几人也收了眼泪,望了过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相携看着他们的好大儿,眼里都有些诧异。
毕竟之前不论哪一年,蔺韶光都至少要许上十个八个愿望,恨不得让那饺子神仙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
蔺南星笑道:“什么愿望,说吧。”
既然蔺韶光有这么恳切想要达成的愿望,不管是什么,他这做爹爹的,都要给好大儿实现了!
他出生入死得来的权,不就是为了让妻儿们生活无忧,心想事成么!
蔺韶光见众人看向他了,这才停止了卖关子。
他睁着大眼睛,像是看着饺子,又像是看着蔺南星和逢力,道:“小爹爹,逢力叔叔,到了京城以后,我要进御马监做公公!”
沐九如:“……”
蔺南星:“……?”
逢力:“啥?!!!”
蔺南星慈爱的目光瞬间消失,变得犀利、冰冷、审视,缓缓地划过身旁每一个奴婢的脸庞。
逢雪、逢会、逢力、多鱼……
到底是谁——
带坏了咱家的好大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