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私牢深埋地下, 不见天光,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就连时辰的流走都会变得模糊不清。
牢里点着一盏幽暗的烛火, 因是天子私牢的缘故,这里并不脏乱,没有老鼠, 也没太过糟糕的气味。
甚至在焦热的夏日里, 还能算得上清凉。
不过再好的环境,这里也还是个牢房, 粗壮的金属栅栏将蔺南星与外界彻底隔开,牢内只有用来睡觉的稻草, 还有一个方便时使用的恭桶。
蔺南星坐在满地的草垛之中, 脸上依然泛着火辣辣的疼,昭示着他并未被关在此处太久。但粗浅一算,从早上开始到现在, 他也最起码有大半日滴水未入了。
虽说饿肚子这点时间, 对蔺南星而言并不算什么,但到底饥肠辘辘并不好受。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了,喉咙里黏腻得慌。
这和在龙城中箭后不吃不喝的感觉又不太一样,他在龙城时身上中了箭, 胸口的剧痛完全分散了别处的不适,而且蛊毒让他完全无法动弹,极大减少了消耗,饿的感觉更是微乎其微。
现在的他,又饿又渴,一动弹,上半身就都疼的很。
蔺南星并非没法子弄到吃食, 私牢的大门正由多骞守着,蔺南星若是有什么需求,高声同多骞说话就行。
不过多骞被景裕点来押他入狱也就是个突发事件,在没有提前串通的情况下,蔺南星贸然差事属下,便是拿别人的命做儿戏。
蔺南星确实也会用人命来填平成事的道路,但前提是属下的牺牲是有价值,死得其所的。
而非不明不白地被问罪,打杀。
因此蔺南星入牢之后,不曾和多骞说过一句话,而是坐定了一般,收拾了自己和草垛,便靠在一边假寐休憩。
现在的蔺南星一身染血蟒袍穿得整整齐齐,被打乱的发髻也重新梳理过了,整个人除了面目全非之外,看着倒还算是清整,甚至还挺悠然自得,淡定得压根就不像身处监狱,而像是在自家陋室里休息养伤似得。
那对凤眸松松阖着,睫毛轻颤。
远处忽然传来“咿呀”的开门声。
蔺南星耳朵微动,一瞬睁开眼帘,淬亮得火光在他眼中亮起。
然而又听了几下脚步声后,蔺南星却发现来人并非景裕。
这人得脚步较缓,较轻,步伐不大,有点像沐九如这样世家子弟的矩步方行,又好似阉宦下人的琐碎小步。
但不管是谁,能进入天子私牢的,都不会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
蔺南星稍稍坐直了一些身子,目光投向铁栏外,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者。
明亮的火光越来越近,三山帽的倒影投入他的眼底,然后是摇曳的绛纱灯,绯红色的五彩锦衣,白色的麈尾……
还有秦屹知的脸。
居然是秦公公来了这里。
蔺南星打量的眼神还算隐晦,秦屹知看向蔺南星时就没这么客气了,转过头来,他甚至还用灯盏照了照牢内的景象。
然后就看到了蔺南星惨不忍睹的脸……
秦屹知动作微微一顿,便将灯笼挂在了一边的灯座上。
心下却是有点骇然。
哪怕他已提前知道蔺南星被景裕给打了,却从未想过蔺南星会被弄成这样。
——景裕不论他犯了什么事,不论被气得有多狠,都很少会打他,更别说是打脸。
秦屹知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他和蔺南星,甚至和其他所有的奴婢相比,都是不同的。
……但这种特殊,只会让他更觉不堪。
牢里的空气有些湿冷,让秦屹知念了一个时辰睡前故事的嗓子又痛又痒。
他捂嘴轻轻咳了几声,吞咽了下润了润嗓,这才开口,道:“蔺公公,白日你太冲动了。”
蔺南星微微挑眉,秦屹知的这声音……破烂得没比他的脸好上多少,大抵是被折腾了。
念诗还是讲故事?
没想到景裕都十八了,还喜欢这些小把戏。
蔺南星记下这个情报,又苦中作乐地摇了摇头。
哪怕他现在知道景裕还有这喜好,也不会再为景裕做这些事了。
倒是来私牢的人是秦屹知,对蔺南星而言不算过于意外的人选。
这宫里的人都有自己探寻消息的渠道,不经缄口的消息,不日就会变成举国的消遣,不让第四人知道的消息,怕是已有四十人听到了风声。
蔺南星毫不怀疑自己之后,或许还会在这牢里见到太后或是别的对家。
只要那些人和秦屹知一样,有底气不怕景裕的怪罪。
不过秦屹知哪怕来这儿探望了他,两人之间也向来是没什么废话可聊的。
蔺南星轻笑一声,半真半假道:“不想做奴婢了,难免会冲动一些。”语气倒还算和善,毕竟秦屹知今天下午又帮了他一回,免了他些皮肉之苦,蔺南星是承情的。
秦屹知却觉得这话听着颇为扎耳,他“呵”了一声,不再继续搭话,直接掏了掏袖子,摸出个油纸包,隔着栅栏扔了进去。
蔺南星伸手接过,打开油纸一看,里面是躺着个冒热气的包子。
白胖的一个,褶子精致得很,多半是御膳房出品的,不过包子的个头倒是不大。
这点上蔺南星也能理解。
景裕下令要断他水粮,秦屹知哪怕阳奉阴违给他带吃的,也不好做的太过,不然他过于生龙活虎了,容易被发现猫腻。
蔺南星看了眼秦屹知,道:“多谢。”一口就把包子给吞进肚子里。
还是肉馅的,蔺南星鼓着嘴站起身来,把装包子的油纸叠了几下,还给了秦屹知。
然后换来了个水囊。
秦屹知不知是嗓子疼还是不想说话,只伸手接东西,递东西,嘴皮子都懒得动一下。
蔺南星也不同他客气,咕噜咕噜喝了水,再把空水囊还给秦屹知。
面前又被塞来了个小瓶子。
“金疮药。”秦屹知沙沙的嗓音冷冷响起。
蔺南星没想到秦屹知居然连伤药都给他带了,一时有些诧异。
他打开瓶盖倒了点药在手心里,药膏是无色无味的液体,哪怕用在脸上也不容易被人看出端倪。
蔺南星又看了眼面无表情,脸色还不太好的秦屹知,沉声道:“谢了。”迅速地把药往自己脸上抹。
他的脸到底伤成了什么样,蔺南星至今还没个机会能亲眼一见,只能凭借涨痛感和摸到的血痂判断出情况不好。
这让他格外担心自己会破相,或是把墨敕鱼符的印子给留在脸上了。
他的脸上连沐九如的东西都没能留下,可千万不能烙下景裕的东西!
因此秦屹知送来的伤药,对蔺南星来说简直就是场及时雨。
蔺南星抹药的速度飞快,连耳朵后面也没放过,看上去就和涂面霜似得。
而且还是非常娴熟地在涂面霜。
秦屹知:“……”
秦屹知咳了两声,绷着脸道:“不必客气。”他微微垂眸,“礼尚往来罢了。”
蔺南星闻言,动作顿了顿。
三年前,沐九如曾在秦屹知刚净身那会儿,给过这人一瓶伤药,想来秦屹知是记住了他家夫郎的恩情,报到他这儿来了。
难怪摆着张臭脸,还要冒风险来给他送饭送药。
想起自家十全十美的夫郎,蔺南星忍不住抿起嘴,露出个又肿又痛,还有些甜蜜的笑容,然后便更不客气地带着伤药缩到了角落里,背对秦屹知解开自己的领口,开始涂身上的伤处。
秦屹知:“……”
被阉人避嫌,有点晦气,虽然蔺南星如果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一样很晦气。
蔺南星压根懒得管其他人的想法,他用药把前前后后的伤口都抹了一遍,能看到的地方省着点用药,看不到的地方就全都抹上。
半点不带心疼的,毕竟这药不可能留在这儿让他之后再用。
蔺南星的胸口有两道鲜嫩的缝合伤疤,那是蒙绕助对穿他的那箭,和沐九如插的排气管取出后留下的伤疤。
如今已经好透了。
但景裕白天打他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半下也没打到这处。
蔺南星在这牢里无所事事时,也想过:如果不是他更早地就遇到沐九如这样好的主子,其实景裕并不算是个对奴婢太差的人。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他早已遇到了世上最完美无缺的主子,便再也看不上其他有瑕疵的好了。
蔺南星抹完了药,整理了衣襟,把空瓶又递回给秦屹知,道:“能联系上内子吗?替我带句话给多贤,让他护着正君。”
秦屹知拿起药瓶收进怀里,嘴角抽搐,语气更冷了些,道:“消息递不出去,我的处境不比你好太多。”
蔺南星点点头表示理解。
虽然他知道秦屹知这话,就是不想帮他传消息的托词。
就算秦屹知这头消息传不出去,逢会和逢力的情报网却没被截断,秦屹知完全可以联系御马监的奴婢帮他传话。
不过蔺南星也并不急着要传话出去。
沐九如现在已经前往安全之处去了,身边又带了那么多的死士,近期不会遇上险情。
那么他这里晚上几日再递话出去也没事。
他很放心。
蔺南星的神色和表现都很是从容,秦屹知看了他两眼,也有些佩服这位权宦临危不乱的粗神经了。
不愧是敢窝藏宫妃,甚至还娶了皇太妃的人。
秦屹知投喂完了曾经的对家、如今的盟友,也没和蔺南星多说废话的打算,便直接从牢门边重新挑起带来的绛纱灯,道:“走了。”
蔺南星道:“秦公公慢走。”
秦屹知:“……”
秦屹知又瞥了眼蔺南星,便带着莹莹孤火,没入了夜色之中。
细碎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私牢的光线恢复幽暗。
蔺南星听了会儿外头的动静,确认再无其他人出入后,走到了方才小憩的地方,从草垛下翻出装有画卷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静静躺着一方画卷。
《簪花少年图》在景裕与他的冲突之后,就留在了御书房的地上,景裕没记挂画卷的去向,蔺南星就干脆把它带来了牢里。
蔺南星展开卷轴,借着牢内暗淡的光芒,看向画中人栩栩如生的眉眼。
秦屹知妙手丹青,做的画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将纸面上的郎君刻画得风姿窈窕,倾城绝色,连眉峰的残墨都好似在诉着脉脉风情。
这分明是沐九如最美丽的年龄,最艳丽的模样,可蔺南星的脑海里,浮现的却是重逢后的沐九如。
——有重逢初见时的病入膏肓:少爷眉眼苍白,瘦骨嶙峋,靠在他的怀里听着钟声,抵御死亡,哀婉而又清冷……
——也有大婚时的倾世绝艳:沐九如身穿翟衣,头戴翟冠,与他对拜青炉,天地为证,那般得美好而鲜活。
——还有昧昧小巷的簪花一吻,郎君在金秋时节如海棠绽放,鬓边落花如雨,唇边笑颜如花。
——竹里村时,沐九如与他挽着手走在田垄上,他们耳鬓厮磨,如同寻常夫妻,一床两好,三平两满。
——岁安医馆里,沐九如则是被所有百姓爱戴信任的济世神医。
——在龙城时,沐九如还在他的胸口舞刀弄针过,留下了两排细碎的印记,那么得帅气。
…………
…………
所有的沐九如都跃然眼底。
那都是只有他见过的,真实而盛放的沐九如。
是比起画上郎君的无暇貌美,更加动人的艳色。
蔺南星闭上眼睛,心头升起一盏温暖的灯火……
这也是独属于他的沐九如。
他的祜之。
蔺南星摩挲着画卷的木轴,轻轻道:“祜之,我会回来的。”
“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