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宅南院, 主屋外间。
因着主子要在这里待客,多鱼将里间的炭炉取了出来。
如今气温回暖,沐九如只需点上一个大炭炉, 手里抱上一个小熏炉,便足以御寒。
只是在穿着上,他依旧比起常人要来得厚实许多。
沐九如被多鱼伺候着穿了四层衣袍, 最后套了件夹绒的披袄。
郎君懒懒地窝在雕花繁复、千工万序的轮椅之中, 多鱼卸了门槛,将沐九如推到外间桌边, 这才请了宋大夫进来。
宋维谦上次来时只为救人性命,因此匆匆忙忙, 形容狼狈;这次他为见心上人, 好生将自己打点了一番。
面敷铅粉,唇涂口脂,发髻边上簪了两朵野蔷薇, 如此丰容靓饰之下, 宋维谦看起来也算是位衣冠楚楚、温文尔雅的俊俏郎君。
他走进屋里,遥遥见了沐九如。
一别经年的心上人衣着规整,座椅华丽,即便是病着也清贵不凡。
甚至……比六年前, 像是更加尊不可及。
宋维谦愣了愣,沐九如那头已经抬起手来,招呼友人坐下。
宋维谦堪堪回神,坐在沐九如附近,喝了口小宦官沏的茶,笑道:“九如,两个多月不见, 你如今气色不错,穿戴也是艳丽。”
沐九如捧着黑檀木鎏金熏炉,友好地笑道:“托师兄的福,上次你连夜赶来救治我,如今我在南星的府第里也是吃好喝好,还有人日夜伺候,自然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宋维谦一错不错地观察着他的意中人,道:“你脸上这叆叇好生别致,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样式,你如今看东西清楚了么?”
沐九如托了托面上的青色器物,他想到蔺南星,目光柔了下来:“这是南星替我从宫里求来的,是个好东西,我如今视物比六年前还清晰了一些……”
他微微一笑,又寒暄着打趣道:“今日一瞧,师兄和六年前区别倒是不大,风采还更甚往昔了。”
宋维谦面上一红,羞涩地垂下眼眸:“哪里,九如才是芝兰玉树,一如往昔。”
他顿了片刻,又道:“对了,我在路上遇到了花贩,见那儿的野蔷薇开得极好,自己买了两朵,也带了两朵与你。”
他拿出一白一粉两朵蔷薇,起身走向沐九如,热情地道:“师兄替你簪上。”
宋维谦身量不低,只两步就走到了轮椅边上。
他指尖轻轻搭上沐九如的发冠,手掌下的发丝乌黑柔顺,像是绸缎,又像是月光。
沐九如感觉宋维谦在他头上摸了两下,他汗毛一竖,把头侧了开来,道:“师兄,我不想簪花。”
“别动。”宋维谦托了把沐九如的脑袋,把沐九如的头轻轻拉回。
他捏着花枝往发丝里簪去,笑吟吟地说:“春日哪有不簪花的,你在宅子里定然也见不到这么好的花,别和师兄客气,这就是顺手买的。”
沐九如又试着让了让,奈何他力气太小,相比宋维谦的手劲,如同蜉蝣撼树一般孱弱无力。
大抵宋维谦根本没感觉到他的不愿。
沐九如合上了眼睛,道:“多鱼,你将花收着。”
小多鱼早就在一旁观望动静,奈何主子乙没个表示,他也不好擅自做主。
如今得了号令,多鱼“噌”地跳了起来,劈手抢过宋维谦手里的花朵,急急道:“宋大夫,交给多鱼就好!”
他捏着蔷薇花,护在沐九如身侧,脸上虽然挂着点礼节性的笑容,心里头却早就龇起了牙。
簪花画眉,那可是闺房之乐,岂是这个外男、乡野匹夫能对沐公子做的!
还好沐公子拒绝了,不然蔺公知道了岂不是要心碎欲绝、默默流泪!
多鱼如临大敌,满怀敌意地看着宋维谦。
被他看着的宋维谦也是眉头紧蹙,面露不快,气氛一时焦灼了起来。
恰逢下人敲门而入,端上一些瓜果点心,顺道在多鱼耳边低语几句,便又出去了。
屋门合上。
多鱼的面色一阵扭曲,唉呼长叹:蔺公啊!可长点心吧!
沐公子在屋子里见情敌,蔺公非但不拈酸吃醋,竟还拿出了正室的派头,鼓励沐公子待客见客……
蔺公怕是对沐公子的魅力一无所知!
来日沐公子跟别人跑了,蔺公你可莫哭!
反正多鱼已经仁至义尽了!
宋维谦被下人打断了一下,刚才冒出的火气也消了下去。
他轻叹一声,拿起块糕点塞进嘴里,嘀嘀咕咕道:“九如,你这下人真是没规没矩,强盗一般伸手就抢,也不怕弄坏了花骨朵。”
沐九如额角微跳,已有些后悔让宋维谦进来叙旧了,他拱拱手道:“我在屋里也不出门,用不着寻花戴春,倒是辜负了师兄的一番心意。”
但这花哪怕不簪,收下也是烫手,他想了想,又道:“多鱼,野蔷薇你拿去吧,分多贤一朵,你们俩代我感受一下师兄赠的春意。”
多鱼很是高兴,连声道谢起来:“多谢沐公子!多谢宋公子。”
说完便把两朵花儿妥善地收好,准备一会带给多贤。
宋维谦一哽,哀怨道:“他们阉人拿什么花,你不带就不戴了,还作践两朵鲜花……”
沐九如差点忍不住要翻起白眼。
若不是他只有这么一个朋友,如今还成了他的救命恩人,他能直接把宋维谦给轰出去。
但既然是友人,又是恩人,便勉强还能再忍忍。
沐九如深深呼吸,扯开了话题,继续寒暄道:“你近来过得如何?”
宋维谦被关怀一句,立时满面春风,兴高采烈,欢快地答道:“我近日过得很是不错,半个月前刚离了太医署,如今已不再是太医了,可以常来看你……对了!”
他突然严肃起来,道:“你可知宫里都传开了,说蔺南星有了个叫阿祜的宠妾,就是你吧?……他还和圣上说与你山盟海誓,今生非你不娶……”他嘴皮子抖了抖,“这怎么回事?”
沐九如之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事,想来南星也不好意思告诉他这些流言。
但宋维谦这么一说,沐九如却有些想要当即认下来了……
这实在是兵不刃血,就能断了宋维谦念想的好办法。
但到底不能污了他家南星的清白。
沐九如斟酌着回道:“之前我与南星遇上了一些意外,事赶着事了,便只能做此权宜之计。”
宋维谦的脸色不太好看,他焦急地道:“可……那也不能叫你被当做阉人的侍君啊!你曾经身份那般贵重,还跟过安帝,如今却被人传话为阉人的妾室,蔺南星这不是在往你身上倒淤泥泼、脏水么!”
沐九如眉头皱起,不认可地道:“我与南星都是身在泥潭之人,不存在什么泼脏水的说法。”
宋维谦见心上人为了个阉人顶嘴于他,心里一片酸楚,脸红脖子粗地道:“那怎么能一样?你皎如明月,清贵不凡,被拿来和个阉人、贱人相提并论,还要被外界传是阉人的侍君,如何不是被拖入了淤泥!”
他轻嗤一声,赌气地说:“他蔺南星自然不在意这些的,他可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宋师兄!”
沐九如的音量一瞬拔高,手中熏炉直接翻到地上,散落一地碳灰。
室内一瞬寂静,针落可闻。
随后沐九如急促的呼吸声渐渐响起,好一会才缓和下来。
多鱼在沐九如气息不稳时,便乖觉地上前替主子顺气了,如今他见贵人缓过气了,这才停下动作,放了杯水在沐九如手里,俯身清理地上的灰烬。
宋维谦也被这动静吓得有些心虚,但他实在不知沐九如在气什么。
他委委屈屈地小声问道:“……我说的难道不对?”
沐九如眼帘紧闭,眼尾满是飞红,他冷静了好一会,才道:“师兄,你莫要污蔑南星,他待我极为珍重,一如往昔,更不会想占我的便宜。”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如今将他视作恩人,不论是何种身份,能与他相提并论,我都不会觉得侮辱。”
宋维谦眼眶通红,心碎欲裂。
沐九如这般维护蔺南星,替蔺南星开解,甚至连清誉被毁也不在乎。
宋维谦哪怕知道蔺南星就是个阉人、小厮,可那蔺公公如今位高权重、有财有貌,还与沐九如春风一度过,他如何能不拈酸吃醋,愁肠百转。
宋维谦忍不住想道:若是当时给沐九如疏解的人是他,那么沐九如早就随他回了秀水巷,如今和沐九如相提并论的人,也会是他宋维谦才对……
真是一步让步步让,一步错步步错!
宋维谦憋屈极了,嘀咕道:“……可他……这件事我离开太医署前便传得沸沸扬扬,他若在此事里没有推波助澜我是不信的……”
宋维谦这人倔头巴脑,也不会看人脸色,沐九如被他气得眼前发黑,几乎要把宋维谦赶出屋子。
但还有一件事,沐九如只能要从宋维谦的嘴里得到答案。
沐九如深吸一口气,略过宋维谦的胡说八道,问他:“……师兄,有一事我尚未问你,当年我将南星托付于你,为何他转眼便成了阉人,进了宫里?那时发生了什么,我总得弄清楚。”
宋维谦脸色瞬间刷白,生气和委屈也在这个尖锐的问题中消失无踪。
他眼神乱飞,心虚地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这才发现茶杯已空。
宋维谦支支吾吾道:“……这,说来话长。”
沐九如道:“今日时辰尚早,便慢慢地说吧,我入宫后到如今,都发生了什么事。”他遥遥向宋维谦比划,“多鱼,给宋师兄再倒一杯茶水。”
多鱼应声向宋维谦杯中倒入茶汤。
宋维谦拿起茶杯,晃了晃枣红色的茶水,饮酒一般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长叹一声,目光悠远地回忆起来。
“你入宫后第二日我醉了一场,酒醒之后便寻不到那南星,后来一直找到了个赤脚郎中的家里……”
“那时,他已成了个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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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七年,冬末。
十四岁的南星正值身体抽条的年纪,身量看起来与十六七岁的小郎君已差不多高,肌理曲线却依然是少年人的稚嫩,且因长得太快而显得精瘦纤长。
南星昏睡于暗室之中,身上只穿了件单薄里衣,下半身未着寸缕。
细长的双腿裸露在矮塌上,腿间床单洇着血迹斑斑。
卧床少年的脸色极差,嘴唇惨白,英挺的眉毛紧紧皱着,发出几声低哑的闷哼,片刻之后,他晃了晃脑袋,缓缓地睁开眼睛。
屋内一片漆黑,半点风也没有,空气都像是凝滞的。
南星的下身一片钝痛,像是连双腿的存在都已感觉不到。
他的喉咙里又干又痒,像是生吞了热碳,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坦的,但他还是挣扎着想要起身。
旁边伸过来一只大手,把他压回塌上。
“你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