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
金銮殿上, 处处辉煌。
天子端坐龙椅之上,文武百官手持笏板,立于殿下。
四品以上的官员全部已在殿堂之内, 数目不过百人,而殿堂之外还立着数不胜数的品级更小的朝廷命官。
百官朝贺,天下拜服, 这是景裕从登基之后, 就一直在给自己争取的永初盛世。
如今他的话语权也成功地一步又一步盖过了那些朝臣、世家们,几乎到了独行其道, 一言之堂的地步。
就连景裕生母并称太后一事,也在一旬之前、犒赏三军的祭天之时, 彻底沉安落定了——景裕当着龙子凤孙, 重臣将士的面,亲手将他出身低贱的母妃牌位,以皇后的身份升祔太庙。
他与朝臣们长达四年的博弈, 就此以大获全胜落下尾声。
似乎只要是景裕想做的事情, 哪怕再不合祖宗规制、礼法文教,都没有达不成的。
初时年幼无知的天子,不知不觉间已羽翼丰满,已有颓势的大虞也在景裕的执掌下焕然一新, 如今可谓率土之滨,万国来朝。
百官心里哪怕还怀念景致宴的,或是觉得蔺广把控朝政时期,一切都墨守成规,取道中庸更好些的,如今对景裕也只能心悦诚服。
此刻日头还未高升,一日的早朝已经快要结束。
宣帝、安帝时期, 朝政多由司礼监、内阁共同疏理,百官上朝的时候不多,因此臣子们议政时也多是客客气气,彬彬有礼。
如今这些四品的官员们几乎日日相见,商议政事时一言一行都有关彼此的利益分摊,吵得厉害的了,就难免上了火要动手。
于是这朝堂的风气越发向开国之初靠拢了。
景裕很喜欢这样,打打闹闹多热闹啊。
热闹些好。
今日的朝臣们依然吵开了,武将那头的队形还算规整,好几个文臣却已经斗作一团,一边言辞激烈地以力服人,一边开始用笏板和展头互抽。
隐约能听到嗓门最大的那人音色年迈,但中气十足,道:“圣上能把蔺公公弄去哪里!蔺公公本就是内臣,他不在宫里待着,还能去哪里?难道要和我们一样站在金銮殿上议政吗!啊!韩尚书,放开你的手,莫要揪老夫胡子!”
被他点名的韩尚书也惨叫了一声,道:“谁砸我的头!”
人群挤挤攘攘,已打成一片,韩尚书找不到打他的人,只好更用力地拽住对家花白的胡子,据理力争,道:“胡阁老莫要混淆视听,臣之前所言,是让圣上尽快为蔺公公论功行赏,以安定军心!啊!别踹我!”他跌了一个踉跄,不知又打到了谁,惊起痛呼一片。
韩尚书在一堆骂声声中,发出声嘶力竭的政见:“陛下,您既然早就做了蔺公封赏的拟议,便不宜拖延啊!啊啊——!三万北军将士为了等候蔺南星封赏的喜讯,驻留京营不愿离去,久恐人心浮动,生出变数!”
不知谁伸出一脚,踩在倒地不起的韩尚书衣摆上,振振有词道:“笑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三万北军离了蔺公公就要动乱了不成?他们是要造反吗?!”
又有人道:“唉!老夫的笏板去哪儿了?哦,原来在胡阁老的头上啊,失礼失礼……哎呀,事情也没那么严重么,大家都和气一些!北军一时半会出不了问题,但蔺公公在宫外有御赐府第,还携家眷住在宫里,臣等都知道圣上是一片爱才之心,可到底不合礼数,日久天长怕是会惹来流言蜚语……”
“什么流言蜚语,梁少卿,你休要笑眯眯地装好人,把你的手从我头发上拿下来!”
梁少卿笑道:“失礼失礼,抓顺手了……”
“嘶……你你……你这是御前非议圣上!圣上素来不好美色,至今不曾宠信过一人,后宫都空空荡荡的,怎会看上阉人的妻妾!”
“啊呀,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莫要以己度人,圣上和你这纳了十八房小妾的老家伙怎么会是一个德行?”
“陛下,后宫不可一日无主,不然恐民心生变!还请早日——啊!!!你个武将来参合什么,老夫的脚啊……!”
岳秋瞥了眼斗成一团的废物文臣们,收回她踩着那个老匹夫的脚,道:“抱歉,我只是借过。”
文臣和武将的战队隔着条楚界汉河,岳秋偏偏跑来他们这里踩人几脚,明晃晃的居心不良。
那被踩的老臣只觉得脚腕快要断了,捏着笏板气得须发怒张:“岳女将……你欺人太甚!”
岳秋淡淡挑眉,这些人这么弱,又废话这么多,实在看得她脚痒,不睬一脚都有种亏了的感觉。
但她确实不是来加入他们这些老胳膊老腿相互挠痒的。
她越过文臣组成的人体漩涡,背脊挺得笔直,官袍上的四品虎纹展得稳若泰山。
岳秋衣冠济济,双手执笏,躬身道:“陛下,北军今早有幸接到一份万民书。五万寒州百姓共颂陛下英明,感念陛下所派将士贤德兼备,爱民如子,庇护百姓,故联合成书,欲上呈天子。此乃海内升平,民心归附之证,实为国之大幸。”
景裕近来睡得不好,眼底有些青黑,他坐在龙椅上,看着堂下的一场闹剧早已有些昏昏欲睡,此刻听见了新鲜事儿,这才提起些兴趣来,道:“哦?”
文臣群打成一团,已然上了头,被岳秋踩了那人没听见景裕的回应,呛声道:“岳女将,你初入朝堂,恐怕对章程还未熟稔,任何文书上呈天子前,都得经过司礼监检阅,不然谁知道这东西是不是暗藏杀机!你若不懂规矩,可以过几个月来参朝!”
岳秋对嘲讽的言辞无动于衷,这整个金銮殿上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子,被其他人排挤已是她参朝的常态。
武将那头站着的耿统听见袍泽被刁难,倒是气得不行,笏板直接甩了出去,砸在那老头的脑袋上。
“啊——!!!你们这些莽夫,不守妇道,不懂规矩,这是要当着圣上的面刺杀朝廷命官吗!”
耿统给气到了,隔着几个人,撩着袖子叫嚣道:“你个老东西,怎么说话的!有本事你现在来杀我!我站着让你杀!你来啊!来啊!”
站在耿统边上的耿信达一个头两个大:“闭嘴,鸣志,少说几句!”
岳秋也给沉不住气的耿统递了个安抚的眼神过去。
耿统的官位升的太快,又被天子亲自赐字,几乎能算是天子门生,已是十分打眼,不便再参与进群臣的纷争。
景裕扬声道:“全都安静!”
站在他身后的秦屹知立即道:“肃静,朝堂之上,勿要喧哗。”
官员们这才收了声,捡起满地的笏板,整理着衣服、冠带站回原位。
“嗖——!”一个笏板越过文臣武将的分界线,落进耿统手里。
唯有岳秋还静立正中,不卑不亢。
景裕爱用无权无势的纯臣,耿家家风清正,从不拉帮结派,他便提拔耿统,赐下表字,收这人做天子门生。
女将们更是受到群臣排外,除天子之外再无倚仗。
因此哪怕朝臣们吵破了天,一头撞死在金銮殿上,景裕也半点没受人胁迫,坚决地让女将们入朝议事。
这些都是只忠于景裕一人的臣子,哪怕人心早晚会生变……到时候再杀再剐另当别论,至少鱼水相投,盐梅相成的时候,景裕会重用他们,也会护着他们。
就像他对蔺南星和秦屹知一样。
景裕看着殿内肃立的众人,眯了眯眼,道:“秦屹知,替朕把万民书拿来。”
秦屹知捧着云展,恭顺道:“是,陛下。”
他走下高台,宣了殿外内侍取来安置在木匣中的万民书,开盖探查了一番,便独自带着匣子回了殿上。
万民书为一本薄册,开头由执笔者写了称颂天子的诗文,之后大多数的页面则是密密麻麻的指印,偶尔也掺杂着一些人的落款。
景裕接过万民书懒懒地翻看。
百姓大多目不识丁,不论是天灾人祸还是风调雨顺,他们只看得到父母官与神明,这样能汇聚几万人的书信,多半是有人刻意组织,讨好天子,以求牟利。
景裕翻过一页称颂天恩的废话,这才看到万民书开始褒奖北军的骁勇:有赞誉娘子军的,也有赞誉耿统的,当然更多的是赞誉蔺南星的。
景裕的嘴角下意识翘起了一些,毕竟他慧眼识珠,一手提拔的蔺南星确实当得起这些夸赞。
随后景裕的嘴角立刻挂了下来……
万民书开始夸沐九如了。
他厌烦地略过那段,草草翻完整本,把文书扔给秦屹知,口不过心道:“好,朕的子民心系天子,将士人强马壮,确是国之幸事。安民则惠,黎民怀之,朕有此等元元之民,熊虎之将,必要重赏,此事交由礼部着即筹办。”
礼部尚书道:“臣遵旨。”他顿了顿,又道,“陛下得此潘文乐旨,乃国之大幸,微臣斗胆恳请陛下宣示此文,让臣等共抃盛世,共沐天恩。”
一旁的梁少卿衣冠楚楚,附和着笑道:“臣附议,此等举国之喜,臣等为人择官,亦为此倍感欢欣,请陛下宽绰臣等,给微臣们一个洗耳拱听,如愿以偿的机会。”
景裕微微皱眉,不动声色道:“还有谁也想听听这万民书?”
又有几人出列,道:“臣附议。”
耿统举手道:“陛下,臣也想听!”耿信达阻拦不及,气得差点厥过去。
景裕瞥了瞥耿统,只看到一双澄净无瑕的眼睛……这世上既能征善战,还七窍玲珑的,估计也就蔺南星一人了。
之后又有许多人附议,林林总总竟有几十个,这还是只算了金銮殿内的这些四品以上的重臣。
景裕看着眼底手持笏板,恭敬请愿的群臣,眼神冷了一些。
他发出一声轻笑,摆摆手道:“既然爱卿们皆有此意,朕自然要与公诸同好。秦屹知,去,念给众卿听。”
秦屹知喏了一声,便翻开万民书,将里面写的内容念了出来。
万民书洋洋洒洒,约有千字,执笔者用词平平,淡而无味,在一众科举出身的文章巨公们面前毫无看点。
秦屹知作为三元及第的状元,诵读时甚至觉得自己哪怕现拟现读,都能比这才短思涩的文字多出几分意趣来。
可也只有这样朴实无华的文字,才是真正出自民众之手的“万民书”。
——集万人之心,为君祈福,为民请命,方成此书。
秦屹知读完寥寥千字,喉咙已有些干涩,他合上书册再次收回匣中,余光可见景裕的脸上阴云密布,笑容尤为诡谲。
秦屹知垂下眼眸,默不作声。
本月月初之时,北军众将士们就在金銮殿闹过,想要求见蔺南星。
上一旬则是内廷的御马监起了乱子,内臣外臣共同请求蔺南星重新掌印。
如今又来了个万民书……
景裕平素最恨被明里暗里地掣肘、威胁,今次只怕又要被气个够呛。
但蔺南星和沐九如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囚禁在宫里,既不惩处也不封赏,哪怕无人暗中推波助澜,臣子和将士们也必然会有所非议。
只不过规模不会像现在这么大,也不会频率这么高罢了。
景裕越是对蔺南星的去向讳莫如深,所有想要蔺南星和沐九如活着的人,便只得更加殚精竭虑,绞尽脑汁地进行施救。
臣子们听完万民书的内容,纷纷称赞天子圣明,北军骁勇,将耿统、岳秋一种狠狠夸了一番。
然后便是重头戏了……
蔺南星与沐九如这两个大功臣,自然又被群臣请命封赏。
臣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为蔺家夫夫说话,虽然偶尔也有一些挑刺的声音,但很快被淹没在了其他人的攻讦之下。
就连耿统也帮忙说了两句,耿信达自己没发声,但也让属下帮了帮腔。
岳秋这个放出引子的人回到了武将的队伍中,默默无闻,可景裕知道,这人也是同蔺南星交好的。
蔺南星看似从不结党营私,却有数之不尽的人愿意为他赴汤蹈火,援之以手。
这朝堂向来没有谁能一家独大,哪怕真龙天子在群臣共同掀起的浪涌中,也要暂时退避。
景裕冷眼看着臣子们演戏,他在这龙椅上坐了四年,朝臣的党派立场,有时只是几句言辞,他便能洞若观火。
越来越多的人在为蔺南星与沐九如说话。
东厂抓了一个又一个贿赂朝臣的商贾,打探到一户又一户被买通的贵女和命妇,查封了一家又一家的商铺……
却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地为那两人舍生忘死。
就好像聚沙成塔,众喣飘山。
景裕禁不住想:若有一天,他也被扣在了什么地方,不见天日,不复权势……会有这么多人像救蔺南星一样,为了救他而不惧艰险,矢志不渝吗?
他知道,不会的……
他短短十八年的人生里,似乎也只有蔺南星为他做过那样的事。
但那也是假的,且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甚至因蔺南星而卷起的风浪,正在试图把他吞没。
他被背叛得彻彻底底。
殿堂之上人影幢幢,那些个比他年岁大了三倍有余的老臣们又推推嚷嚷,打了起来。
丑态百出。
景裕透过金銮殿的门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千百臣民,无尽奴仆,还有央央宫闱,郎朗天日……
夏日热得人浑身是汗,满朝文武的兰佩也盖不住浓烈的汗骚臭。
一切都是混沌的。
景裕分不清自己身上到底是热汗还是冷汗,是芳香还是恶臭。
他有些想缩成一团,却又把背脊挺得更直了。
像是要擎住一方天地,撑起一座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