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疆军志》记下了二十年前的寒州, 二十年前的大虞,也记下了初为人父的岑渊。
岑渊镇北为将之前,寒州的版图还没有现在的一半大, 雁、定、云三城全是他从北鞑手里打下的国土。
岑渊常年镇守边关,直到三十岁过后,才刚刚得了第一位亲子。
得知儿子出生的消息时, 岑将军刚好在定城的周遭发现了一块极好的寒铁, 他便直接私吞了下来,给儿子和将来的儿媳妇锻打了辞醉与无愁。
他给他的独子取名为君饮。
岑君饮。
相逢意气为君饮, 系马高楼垂柳边。*
气吞山河,千杯不醉。
只闻姓名与佩刀之名, 便可想象十几年后的那位少年郎会如何得风发意气, 肥马轻裘,遨游天地。
岑渊也确实在《寒疆军志》中记过一些当时的畅想。
书中写着:
他的儿子成年后大抵身高会超过八尺,面容俊逸, 结合了他与夫人的所有五官优点。
那时的小郎君应当已是人高马大, 顶天立地的一人。
儿子高大宽阔的背后会挂着与人齐高的辞醉,胯.下则是骑着父亲从鞑子那儿缴获的骕骦良驹。
手边捧着的是万金难求的御赐美酒,喝一坛,扔一坛;怀中抱着的, 是他青梅竹马或意气相逢的心上人。
他还会与他的父亲母亲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两心相知,生死不弃。
这便是岑渊所想象的他的儿子——岑君饮。
身世显赫,潇洒风流,桀骜不羁。
可惜世事无常,天家无情。
岑渊在寒疆打得胜鞑子, 却蹚不好京城的浑水。
岑夫人生子之后身子每况愈下,不足一年便撒手人寰,岑渊请命回京,之后便卸职在京中住了下来。
之后又过去四年,北域一直太平无事,岑渊便落了个兔死狗烹的结局,被朝廷以不敬天子的罪名抄家问斩。
而岑君饮也因此沦为官奴,失去了姓名与身家背景。
辞醉与无愁充入国库,数十年后,才被与岑渊略有故交的耿信达赎了出来,交还到蔺南星的手上。
友人、兵戈、军志、关于北域的知识,还有立足的国土……
即便岑渊已故去十几年,却依然在蔺南星的身边留下了数之不尽的痕迹。
这便是蔺南星的生身父亲——岑渊。
就连白巡的父亲,白老将军,曾经也是岑渊的手下副将,直到岑渊卸职上京后,白家才接任了镇北将军的位置。
这雁城就是岑渊曾经打下来的疆域,此处也是蔺南星的父亲曾统领过的北军。
蔺南星隔着十数年的时光,由一本厚厚的军志做为媒介,拼凑出可能拥有的慈父与家庭,还有拥有另一种人生的自己。
往事虽不可追,但被期待过的人生与未来,依然给了蔺南星许多触动与底气,让他觉得自己不再像身处大内时一样,只消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这里是父亲的地盘,而他身在此处,心里就会涌上数不胜数的底气。
蔺南星的气势稍稍柔和了一瞬,又立马从关于父亲的回忆里拉回思绪。
他刚准备应声接下白巡的命令,边上忽有个年迈的将领出列,朗声劝道:“将军,蔺小公公每次与鞑子遭遇都能战胜而归,足以证明他对阵鞑子时颇有心得,只让他巡城未免大材小用,末将恳请将军让蔺公公入我麾下,明年开春与我一同出战破鞑!”
蔺南星循声望去,出言招揽他的是个约摸四五十岁的年纪的老将。
这人曾经是岑渊的麾下,是因为得到了他父亲的提拔,才有了如今的前程。
这位将军此前不曾和蔺南星相认过,却应当是认出了他来,因此这些天没少帮他与白巡周旋。
白巡和白老将军曾一同掌管北军足有十几年,与岑渊自然交情不浅。
白巡当然也认出了蔺南星的身世背景,却因此对蔺南星更加深恶痛诋,又忌惮不已。
白巡瞥了眼那位老将,冷冷道:“蔺公公初来寒州,雁城附近的地形都未摸清,如何能随军出征!将士们的性命岂可当做儿戏!”
他铿锵道:“在坐诸位谁人不是从小兵小卒做起的,就连本将军也是如此,蔺公公哪怕授命天子,入了北军也要按规矩行事,明年一年,蔺南星都只能巡城警戒!”
老将还欲再劝说一二,白巡已烦不胜烦,敲定道:“此事不容再议,蔺公公,听清楚了吗!”
蔺南星给了那位老将一个安抚的眼神,向营帐上首处的白巡微微欠了欠身,抱拳道:“咱家得令。”
语调懒懒的,膝盖是不弯不折的。
白巡微微抬头看着蔺南星,他心下越发堵得慌,想要发作一通,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却见蔺南星带着一身的血腥气转头就走。
白巡皱眉道:“你去何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当这是哪里?”
蔺南星脚步微顿,却是头也不回,扬起辞醉,摆了摆手道:“今日的巡城已经结束,咱家听从白将军的指定,不再参合其他事宜。”
他语调含笑,又似乎颇为嘲讽,道:“咱家带出去的队伍此刻正在庆功吃席,此处咱家待不得,那儿总有咱家一个位置吧?”
沾满血腥、让白巡吃瘪数次的辞醉,还有那高大难驯的阉人背影,目中无人、阴阳怪气的语调……蔺南星的一举一动、浑身上下,每一处、没一点都让白巡看得怒火中烧,气得像是快要呕血。
他恨不得拿起尚方宝剑,立刻把这人捅成个千疮百孔的破玩意,还有嘴,手,下面,全都撕烂!砍掉!削平!
蔺南星却懒得管身后那些人是什么反应,他撩开帘幔,淡淡道:“告辞。”便弯下腰身,走进了屋外皑皑的风雪之中。
帘幔落下,帐内的白巡爆出了一声怒吼,其他官员们立马七嘴八舌地劝了起来。
蔺南星冷笑一声,这白巡这么大的火气,年纪又不小了,他可真有点担心把这人气得中风了,到时候北军乱作一团,要出什么岔子。
不过白巡虽然脑子不行,打仗也平平无奇,体魄还是练的不错的,应当很受得住气,骂声隔着个毡帐都震得他耳朵发痛。
蔺南星连忙放空他饱受折磨的耳朵,再不关注帐内那些毫无意义的污言秽语。
逢雪早已等在了帐外,他身上的血衣甲胄已全都除下,换上了厚重保暖的裘袄,身上也大致收拾了一番,整个人瞧着很是清整。
他见蔺南星出了营帐,便迎了上去,行礼道:“蔺公,您的帐内已备好热水,可以沐浴更衣了。”
蔺南星今天几乎浑身都在血里浸过一遍,自然得洗了澡才能回家。
他之前虽答应过沐九如一日沐浴不超过两次,但南下之后,他有时汗出的太多,也会多洗上一两次的澡。
一般他只要不表现得过分喜洁,少爷并不会多加约束于他。
蔺南星很满意逢雪办事的妥帖程度,迈开步子往自己的营帐前行:“走。”
逢雪立刻迈开小碎步跟了上去,他想起蔺南星出帐时说的话,问道:“蔺公,您沐浴完毕后,是去庆功宴上吃席,还是备马回家?”
蔺南星想也不想道:“回家。”
他之前说去吃庆功宴,不过是气一下白巡。
毕竟白巡那厮可从没有打过这么漂亮的仗。
但他家里还有少爷在等着他呢,他哪有什么心思同别人一起吃饭喝酒。
就是庆功,也该是两个人时,他同少爷显摆一番今天的好表现,让少爷亲自帮他庆功。
最好能被少爷亲一亲,又或者……
蔺南星开荤了许久,再不像从前那般连想象床笫之事都觉得狗胆包天,亵渎了少爷的清白。
他如今和少爷两情相悦,鱼水相投,少爷可喜欢他的伺候了,不管是用手还是用嘴,或是角先生,少爷都会情难自禁,露出迷迷蒙蒙、欲.仙.欲.死的绮丽情态。
少爷也会反过来亲他,摸他,欣赏他,完事了还会表扬他,同他温存一番。
……少爷真好。
蔺南星脑子里一通想入非非,已提前预设好了回家后的一场艳.情,美得满是血污的身上都快能冒出粉红泡泡来。
他越是遐想,越是想要迫不及待地立马回家,好见到他心尖尖上的沐九如。
他有些急切的吩咐道:“把乌追也洗干净,咱家沐浴完就立刻回家。”
逢雪看了两眼脸色突然通红的蔺公,垂下头道:“乌追已洗完了,现在正在暖棚里吃草。”
蔺南星点了点头,又问道:“正君用过午茶了没?”
逢雪道:“已用过午茶了,午时刚过正君就用了点心,吃完后便带了些人去陵光药铺。”
蔺南星脚步微微一顿,提点道:“往后正君去了哪里,你第一时间告诉我,正君去哪儿我便去哪儿,正君不在家中,咱家就是回家了也是白跑一趟。”
逢雪愣了愣,连忙道:“……哦,是是,小的知道了!小的等下再让人去问问正君现在在哪儿,若是正君没有挪地儿,咱们就直接回陵光药铺去。”
祜正君来了雁城后的前几日都是窝在宅子里,闭门不出的,以至于逢雪都没注意到蔺公有这么黏糊正君。
逢雪默默记下蔺公的喜好,脑子里又想起了那日城楼上,一下子把自己脱到只剩蟒袍的蔺公。
现下蔺公只是粘着正君,觉得正君不在家,连回家都是白回而已……
不足为奇,不足为奇。
两人走了没一会,就到了专属于蔺南星的帐篷。
他的毡帐地处偏僻,占地也不大,但该有的陈设和物资,白巡还是没让后勤兵克扣他的。
虽说就是克扣了,蔺南星也有得是法子找回场子来。
帐篷内部的碳火已燃得十分旺盛,屏风后的木桶里水汽氤氲,蒸腾着让人四肢百骸都能回春的热意。
蔺南星撩起门帘,半个脚都快进了帐篷,又回头对帐外的逢雪道:“你去庆功宴那头拿几个包子过来给我垫垫饥,再打壶庆功酒来,咱家要带回去和正君共饮。”
知道正君吃过茶点后,蔺公就连午饭都随便用几个包子凑合了……但却要打庆功酒和正君分享。
逢雪没有对食,不太理解这种心态,但大人物总是有些怪癖的,不管是公公还是贵人。
他低眉敛目,沉声应道:“是。”
“去吧。”蔺南星满意地应了一声,放下帘幔,便开始脱去身上沉重的甲胄。
他在城外杀敌时,杀得十分爽快,方才打脸白巡,也万分畅快,但这些都没有他马上要见到沐九如,来的让他身心雀跃,心如鹿撞。
小郎君脱去臭烘烘的铠甲和衣物,成了光溜溜的一条。
他想到为他远赴边疆,如今已与他同在一城的心上人就嘿嘿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方才人五人六,叫板主帅的大权宦,瞬间成了个憨憨傻傻的小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