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郎的逗哄声轻柔温软, 孩童笑得稚嫩清甜。
每个敞开的院落都传出不同而类似的声响:闲散的话语声、井边空濛的汲水声、咄咄的捣衣声还有街上孩子们的嬉闹声……
风兮带着沐九如与蔺南星走过一户户人家,路过一个个寻常百姓,元元之民。
也路过了他的故土, 他的人生。
在一处与其他小宅毫无区别的门户前,风兮停下脚步,道:“老爷, 正君, 我们到了,就是这里面。”
沐九如和蔺南星点了点头, 风兮便引着他们继续入内,跨过门槛。
小院里有两人正在活动。
一个是位衣裳素净的姑娘, 面上铅华洗尽, 正对着木盆梳洗长发;另一位是个小郎君,衣袖撩起,手持木槌, 在浆洗着衣物。
那小郎君见了来人, 招招手道:“风兮,你又来看草露姐姐啦!她今个的精神头还算不错!”
他定睛一瞧,又看到风兮身后的两人。
一个带着帷帽鬼鬼祟祟,还有一个人高马大, 虽然相貌俊逸,但似乎不好相与,可又提了个药箱……
小郎君问道:“后面这两个是谁啊,你找的大夫吗?”
风兮点了点头,笑道:“是啊,他们是我寻来的义士,来看看草露姐姐的, 放心吧,不是可疑之人。”
小郎君放下心来,他们这里虽然不比花街柳巷是非多,却也偶尔会有恩客追过来闹事。
既然是大夫,便不会出什么麻烦事,扰了休沐日的安宁。
小郎君道:“哦,那快去吧,她那样子怕是再不看,就要不行了,我都准备好替她办后事了,埋的地儿也寻好了,草露挺中意那处的。”
他轻快地敲打着衣物,语调也不见沉重,像是对生离死别之事已司空见惯。
小郎君絮絮叨叨没两句,又想起了这里还有客人,笑着告罪道:“呸呸呸,我当着大夫的面说什么呢,希望草露能给治好了,就用不上那地儿了!”
风兮也勾起嘴角,却是轻叹了一声。
他引着沐九如和蔺南星继续往里宅内走,一直到院子的最角落处,有一栋极小的房子,与周围房屋稍微隔开些许地方。
昧昧小巷的每个院落里都有这么间屋子,是专门用来安置将死之人的。
三人走到门口,风兮轻声道:“里面会有些味道……老爷正君还请多担待些。”
沐九如和蔺南星点了点头,风兮便叫唤一声,推门入内。
屋里的气味确实不佳,血肉腐烂的腥臭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尸气充盈着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异味虽不浓郁,却无孔不入,让人觉得只是站在此处,都像是会被沾染上这种黏腻恶心的气味似得。
蔺南星眉头紧皱,道:“我去开窗。”
沐九如拉住小相公的胳膊,温声道:“暂且不用,先去看看病患能不能见风,这味道还成,不妨事。”
蔺南星抿了抿唇,他心里面对这块地方万分不满,但还是温驯地应了一声,没有轻举妄动。
两人对话的间隙,风兮已搬来了给主子们坐的板凳,放在病人床边。
名唤草露的病患半依在床头,面色蜡黄,形如槁木,裸露在衣衫外的肌肤上溃面斑点数不胜数,有些还正流着脓血。
只远远一眼望去,便知已是垂死之人。
消瘦到失去人样,就连发丝都稀稀拉拉的女郎,光看外表已几乎让人难以分辨她的年岁、美丑,甚至是模样。
整张脸上唯一还算能看的,只有那对双清澈透亮的眸子,含着淡淡的水光,正一瞬不瞬地望着床边种着的盆栽小花。
草露迟钝地听见了人声,这才皱着眉,缓慢转动脑袋,看向屋内。
她见了坐在床边的熟人,露出个微笑,道:“风兮,你又来了?”
随后,她又看到蔺南星与沐九如落座在床边的座椅上。
面对陌生人的入内,草露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像是想掩去自身不得体的气味和模样。
但她这般严重的枯朽和脏污,再怎么遮掩也不过是徒劳,草露缓慢地放松紧绷的身体,仔细观察了来客,问道:“这是……大夫?”
风兮笑着轻拍草露的手背,安抚道:“是的草露姐姐,他们是我请的大夫,你让他们看看,哪怕能消减些痛苦都好。”
拍抚间,他的手上沾到了草露流出的脓水,风兮道:“我先帮你擦拭一下。”
草露眉头紧皱,手指收了收,把风兮拉近,道:“你这是哪来的钱?桃溪巷的大夫没几十两银钱不出诊看这病……”
她嘶哑的声音压得极轻,担忧地道:“你别是偷了主家的钱……”
风兮连忙道:“没有没有,姐姐别担心钱的事,他们是……是我结识的贵人,不费钱。”
他心虚地瞄了眼身后的蔺老爷,见这杀神没有黑脸,这才放下心来,继续道:“你别想钱的事情了,姐姐过世以后,一直是你在替姐姐照顾我,最后这些日子,换我来照拂你也是应当的。”
草露还是放不下心来,风兮花钱向来大手大脚,怕是自身也没有什么积蓄,就是寻常大夫的诊金风兮也未必出得起,更何况看了病还得再花钱买药。
沐九如见两人僵持着,出言劝道:“草露姑娘且安心,我们与风兮小公子有些交情,不收诊金。”
草露面色稍宽,风兮连忙再劝了几句,草露这才松了口,应了下来。
生了病的人心思就会比较重,风兮松了口气,挤出个笑脸对两个主子道:“稍等片刻,我先给草露姐姐清理下脓疮。”
沐九如温言道:“去吧,不必着急,我也正好先检查下草露姑娘的溃面与舌象。”
风兮应了一声,匆匆去了屋外。
沐九如向床边靠近了些许,道:“草露姑娘,失礼了,我需要借姑娘的手一看。”
草露看了两眼自己瘦骨嶙峋、红肿溃烂的双手,最终还是缓缓地递了一只出去。
沐九如刚要伸手去接,蔺南星已提前捏住草露的手,拿到沐九如的跟前,道:“我来,你仔细沾着脓液。”
这脓水只是触碰上一时半会,只要别不慎吃进嘴里,其实并不会染上什么毛病。
但沾到脏污,手上黏腻腥臭是在所难免的。
沐九如并不在意这些小问题,之后只消洗个手就好了,但蔺南星体贴他,替他做了脏活,他也很是受用。
沐九如暗叹一声,就着蔺南星的手,仔细观察起了草露皮肤上的溃面。
细细一节胳膊,上头几乎没挂什么肉,皮肤上满是红斑,许多地方烂得深可见骨,破损流脓处的表皮失去了血色,渗出稀薄恶臭的脓液。
细看脓水内部,混有一些絮状的东西。
单是查探这个部分,就已显露出患者气血衰竭的病危败象。
沐九如思索片刻,又看了草露的舌象。
虽然此时已接近午间,舌上情况看不清晰,但也能观察到病患舌淡苔薄,呼吸间透出一股尸居余气的腐味。
沐九如心头微沉,面上依然八风不动,
风兮打了热水回来,要给草露擦身,沐九如就让草露重新闭上嘴巴。
他带着蔺南星走到了屋门口的架子旁,轻轻吐出一口气,然后捏着小相公的那只沾了脓水的手,放到了铜盆里,撩水清洗。
蔺南星手掌抖了抖,道:“我自己洗,你小心水凉。”
他说着就要用另一只干净的手,把沐九如的手拿出来。
沐郎君在水盆里挠了挠小相公的手背,笑道:“就一会会,不冷,你别闹。”
到底是谁在闹?
反正少爷没闹,他也没闹,但少爷说他闹了,那就是他闹了。
蔺南星敢想不敢言,红着耳朵高兴又心虚地让沐九如伺候他洗手。
架子上的水盆通常是做应急之用,因此也没有放置澡豆、胰子等清洁用品,沐九如便用手代劳,仔仔细细地搓揉蔺南星的手掌。
柔软的指尖一寸寸地摩挲过去,四处流连,指甲缝也没有放过,洗的蔺南星整个手都麻麻痒痒,嘴里也止不住地吞咽。
沐九如洗了会儿,终于觉得干净了,这才把小郎君热乎乎的手拿出了水盆,他从蔺南星的袖袋里摸出手绢,慢条斯理地擦拭。
沐郎君的动作虽不熟练,却温软细致,被冷水浸泡过得尖尖十指都泛着通透的嫣红,让蔺南星几乎想要立即将那双手握到自己的手心里,好生地暖着,将它捂得和自己一样热乎。
沐九如擦了会,突然很轻地道:“落故……下次你不必替我伸手。”
他把声音压得只能他们二人听见,柔柔地道:“病患身上不洁净,有异味,心里已经十分难堪了,我们若是还表现得嫌弃,会伤及他们的自尊。”
他生怕蔺南星觉得他在责怪,又温情脉脉地道:“我知道你是呵护我才这么做的,我很感念。”他隔着绣帕,捏了捏蔺南星柔软的手心,宽慰道,“小相公,你相信我,不会将自己的身体视为儿戏,我有分寸的。”
蔺南星的手掌被摸得哪里都热乎乎的,就连脸上都热乎了起来。
他之前去拿草露的手,纯粹是心随意动,并未想过这些。
蔺南星将沐九如说的话记下,温驯的应道:“好,我下次不会了。”
沐九如粲然一笑:“乖。”
蔺南星红着耳尖,抿唇轻笑。
这模样着实讨人喜爱,和小时候的南星也没什么区别,都可爱得和个年画娃娃一般。
沐九如本还有些沉重的心情好了许多,便垫起脚吻了吻自家乖巧可人的小相公。
光洁的下巴被暖暖软软地轻触,随后留下了微凉清香的水痕。
蔺南星的目光立即落在了那双殷红的唇瓣上,喉结一隐一现,忍不住地滚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