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的骑术如今已小有所成, 御人帖也早就拿到了手里。
郎君素白俊秀、无处不美的手掌紧握缰绳,修长的双腿轻夹马腹,御马姿势标准而放松, 清瘦的身躯顺着的马匹奔跑的动势起起落落。
劲风将浓黑如墨的碎发吹散在唇红齿白脸旁,阳光透入叆叇,照得漆黑的眼眸明媚成了两枚剔透的琥珀。
翩若惊鸿, 婉若游龙。
蔺南星全然不去操心控马的事情, 双手搭在了美丽夫郎的腰侧,亲昵又不狎.昵地贴着, 只专心致志地指路,以及寻找疾驰间一闪而过的隐蔽风景——
“祜之, 你看那片树林……那是一整颗的榕木, 旁边那些略显细弱的枝干都是它的悬根,并非树木。”
“看那处河边有只鼍,这是南方独有的鳄鱼, 个头极小, 性子胆怯怕人,很是温顺,你可以靠近些看。这鼍味道倒是不错,鲜香滑嫩, 改日我捉一只给你吃。”
“那是鸬鹚船,船头那些都是鱼鹰,这鸟受了训练后会给渔民们抓鱼上船,一会儿就能收获不少,等下这老翁就要敲篙唤它们回来了。”
沐九如每每听见蔺南星说到他感兴趣的东西了,就会调转马头,往小相公指的那处走。
一路所见所闻, 处处都是京城里没有的山温水软,草木丰茂。
就连夏日的艳阳,都好似透着旖旎的柔软,把江南吴地的成群鱼鸟,一花一木都映照得生动而鲜活——
“这便是榕木啊,果真是一树成林,独木成春,往昔见游记中写到南方的这种树一颗便能广荫十丈,高可参天,竟不是夸大其词。”
“鼍鼓逢逢,叫得真和小猪似得,好生可爱……啊……它逃了。”
“这些鸟儿听到敲击声就回到船上了,真听话,一只嘴里竟有十来条鱼儿,好生厉害,元宵——!快来看这鱼鹰会帮人抓鱼——!”
夫夫两人走马观花一般行行停停、漫无目的地骑行,只大致在沿着既定的方向往扬州跑。
其他人比之二位,在散漫方面也不遑多让。
风兮不会骑马,甚至腿上也没什么力气夹住马腹,只好被阿芙圈在怀里带着跑。
阿芙出身于游牧民族,从小就在马背上面长大,她虽许久不曾骑行,可一触碰上马镫与缰绳,骨血里的记忆依然不曾被磨灭,三两下就把马儿驭得服服帖帖,如臂指使。
起初她还有些拘谨,只乖巧地跟在师父师娘的马屁后面,不敢肆意瞎跑。
但没两天后,她见队伍松松散散,人人都在胡乱游荡,师娘明显也不太想要两根小尾巴紧紧相随。
阿芙便释然了,放纵了,开始和个撒欢的狗子似得,驾着她的心爱的小马驹狼奔豕突,漫山遍野地驰骋了起来。
直到把风兮颠得屁股破了,人也吐了之后,她才算是冷静了下来。
桑召也不是个省心的,总是骑着骑着,就一声不吭地抓虫子去了。
多鱼和蔺韶光两个娃娃更是看什么都新奇,一个不注意就跑去了曲径通幽的犄角旮旯里。
要不是蔺南星还留了些心眼在小辈们的身上,每日光是寻找掉队的同伴,都不知要耗费上多少时光。
白日里的上午下午、日头不盛的时候,几人就这般骑着马儿,恣意晃荡着往南边走;到了正午阳光太烈,不便赶路的时候,他们便寻个凉棚或是庇荫处喝茶吃饭。
吃完饭了,消食的时候,一群人就去林子里抓虫,或是在浅溪边踩水玩。
就连向来沉稳的沐九如都经不住小辈们欢声笑语的诱惑,褪了鞋袜,露出一对素白的脚掌,走进亮晶晶的水里,同蔺南星相携着趟了几回。
夏日正午的阳光下,就连溪水都是热的。
脚掌踩过湿滑的鹅卵石,艳红的朱砂痣像是两枚小鱼食一般,被漂萍间的小鱼儿轻轻地啃咬,又柔软又挠痒。
孩子们玩了没一会,就嫌溪边太热,上岸到树荫下抓虫子了。
沐九如倒是觉得暖洋洋的,晒得他很是舒坦。
不过蔺南星那张俊脸已经被晒得到处都是汗水了,小郎君黑了许多的皮肤在水光下更显俊逸,脸上的晒红也显得人气色很好,英姿焕发。
沐九如趁着四下无人,走上前去,偷偷地使坏,在水底下亲昵地踩了下蔺南星的大脚。
洁白如玉的脚掌与丑陋粗糙的足背在晃荡的水波下一触即分,小郎君脚趾紧绷着,迅速在水底泛起了红色。
很快就从脚红到了头,脑子也昏昏涨涨地,不知是中了暑,还是中了蛊。
这般边走边玩了快有八日,江南一带众人已溜达了个遍,扬州城里也走过了一圈。
他们吃过了嫩如豆腐的狮子头,走过了无处不在的二十四桥,也看过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瘦西湖月色。
离开扬州后,几人见天气晴好,万里无云,便在路过一处无名的湖泊时,决定露宿一夜。
空谷中,宁静的湖面映出日落西山,暮色沉沉。
河岸边已帐篷林立,毡帐的中央是新生的营火,正在熊熊燃烧。
火光映红水色,晕往更远的方向,与天上水中的两片星河明灭相辉。
蛙鸣如击鼓一般连片起伏,风过叶动沙沙作响。
远处时不时会传来几串狼嚎,头顶就是布谷鸟的嘹亮鸣叫。
扬州的月夜,繁华中透着出水芙蓉般的清寂,而江南野外的夜,却意外得喧闹。
四面八方都是万物生灵共存共生的痕迹。
炙烤的火堆旁放着不少烧熟的鱼虾鸟鹿,除此之外,还有一只鼍鱼。
小鳄鱼身子的一大半已被食用殆尽,还有一半此刻正在用火熏着,等一夜之后成了肉干,还能在路上充当个零嘴,打打牙祭。
在山野间撒欢了整整一日的七人做在篝火边,屁股下面铺了隔水防尘的油绢布,已都是吃饱喝足的状态。
他们腆着满涨的肚子,揉着酸痛疲累的肢体,抬头就能仰望到一川星斗,耳边则是夏日微热的晚风柔柔拂过。
白日路过小镇时买的状元红被开了封,放在火边不冷不热地煨着。
小酒肆的掌柜说这酒酿了足有二十年,但蔺南星一喝就知道这年份里掺了些水份。
好在酒里没掺水,开封以后便酒气四溢,浓郁的醇香熏得路过的飞虫都卧在了草上。
出门在外,几人除了水囊,也没带酒杯,便也不计较别人的口水了,谁要是馋酒了,就抱起坛子闷上一口。
沐九如的脸被艳红的火光照得霞明玉映,高挺清秀的鼻尖也带上了微微的醉红。
他手上拿着条细长的草茎,一只手捏着草叶的一端,与另一根草相互交缠。
而另一根草的两头则是由蔺韶光粉嫩的小手紧紧拿捏着。
父子两人倒数三二一,手上一齐用力,没几瞬后,沐九如手里的草就被另一根草儿拉断了。
蔺韶光欢呼一声,举起他完完整整的草茎,激动地道:“哈哈哈,还是元宵厉害!元宵找得草又赢了!”
斗百草是村里的娃娃间常玩的游戏:两人去寻草茎,用寻到的草交缠着拉扯,哪个人找的草断了,就是输了。
这游戏规则简单,又不费钱财,还老少皆宜,不过喜欢玩的多还是小孩子们,只消用上几根小草,几个人就能消磨掉一整天的时光。
蔺韶光斗赢了他的大爹爹,嘻嘻笑了几声,便换了挑战对象,捏着他的草,转头去找多鱼哥哥斗草了。
沐九如的手边还有好几根鲜嫩的小草,都是方才吃完饭后,举家一同去林子里采的。
他精挑细选了一根又粗又壮的出来,,捏在粉白的手指尖里,戳了戳边上之人宽大的手背,眼里聚着一团柔亮的火,巧笑倩兮道:“元宵的小爹爹,来,我们也斗一把吧。”
柔软的草茎挠得蔺南星手指微蜷。
他蹭了蹭那片被拨撩的皮肤,垂下眼帘,从他的草堆里认认真真地挑了一根出来。
比沐九如的那根略微柔嫩上一些些,但又不太明显。
刚刚好。
他伸出自己的那根草,和沐九如的相互交缠,两人略一用力,蔺南星手里的草就拦腰断了。
沐九如眼眸微亮,抿起嘴角看着自己手里的小草儿,情绪又是舒畅,又是明媚。
他笑盈盈地伸出手来,去够边上的酒坛。
蔺南星立即放下手里的草屑,给沐九如搭了把手,举起小小的坛子递到心上人的红唇边,轻笑着哄道:“祜之,少喝一些,这里没村没店的,买不到解酒药,明早若是宿醉了,小心会头痛。”
沐九如因身体原因不能贪杯,也不常饮酒,因此酒量自然是不佳的。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便乖乖地听了小相公的话,只小小地抿了一口。
清冽的醇酒浸润唇齿,回甘悠长。
若说滋味也就那样,但饮酒人想喝进嘴里的,未必就只是酒香,还有觥筹交错带来的欢愉与热闹。
沐九如舒爽地喟叹一声,推推酒坛,道:“你也喝,这酒很香。”
蔺南星眼神温柔,抱过坛子灌了一大口进嘴。
被沐九如劝过的酒,比之前大伙你一口我一口喝的时候更加香甜醉人。
他放下酒坛时,对面的沐九如已经又举起了草茎,笑眯眯地道:“我们再来一把。”
艳红火光照得沐九如满脸绯红,皓齿明眸,笑颜鲜妍而动人。
这倾国的容色,蔺南星在伺候沐九如的那六年里,日日相对,也日日惊艳……
可除此之外,在那些为奴为婢的岁月里,他自个儿还有什么想法和情绪,如今想来,却都像是隔了层薄纱一般,朦朦胧胧得,叫蔺南星都记忆不清了。
应当也是不敢有什么多余想法的,作为奴婢的他只敢将他的少爷奉若神明,顶礼膜拜。
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眼前郎君倾城绝艳的美貌,顾盼生辉的俏皮,相对而坐的依赖……都是属于他的。
而他也永远都属于沐九如。
蔺南星缱绻而笑,应了心上人的挑战,慎重地从草堆里又挑选出一根来,再次和沐九如玩起了这个简单幼稚的小把戏。
两人边上的蔺韶光此前和众人一起也喝了几口酒,现在已有些醉了。
小娃娃手里捏着把草,在多鱼怀里哭得嗷嗷大叫:“元宵想安安,想小元小鱼,想小九小星,我要回家,要把他们都带来一起,呜呜呜——”
这几天蔺韶光偶尔也会想家,但从来没因此而哭过,多鱼连忙哄了又哄,但收效胜微,好半天都没能哄好。
小公公耐心是足的,气性也是有的,手上嘴上安抚着,心里已气得想打小祖宗屁股了。
那头的蔺南星和沐九如见好大儿哭闹不休,也不再沉浸于风情月意里,两人放下了手里的游戏,一齐抱过蔺韶光,又拍又哄,亲自安慰。
小人儿换了个位置,脑袋靠在沐大爹爹的胸口上,屁股坐在蔺小爹爹臂弯里,耳边是大爹爹好听的声音,背上是小爹爹温柔的拍抚,好半天后终于哼哼唧唧地收了些哭声。
他手里捏着鼍鱼肉干,时不时放在嘴里嚼上几下,肩膀还在抽抽搭搭的,哭红的脸蛋一点一点的,像是有些困了。
突然他被戳了戳后背,那人力气用得还又点大,戳得他痛痛的。
蔺韶光嘴巴一瘪,好容易停下的眼泪又要落下来了,却见到身后的人是桑召姨姨。
桑召脸上的表情依然木木的,吊着眼角和眉梢,手掌握成拳头,伸了出来,道:“元宵,手,给你。”
蔺韶光这些天没少被桑召往手里塞虫子,他从起初的嫌弃虫子,害怕桑召,到现在习惯了以后,也觉得小虫子挺可爱的,桑召姨姨没那么吓人了。
他睁着水汪汪的红眼睛,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有些期待桑召会送他什么,是五颜六色的蝴蝶,还是胖嘟嘟的肉虫,又或者威武霸气的角虫……
桑召却没有直接把东西给他,而是捏起食指大小的虫笛,塞进了嘴里,指尖按住笛声上的气孔,吹响了几个音节。
随后她缓缓地摊开手掌。
幽幽微芒从她的指缝间透出,露出一群亮晶晶的萤火虫。
虫子们在桑召黑红的掌心里中聚成了黄绿色的一团,忽闪忽闪地发着光。
桑召松开了它们,转而用双手捏住笛身,一段悠扬又有些诡谲的音调随着动作啁啾奏响。
萤火虫群闻声散开,成了一朵小花的形状,闪着辉光落进蔺韶光的手里。
童稚的眼眸和脸庞被照得透亮,蔺韶光不由地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些宝石一样的小生灵翩跹起舞。
这简直就像是在他手心里放了一场烟花一样漂亮。
桑召控制着萤火虫变化成各种各样的形状,最后舒展成了一只靓丽的蝴蝶,扑腾着翅膀,从蔺韶光手里飞到沐九如的面前,再绕到蔺南星头顶,飞过每个人的身边。
直到最后一人也被蝴蝶环绕过后,笛声骤停。
萤火虫们失了指令,便轻盈地四散而开,幻梦似得,一点一点飘在众人身边,最后消失不见。
篝火下的南夷女郎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表情缺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