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已至立秋。
京城天清气爽,晴空一碧如洗,早晨的阳光洒落在金銮殿外, 将四十九级汉白玉阶照得晶莹透亮。
阶下两旁林立着数以千计披甲执锐的御林军,阶上的广场分庭矗立着数百名四品以下的文武官员。
蔺南星站在石阶之下,头戴武弁平巾帻, 发髻利落地高束于顶, 绯丝大袖整肃齐楚,以腾蛇起梁带收束于蜂腰之上。
垂坠在腰间挂的鱼符已经换新, 在金鱼袋中摇摇晃晃,与一旁佩戴的禁步遥相和鸣, 而一双宽大的脚掌上穿的是贵人才可戴的银边朱袜、盘金赤舄。
昂藏八尺的身躯将武官衣装衬得极为利落, 也让衣冠济济的郎君看起来贵不可言,锐不可挡。
金銮殿内隐约响起通传之声。
宦官们或是沉缓,或是尖细的音色从殿内一路诵至阶下。
“宣蔺南星入殿——!”
蔺南星抬头望向高处, 略略整理了下并不散乱的衣装, 便双手执笏,沿着一侧台阶款步上行。
这是条通往金銮殿的必经之路,他在身为宦官的十年里,早在这条路上走过成千上百个来回。
即便阉宦并无参朝的资格, 却也多的是鞍前马后,端茶送水的活计需要他们入殿操持。
台阶短短四十九级,蔺南星身高腿长,一步便能跨个四五级,然而腰间的玉佩组叮当作响,时刻提醒着他礼仪与步态。
他便放慢了步伐,也端起最好的仪态, 矩步方行,慢慢品味这一步一响,一步一升的道途。
上完台阶之后,视野便豁然开阔,天光晃晃,群臣济济,皆拜服王庭,恭聆圣训。
蔺南星走的是武将旁的道路,一众绯衣平巾的将领与蔺南星的穿着大同小异,却无人有蔺南星一样的气度与风姿。
曾为阉宦的过往,似乎在他身上并未留下任何痕迹。
仿佛他生来便是个谢庭兰玉的将门之后那般。
不见局促,不见失仪。
叶回、白锦、魏浩芸、孙连虎等人因官品不同,分散于殿外的队伍之中。
白锦倒是刚好站在最靠外侧的那排,身上穿的也是飒爽的武将绯服,衣袍上贴着五品官员的熊罴补子,虎虎生风。
她双手执笏,在蔺南星路过时,借着袖摆的遮掩朝人挑眉一笑,眼里满是纯粹的欣喜,蔺南星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微微侧首,也勾起了嘴角,回以轻快的笑容。
人生大喜,不过就是洞房花烛,金榜题名,蔺南星走上这条路,穿过的险阻不亚于寒窗十载,尝胆卧薪,此刻他自然是春风得意,乐于与每个亲朋共庆快事。
穿过殿外的广场,还要迈上九阶,才能进入金銮殿内。
蔺南星距步向上,步伐健如流星,又有世家子弟的端方,隐约还能瞧出点沐九如的影子,将雅致与飒沓两种截然迥异的气质结合得十分融洽。
金銮殿外,门扉大敞,近百重臣立于殿内,气氛倒是比广场上要松弛些许,老臣们各个捏着笏板,在或明或暗得向外张望。
天子高坐明堂,神色柔缓,不怒而威,一对曜眸却是一错不错地望着殿外之人。
蔺南星止步门前,再整衣冠,宽大修长的指节拂过领口,掠过“砰砰”跳动的胸襟,又擦过腰带,抚过武弁专属的腾蛇纹样,最后整理了下他此前从未戴过的玉佩组。
丁零当啷的声响与他此刻的心跳声无异,即便与景裕的那场夜谈过去已足有一个多月,万事尘埃落定,可到了收获成果的时候,依旧难免会心神激荡,胸膛鼓胀。
这感受确实有些像是成亲之时,他站在沐九如的屋外那般。
分明已做完了所有的婚前准备,只差临门一脚便可迎回他的郎君,却依然会在无上的荣耀和欣喜中手足无措,心跳欲出。
不过迎亲之时,他还未和沐九如两心相悦,因此比起兴奋,还是忐忑和不安更多一些。
此刻又不一样了。
蔺南星看着雕梁画栋的朝堂,只觉得——
这是他应得的。
他抬起足底,跨过金銮殿宽大的门阆,木质舄底与殿内的金砖相触,发出戛玉鸣金的一声。
“哒。”
似鱼跃龙门,蝉蜕蛇解。
蔺南星在这一刻,彻底褪去为奴为婢的过往,成为了因不世之功,而离开内廷,走上朝堂的第一人。
他踏上分隔文武官员的甬道,一路走到殿堂前方,天子跟前,接受拜将与封赏。
擢升的旨意足有千字,写得文采飞扬,秦屹知缓缓念完,嗓音已有些干涩,紧接着便是天子赞言,赐服加官。
二品武官的盛装由几名宫人端上殿堂,这等粗活本只须五品以上内侍来做即可,但蔺南星一看,端着小案的竟也全是些熟悉的面孔。
逢力身着蟒袍走在最前,头戴三山帽,嘴上不便说话,就只是背对天子,向老上司挤眉弄眼。
逢会走在稍后,一样是华冠丽服。
在司礼监浸淫数年,让他积威越发深重,哪怕做着伺候人的事,也不显卑微,此刻他一张素淡的脸上挂着温润的浅笑,向着他的老上峰点头致意。
之后便是逢雪、多金等人,各个也都是眉飞色舞,喜笑盈腮。
蔺南星的心头不由晃荡,难得宽和了颜色,也回了几人一个神采飞扬的笑容。
着衣之礼则是由秦屹知为天子代劳。
御前中贵秦公公走下高台,将云展搢于腰间,展开一件又一件工艺繁复、天机云锦的礼服,为蔺南星层层穿上。
蔺南星低头,隐约能看到三山帽下,秦屹知眼底青黑,面色苍白,一边耳垂上落了个耳铛,但伤口似乎收的不好,让他的耳垂红肿得惊人。
秦屹知将最后一件七章縲裳套上蔺南星的肩头,温声道:“恭喜蔺将军。”
蔺南星道:“多谢秦公公。”
曾经风光无限的金科状元,如今成了阉宦,曾经的卑如蝼蚁的宦官,却成了战功赫赫的将军。
一对一答间,恍若隔世。
景裕最后亲自从高堂走下,为蔺南星佩戴鷩冕。
加官进爵向来无需天子本人操持,然而景裕有心给蔺南星抬脸,也无人会去扫兴地阻拦。
天子举起八旒冠冕,蔺南星立即单膝跪地,奉上项顶。
景裕郑重地在蔺南星头顶扣下冠带,拨起冕旒,又塞上珫耳。
蔺南星为景裕打点过无数次的衣着和冠冕,却是头一回体会到景裕屈尊纡贵的伺候。
少年天子的动作不算细致温柔,毕竟景裕本身也不是那样的性子,一个对自己都没有几分耐心的人,也很难对他人有多少好脸色。
但景裕依然尽周尽详地将蔺南星的冠冕收齐,让这份荣耀稳稳当当地落在蔺南星的头顶。
景裕道:“蔺卿,起身吧。”
蔺南星道:“谢陛下!”便在景裕的身前缓缓起立,直到挺直腰杆,视线微垂。
景裕也微微抬眸看向蔺南星,随后淡淡一笑,转身走上高位,坐回龙椅。
自清凉宫一见之后,景裕放了蔺南星与沐九如离宫回府,也不遗余力地落实蔺南星的封赏与职务。
可岑家翻案之事,景裕却是再也没有提起,蔺南星便也不会去追问。
能够堂堂正正地携家眷立足于世,已是蔺南星梦寐以求的生活了,他不会再贪心地索取更多。
之后君臣两人又单独会面了好些次,却再未推心置腹过。
景裕不会再次醉酒失态,吐露真情,而蔺南星也不会再以下犯上,拿兄长自居。
两人的关系好像回到了蔺南星还是景裕大伴的时候,又似乎不太一样了,像是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
也许是默契,也许是信任,又或是无法割舍的过往带来的牵绊。
蔺南星受完封赏,已是一身的祭祀礼服,八章纹样在衣袍上瑰玮赫奕。
今日并无祭典,文武百官穿着的都是普通朝服,更衬得唯一华冠丽服的蔺南星带金佩紫,夭矫不群。
文武百官纷纷恭喜道贺,蔺南星连声回着同喜,走向了武将站队中给他预留的空位。
正好在耿统和岳秋的中间。
朝堂站位的顺序自有章程,但景裕向来不爱揪着这点小事不放,只要朝臣自己愿意换位,也可随意更改位置。
毕竟不同的站位,也可暴露不同寻常的关系,景裕乐得和朝臣们斗智斗勇。
蔺南星刚刚站定,边上的岳秋便贺喜道:“蔺将军,众望所归,得偿所愿,恭喜。”
蔺南星和颜悦色地回道:“多谢,同喜。”
耿统也高高兴兴地拍了下蔺南星的肩膀,声音小小的,交头接耳道:“小叔叔!你可算是熬出头了,你是不知道爹昨晚有多高兴,吃饭时的时候他哭了整整一个时辰!人都哭傻了,半夜还在屋里烧纸,差点把房子点了!”
耿统另一侧的耿信达老脸通红,低喝道:“鸣志!朝堂上莫要交头接耳!”
耿统缩了缩脖子,对蔺南星道:“唉,父子同朝可真没意思,这也不许那也不许,人都要被拘成傻子了……大伙都知道圣上喜欢着我呢,我就是躺在地上上朝,也不会有人说我。”
耿信达气得要呕血,他和这倒霉催的儿子一起上朝数月,寿数都能短上一轮,他如今甚至都有些怀疑这胸大无脑的小儿子在北鞑打出的那些成绩是不是冒名顶替的了。
蔺南星并不和耿统同仇敌忾,他这小侄子打仗虽是不错,可在朝政方面也确实浸淫不足。
为了避免亲生父亲的惨剧再次落到这侄子的头上,蔺南星沉声道:“听你爹的话,别同圣上没规没矩。”
耿统蔫头蔫脑地叹道:“好吧。”
之后武将们也同蔺南星寒暄了一会,毕竟蔺公公还是御马监掌印时,就同他们这些武将交情匪浅,时常为他们打点粮草军资,如今更是同朝为将,前途无量,没人会想和这么个简在帝心的大将军交恶。
再过了会,秦屹知宣布开朝启奏,朝臣们这才彻底脱离了蔺南星擢官带来的盛况,恭恭敬敬议起了今日的朝事。
武将这头向来事少,多是文官们话里有话,吵吵嚷嚷,没一会儿那些老臣们还又花拳绣腿地打了起来。
蔺南星第一次身处朝堂之上议政,初时还有些新意,没半个时辰,也就和耿统,岳秋等人一样,昏头昏脑得都快打起呵欠来了。
难怪司礼监在民间风评极差,却屹立不倒,这朝堂议事的效率实在不高,纯粹是朝臣们在演猴戏。
想来若不是景裕这天子闲得发慌,就喜欢看大臣的热闹,朝事还是由内阁和司礼监书写票拟,代为披红更为便利。
蔺南星听了满耳朵苍蝇嗡嗡一般的议政后,朝会总算是散了。
文臣们气势汹汹,还在继续早朝时被景裕强行打断的口角,武将们则是脚步虚浮,一个个打哈欠揉眼睛,梦游一般地离开了金銮殿。
耿信达父子和蔺南星一同随着人潮走向殿外,热情地道:“蔺老弟,走,一起回家。”
蔺太监第和耿将军第是对门的关系,又离宫门距离极近,一同走路回家正正好好。
昔日同生共死过的战友,如今终于无需避讳,能一同下朝,并肩而立了。
蔺南星应了一声,耿统道:“真羡慕小叔叔你,马上就要离京赴任,再也不用上这劳什子的鬼朝了……呵……欠……啊,真是困死我了……那些老东西吵来吵去就这么点花样,骂的七拐八弯的,和催眠似得,我宁愿在家睡觉或是练武……”
蔺南星轻笑一声,道:“圣上信重你,你可以向圣上请调去冼城参战,便不必在京中上朝了。”
耿统委屈道:“我说过了啊……圣上说那边已经派了人去了,谁还能比我们耿家的人打得更好啊?!我就是在北边打得更好,也不代表我不会打水战啊!”
蔺南星挑眉一笑。
那比耿统打得更好的人,自然就是新官上任的蔺将军了。
蔺南星得的封号是镇北大将军,即刻调任驻守龙城,但实际上却是接到景裕的秘密任务,前往冼城援助耿角,对战东倭。
甚至他还从景裕那儿得知,大虞已将蒙绕助放回南夷,并暗中支援蒙绕助起事、夺回皇位的谋划。
只要南夷内乱起来了,大虞和夷国迟早还有一战。
景裕是个有赌性的人,并且也不安于平稳,总想着掠夺。
他手上有好的将领,就忍不住要放人去征战四方。
这样的国策无异于是文臣的地狱,武将的春台。
后事如何,尚且不知,但蔺南星觉得,当今的大虞有景裕作为天子,精励图志,睿不可挡;有吴王坐镇南方,爱民如子,经营有方;朝堂上则是有能臣贤宦,各地还有精兵强将……
永初应当会是个不错的时代。
蔺南星同耿家父子走到殿外,金銮殿的门扉旁立着一排宦官,逢力站在最前,大声招呼道:“蔺……蔺将军!小的们送您一程!今日一别,往后也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他抹了两把虚无的泪水,哀嚎着扑向蔺南星:“就让小的们最后再为您尽一次孝心!”
蔺南星脸色一黑,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避开逢力没轻没重的举动。
他早就传信告诉过逢力等亲信,今日拜官下朝之后便要拖家带口,立即离京。
他明面上的职务是去龙城述职,并不赶时间,但前往冼城支援南军,却是越快越好。
他近几年能回京的机会确实不多,但……这该死逢力说的又是什么鬼话,听着怎么感觉不太吉利!
什么叫尽最后一次孝!
蔺南星恨不得把逢力这张破嘴给缝上,而逢力身后的逢会脸色也同样黑了黑,他一把扯住逢力的后领,老鹰逮小鸡一样控制住这人毫无分寸,见人就上的举动。
逢会制住他这该死的冤家后,对着蔺南星抱歉一笑,道:“将军对小的们恩同再造,奴婢们记挂着您,恭贺的话也都攒了一箩筐要说给您听,还请将军赏小的们个脸,陪咱们走上一程。”
逢会这话听着就顺耳了许多,逢雪、多金等人也纷纷出言附和。
蔺南星看着这些他亲手栽培的奴婢们,心头也是一软,直接和耿家父子道了别,走进了宦官群里。
几十个宫人立即众星捧月地把他团团围住,又是吹捧,又是打趣。
这么多阉宦聚在一起,声音都又尖又细的,吵吵嚷嚷得比起朝臣们互骂杀伤力更大,实在扎耳。
但耳聪目明,最恶聒噪的蔺南星半点也不感到厌烦,甚至想到往后他很难再听见这些声音了,多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舍。
——即便他如今已经成了一个真正的贵人,再不属于阉宦之列,往后也不会因为身份而被人作践、遭受世人的鄙夷和白眼,但蔺南星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高人一人,与奴婢们真就天差地别了。
他始终不曾忘却自己的过往,也从不回避自己的过往,不论是身为家奴,亦或是宦官。
因此同宫人们相处时,他也一如既往得有些威严,并不傲慢。
甚至今日还因人逢喜事,他变得更加和颜悦色了,不论小的们如何揶揄他,他都笑眼盈盈,不扫人兴。
但再欢快的喜气,也终是被离别的愁绪所取代,一行人走到午门口时,一大半都哭得梨花带雨了。
逢力这下是真的哭了,还哭得直抽抽,他想要埋进蔺南星的怀里,结果又被逢会给强行拦住了。
拦了也就罢了,逢会还不给他埋胸,只借了个肩膀给他哭。
逢力想到他没有指望的宦官生涯,哭得更凶了,委委屈屈道:“蔺公,蔺爹,您之后得想办法把我捞出来啊!”
蔺南星:“……”
儿孙自有儿孙福,孩子们的事,他不插手。
进出皇宫通行的偏门大开着,蔺南星走到门口,正见苗善河笑吟吟地与他招呼:“蔺将军,恭喜恭喜。”
蔺南星对苗老公向来敬重,连忙行礼问候。
几年过去,不知是蔺南星更高了,还是苗善河又老了些许,蔺南星只觉得这位和善的老公公像是更佝偻了一些,但精神气依然是足的,人也温和慈祥一如往昔。
苗善河高高抬着头,笑容可掬道:“你是个有福气的,也算是苦尽甘来,光耀门楣了。这金银宝器想来你是不稀罕的,来,这些你拿走,就当老头子的一份心意。”
他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蔺南星,笑眯眯道:“京城里的水浑,你带着心上人离了这地儿,换个清净安逸,是好事儿。哦,对,若有机会,还望你多照拂照拂承儿。”
蔺南星连忙接过纸包,里面硬硬的一块一块,大抵是糖果之类的吃食。
蔺南星心中一暖,把苗善河话里的话都品了一遍,恭恭敬敬地弯下腰,行礼道:“多谢苗老公,晚辈若有机会,一定尽心尽力。”
苗善河笑了笑,又一扬拂尘,对那些哭哭啼啼的小宦官们道:“好了,收起眼泪吧,大好的日子,别弄得蔺将军又是放不下你们,又是沾了晦气。”
一众小的们顿时都不敢哭了,连逢力都乖乖听话,收了泪水。
苗善河又对蔺南星道:“去吧,后生,你那正君带着你家小公子正在外面等着你呢。”
蔺南星心头一热,立马告辞一声,加快步伐向宫外走去。
皇宫的门楣高耸入云,十年前他踏入此地时,只觉自己如瀚海一粟,逆旅而行。
如今他跨出宫门,入眼是泱泱行人,车马如龙,诸多熟悉的面庞等候着他——
耿家父子俩、多鱼、多贤、孙连虎、白锦、女将几人,还有夏月、张家兄妹、风兮、桑召、乔脉植……
那么多的人挤挤攘攘,欢声笑语,是属于他的十亲九故,长乐永康。
而阳光明媚处,人群的最中央,或是蔺南星目光的最中央,只有他的一妻一子。
沐九如今日穿的尤为清丽,一身玄色中衣温婉庄重,外搭葱绿长衫,分外招眼又不失清雅出尘,腰间也是配了一组禁步,与蔺南星身上的刚好成双成对。
俊丽郎君玉冠高束,脸上以珠帘覆面遮挡,鬓边簪了芍药两朵,灼灼其华,手上则是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
可不就是他们的好大儿。
蔺韶光几日之前就回了京城,与他的爹爹们汇合,这些日子里他找了机会和亲哥哥秦屹知会了面,也和曾经秦家的亲眷们碰了头,还鬼鬼祟祟得想要进御马监。
这想法差点让秦屹知和蔺南星夫夫俩反目成仇。
蔺韶光也是第一次见三哥哥发那么大的火,吓得他再也不敢说什么要进御马监的事儿了。
今日的蔺韶光穿着一件粉衣裳,头上扎着一对童子髻,看着格外喜气可人。
七岁的小娃娃一日一个样,两个月不见,如今都快能够着沐九如的胸口了。
蔺南星看到他们的家人们,心底就忍不住得爱意发酵。
他快步走向他们,道:“祜之、元宵!”
蔺韶光立马亲昵地道:“爹爹!你这身可真帅气啊!我爹爹是大将军啦!”
蔺南星一下子就把好大儿抱了起来,止不住笑道:“哈哈,往后你就是将军家的小公子。”他亲了下好大儿的脸蛋,又把糖包塞进儿子的手里,“不比你从前差半点。”
蔺韶光被逗得咯咯直笑,拆了糖塞进爹爹们的嘴里,又自己也含了一块,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沐九如的腮帮也被糖撑得鼓起了一块,他用手捂着嘴,将糖拌到一侧,这才笑吟吟地道:“元宵的小爹爹果然帅气,衣紫腰金,好生威武。”
蔺南星耳朵一红,眼睛亮汪汪的,里面满是爱意与眷恋。
他突然心头升起一种强烈的冲动,无尽的澎湃,让他止不住轻轻地道:“祜之,我想抱你,想现在就把你和小宝都举起来,举的高高的……”
这着实语出惊人,沐九如一对桃花眸瞬间惊成了猫眼儿,耳朵都红透了,成了石榴色,他眨了几下眼帘,视线东瞟西瞟,最终还是缓缓地张开了手,道:“那你……抱吧,落故……我也想同你分享喜悦。”
蔺南星的胸口鼓胀得几乎发痛,手上却是毫不犹豫,一把将沐九如拦腰抱起,妻儿一手一只,把他的一切都填得满满当当。
蔺韶光“芜湖”一声,高兴道:“爹爹力能扛鼎!爹爹威武雄壮!”
沐九如双脚腾空,脸红得都快发光,连忙把自己埋进蔺南星的肩头,挡了个严严实实。
不过这种害羞也是下意识的举动,往后他和蔺南星东奔西走,基本就不会回京了,所以即便现在有些失礼的举动也不用再怕会遭人非议。
至少此时此刻的他,也有着和蔺南星一样无处发泄的欢喜,想要拥抱,庆贺,想要昭告天下他对蔺南星的爱意与占有。
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沐九如顶着一对通红的耳朵尖,隔着礼服轻轻地吻了下相公的肩膀。
蔺南星感觉到肩膀上羽毛拂过般的动静,心头火热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只觉得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一天,这一刻——
他身穿武将之服,离开宫闱,见到了他此生最爱的人,也在大庭广众下与亲人们携手并肩,共沐春光。
新官上任的小将军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像是有用不完的力气一般,手臂用力地颠了两下妻儿,甚至恨不得让他们骑上自己的头顶。
“走!我们回家!”
“嗯。”
“好耶!我们回家去咯!”
金秋的阳光灿烂地洒在一家三口身上,在于石板地面投下了一道密不可分的人影。
京城的路上有人对他们报以揶揄善意的笑容,也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但蔺南星和沐九如已无惧这些,也无需介意这些。
他们即将离开京城,前往冼城,之后再定居龙城……以后还会周游列国,走遍五洲四海……
他们是站在阳光下的人。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