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话没说完, 就轻笑出声,甚至忍不住咳了起来。
蔺南星的脸色更红,同他平日穿的朝服一般艳丽, 像是个能掐出水来的番茄。
即便羞窘至此,小郎君还是头昏脑涨地拍抚着主子的背脊,委委屈屈地道:“少爷, 你又取笑我……”
沐九如喘了会儿气, 一见蔺南星的小媳妇样,又是捧腹弯腰, 肩膀轻轻地抽动。
他笑不可仰地道:“你就是不经逗,我当年要是收到一枝花就脸红一次, 怕是出门只到半路上便要把自己给烤熟了……”
他又有些呛咳, 但还是继续说道:“那我家小南星……便只能一边掉金豆豆一边给用草席把少爷给卷起来,卷饼似得,然后天南地北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塞卷饼少爷, 好不可怜……噗……”
沐九如笑得欢欣, 蔺南星脸色却忽红忽白。
他羞窘非常、脸红耳热,又觉得沐九如说的笑话好生恐怖,他光是想想都要梦魇一夜,醒来还能大哭一场的程度。
沐少爷已快要笑得背过气去, 纤瘦的身子弯成了一团,缩进蔺南星的怀里,停也停不下来笑声。
沐九如只觉得,他好像有许多年没这般酣畅地笑过了。
蔺南星听着主子长长短短、断断续续的笑声,动作不停地给怀里人顺气。
他俊毅的面容柔和了下来,怀里温软,心中平静, 像是那三两朵牡丹给屋里提前招来了春意。
草熏风暖,阳和启蛰。
好一会后,沐九如才将将平复了气息,直起身来。
他抹去自己笑出来的汗水,眼神清亮地道:“好了好了,不逗你了。”他折下最后一朵花,扔到蔺南星的身上,“你去晒花干吧。”
蔺南星应了一声,将沐九如打点好穿暖,安置在床头上、被褥里,像蚕宝宝一般包裹好。
他这才放下心来,抱着两朵牡丹花,头上簪着艳丽的红,跑到桌边放下东西,寻觅起了工具。
——以前在小院时,他就经常摆弄这些花朵。
沐九如爱美爱花,也喜欢簪花穿红。
只是他们的小院冷清,没有仆役专门侍弄花草。
想要鲜花,便只能让南星出门去买,或是沐夫人偶尔会送来几盆。
但即便得到了喜爱的植株,也是花期苦短,不过多时便要谢了。
于是就有了晒制花干这一法子,干花虽没有鲜花那般娇艳,却也芬香扑鼻,别有韵味。
南星学来制作的方法,此后满是清苦药味的小屋,逐渐沁入花香。
小院里便总是兰馨桂馥,夹杂着草熏郁郁。
那是一种奇妙的味道,苦涩又清甜,离别的六年里,蔺南星从未在任何地方闻到过类似的幽香。
他寻了几根丝线,熟练地将花枝缠绕起来,找了处温暖宜人的地方悬挂好,如此不过几日花干便能制成。
蔺南星兴致勃勃地做着这些,满目柔情和温馨,连一丝花瓣都没碰落弄坏。
他倒腾完毕,高高兴兴地欣赏了两眼,暗自赞美自己的手艺。
——精湛如故,真是天生做小厮的好手!
蔺南星点点头,将桌子收拾一番,又回到床边,准备伺候少爷。
床上悄无声息,走近了,他才发现沐九已经睡着。
纤瘦清隽的郎君趴在床沿边上,姣好柔嫩的脸庞半遮在被褥里,精致的手腕荡在床边,背脊因呼吸而缓缓起伏,伴随着忽轻忽重的气声幽幽传来。
是一个毫无防备,安逸而踏实的睡姿。
蔺南星俯视着望去,那摄人心魄的五官甚至看起来略显稚气。
他看着熟睡的主子,眉眼都沁出了柔情的笑意。
蔺南星给沐九如掖好被角,又仔细用帕子擦拭了下沐九如脸上的汗水。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嘈杂动静。
蔺南星的府第里有多贤作为管事,下人的行止都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主屋附近无人敢喧闹嬉戏。
毕竟扰了贵人休养生息,是要受到责罚的。
如今有这么大的动静,怕是屋外生了什么事端。
这念头一闪而过,蔺南星手上的动作依然不疾不徐。
他收了帕子,又观察了一遍沐九如的状态,这才放下层层纱幔,叉手祈福:“少爷万福,安歇。”
外间传来多鱼的呼唤声,音量压得极低,像是生怕扰了里面两位主子含情脉脉、互诉衷肠。
“蔺公,抓到一个混进主院的细作。”
蔺南星起身出屋,走到门外,道了声:“咱家去看看。”
多鱼垂首应了,自觉地接替蔺公,走进屋里伺候沐公子。
两人身形交错间,小宦官惊鸿一瞥,竟见蔺公头上簪了好大一朵牡丹。
他悚然一惊。
蔺公向来是杀神一般的人物,还从不爱美,怎的就簪起花来了!
但他转念一想……
花前月下,风花雪月,人间的风月事可不就是围绕着一个“花”字么!
多鱼看着那花,像是已经见到了主子甲和主子乙在屋内山盟海誓、生死缠绵的情景。
他捂着通红的脸蛋,两只眼睛亮晶晶地进了屋子。
小多鱼好一通天马行空的编排,那头蔺南星全然不知,已步伐稳健地走到了室外。
现下天色已暗,月光清清,院内的月洞门边,石灯相对而立,明明灭灭地亮着淡光。
主院外面站了几个府丁,两个下人手掌灯笼,剩下其他几人压着一个男子,多贤则立在一旁等候着主子。
蔺南星慢慢走了过去,问道:“混进东院所为何事?”
被压着的男子脸上青了几道,显然是刚才蔺宅府丁揍的。
他被压在冰冷的地上,火辣辣的脸庞和手掌贴着石板路,几乎要被冻得失去知觉。
男子打着冷颤,嘴边喷出一团团白色粗气,畏惧地道:“小的,小的缺钱,进来偷点钱财。”
谎话也不编得走心些,足以见得这个细作并不高明。
若是有些智力的,少说也能掰扯出其他几个势力进来,把清水搅得混成一团;迷障重重,才好求得生机,或是掩人耳目。
蔺南星无心和小喽喽扯皮,直接看向多贤。
多贤恭敬地拱着手:“回蔺公,此人用了其他仆役的身份混进主院,行为鬼鬼祟祟,没个规矩,一直在主屋附近徘徊,小的观察了会儿,便把他压了下来。”
“刚才已给他搜过了身,没找到表明身份的物件,小的便取了这人的荷包和衣料饰物,差人去查了。”
蔺南星点点头:“关起来,严加拷问,只留条命就好,带走吧。”
他交代完便准备离去,地上的细作紧张地吼叫起来:“我就是个小贼,你把我送官府啊!不要拷问,我什么秘密也没有……唔。”
多贤一脚顶进那人的嘴里,压住了吵嚷的声音。
蔺南星皱着眉,反身往主屋走,吩咐道:“带走,别让他在这吵着人。”
多贤应道:“是。”
小宦官眯了眯眼,拿出个小册子,轻声细语地问道:“喂,告诉我,这是什么字?声音轻点,答出来咱家便怜惜些用刑。”
多贤说完抽出了鞋子,细作眼中含泪,望着那个字,小声道:“蔺。”
多贤露出个满意的笑容,笑眯眯地道:“是个识字的,之后舌头便不留了,免得吵着主子。”
细作吓的六神无主,瘫在冰冷的地上,喃喃哭泣:“我不吵了,不吵,这位爷求您不要……”
蔺南星耳聪目明,离得远了依然把这里的动静听得清晰。
他眉头微蹙,走了回来,冷声道:“多贤,远点去弄这些事,别污了这块地的清净。”
细作更是害怕,张着个嘴,不住流泪,他赤红的眼珠疯狂旋转,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边上突然又来了个人,小声地对多贤低语了一番。
多贤凑近蔺南星,回禀道:“蔺公,这是东厂那边的人。”
蔺南星眼神微凛,寒芒一闪而过。
细作被杀气涮了一遍脖子,吓的汗毛倒竖,瑟瑟发抖着辩解:“我不是,不是……我要是东厂的人,怎么会偷偷摸摸地进来……”
他七零八碎地又说了许多,只是心头实在害怕,又不敢喧哗,便成了叽叽咕咕,让人听不分明。
多鱼瞥了地上的废人一眼,继续汇报:“他不是东厂的在职官吏,但有个远亲是锦衣卫,他与那亲戚住在一道,许是听见了什么风声,便自作主张进来探查了。”
蔺南星有些遗憾:“既然是无用之人,直接带下去处理了吧。”
说完再次转身离去,仿佛只是处死一只鸟雀般轻描淡写。
细作吓得魂飞魄散,极度恐惧之下叫唤了起来:“我爷爷是你义父乡里的挚友!他帮你义父造了好几座庙宇别苑,你不能杀我……看在蔺祖宗的面子上,你也不能杀我啊!”
蔺南星脚步停住,并不回头,喝道:“嘴堵住,拖下去。”
多贤应了一声,招呼府丁把那细作的嘴堵住,拖着带走。
他心绪微转,想了想,走到蔺南星的身边,谦卑地问道:“蔺公,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的吗?”
蔺南星回望那人被带走的方向,语气沉沉地道:“这人你好生招待,尽快控制住,让他带我们的人去查蔺广的账。”
多贤垂首轻笑,应道:“是,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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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天的国丧期终于过去。
春日都来了许久。
皇宫京城褪去素麻白幡,百姓们穿起艳色的衣裳,小摊商铺挂起彩绸,杏花杨絮飘落如雨。
一派欣欣向荣,万物始新之景象。
大虞如今也已改元换新,定号“永初”,彻底开始了景裕为帝统筹国事的纪元。
朝堂之中暗潮汹涌,波诡云谲;而蔺太监第的南院却是一派悠然,如登春台。
沐九如搬来南院的主屋已一个月有余。
他的身体又好了许多,再不是风吹就倒、弱不胜衣般得孱弱。
日头极好的时候,他手上抱个熏炉,也能叫多鱼推着轮椅,带他去屋外坐上一会儿,翻上一册话本或是游记,偷得浮生半日闲,优哉游哉,好不自在。
今日的沐九如精神颇佳,便也起了个大早。
他在蔺南星的伺候下盥漱束发,随后便拿了本未读完的吴地游记,坐在了蔺南星的矮榻之上。
窗外落英缤纷,唯美如画,他便懒懒散散地消磨时光。
沐九如人虽搬来了南院,但生活着实一丁点的变化也没有。
——多鱼随侍在侧,主院那套下人班底搬了过来,蔺南星的矮榻搬了过来……
就连蔺老爷本人也搬了过来,再也不睡主院了。
沐九如对小狗子一般粘人的蔺南星着实无奈了,却也没有拒绝蔺南星与他同住。
反正侍君住老爷屋里会让人诟病……
老爷住侍君屋里……唉,就当他这宠妾近日颇受喜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