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早在两日之前蔺南星出事的那一刻, 就因为心脏剧痛而引发出了心疾。
也就是那时,他猜到了蔺南星的心脉已虚弱得比他还不如,多半是在北鞑战场上出了事, 性命垂危!
他缓过心疾后,想也没想,就收拾了药箱和行李, 带着死士, 骑上榴霞,循着同心蛊指引的方向摸索进了北鞑草原。
路上他们遇水渡水, 见山绕山,虽走了不少弯路, 却也算是有惊无险。
所幸走了不过一日, 他的队伍就撞到了去雁城寻医的叶回。
之后有了叶回带路,行程便顺遂了许多。
几人骑得都是一日千里的宝马,星夜兼路, 紧赶慢赶, 这才两日左右抵达了龙城。
此刻的沐九如眼底青黑浓重,肤色被风霜冻得接近紫红,嘴唇发乌,脸上也裂了几个口子, 衣服发髻更是散乱脏污。
看着甚至比床上的蔺南星还要狼狈。
形状姣好的眼眶也通通红得,在叆叇后闪着泪光。
沐九如之前刚入屋子,就看到了躺在床上胸口中箭,呼吸艰难的蔺南星。
那时他看了英武不凡却气息奄奄的小相公好一会,心里又是担心,又是痛惜。
但他想到要尽快救治蔺南星,便也没有多耽搁时间, 很快收敛住了情绪,继续手头上的医治准备工作。
本以为已经昏迷不醒的小郎君突然发出了哼声,听着居然还很精神,沐九如心头的诸多心酸、后怕、怜惜便好似也随着这声被唤醒了一般汹涌而出。
让他眼睛发酸,心头胀痛。
喂药的动作也随之一顿,沐九如立即凑了上去,声音轻轻地问道:“落故,你还醒着?”
微凉的手指尖却已是颤抖得不成样子,一直在软软地挤压着蔺南星的舌面。
低柔的音色也变得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像是快哭了,又或是已经哭了。
蔺南星听见沐九如的哭腔,急得都想一跃而起,却只能发出一长串哼声:“嗯嗯,嗯嗯嗯,嗯嗯嗯!”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这九曲十八弯的调子让沐九如重重地抽吸了几下,被逗得破涕为笑了:“都在说什么呢,你这小傻子……”
听见沐九如的声音又带上了笑意,蔺南星连忙柔柔地应了一声:“嗯……”
软乎乎的,似是在撒娇,又似乎在安慰对方。
小郎君早就成了个大郎君,脸上、身上哪儿哪儿都不见稚气,可到了心上人的面前,就哪儿都是柔软的,毫无棱角的。
沐九如听得心里也一片温软,他抹了两下自己有点湿润的眼角,温声道:“乖乖南星,我现在要给你喂药。”
之前不吃不喝,打算辟谷的蔺南星,现在恨不得他的嘴识相一点,自己主动打开,让少爷给他喂药时不要累着烦着。
沐九如又道:“你的伤势我已听军医说了,需要开胸拔箭,再进行引气,治起来会有些费时,你先把这补益气血的四生散服下,桑召的麻醉蛊我带了两枚出来,等下你醉倒后,我就给你进行手术。”
蔺南星立马道:“嗯……!”
音调拐了弯,像是有些着急,还不太情愿。
沐九如自是听外面的人说了,他家小南星这些日子竟还闹起了脾气,不吃不喝。
没想到他亲自来喂都不行,沐九如捏起蔺南星的手腕搭了搭脉,道:“还不想吃药么?怎么回事?”
蔺南星委委屈屈地哼了几声,沐九如仔细感受脉搏,却除了脉律因为同心蛊的缘故探不准外,也没探出不能吃喝的毛病来。
他沉了沉音调,严肃道:“你不乖……之前军医让你吃药你就不吃,如今少爷让你吃药,你也不听了是不是?”
蔺南星被训得音调都抖了抖:“嗯……”随后又里面发出些死不悔改的哼唧,“嗯嗯……嗯嗯嗯嗯……”
和个小奶狗似得,嗯个不停。
沐九如自然也不是真的生了这人的气。
蔺南星被一箭穿心,又中了蛊毒,如今还好好活着,已是谢天谢地的大喜事,沐九如哪还舍得责怪这人。
他思量了片刻,无奈地问道:“不是不想吃药?那……是不想麻醉,还是不想开胸取箭。”
“嗯……”蔺南星高兴地哼了一下,又心虚起来,哼声都轻了:“嗯嗯嗯嗯。”
听这调子,似乎是不想麻醉。
沐九如能理解蔺南星的不安,他给人做手术时,偶尔也会遇到不想沉睡的病患,但那些人如果不麻醉住,定是会痛得胡乱动弹。
蔺南星现在动都动不了,不麻醉似乎也没太大的问题。
可蔺南星的伤情过于复杂,手术没一两个时辰难以结束,沐九如哪舍得小郎君生生忍受那么久开膛破肚的疼痛。
沐九如轻叹道:“别招我心疼了,小南星。”
他握上小郎君宽大的指节,两人的手也分不清谁的更冷,可温暖的感觉从贴合的肌肤处丝丝缕缕的沁出,像是一点一点被融化开的春冰,露出了底下的一片春色。
沐九如道:“别害怕,麻醉后我会一直在你边上的,哪怕缝合结束了我也不会离开你半步,一定把你治得完好无损。”
他摩挲着蔺南星的手,低低道:“我们会一起好好活着的……一觉醒来就不难受,也不痛了。”他微微一顿,声音更低,道,“还会有……香香的少爷在怀里陪着你,好不好,落故?”
蔺南星被好生哄了一通,还被说了一耳朵黏糊糊的情话,苍白的脸颊瞬间红了。
“嗯!”他格外驯服地应了一声,音色又乖又甜,然后又哼了起来:“嗯嗯,嗯嗯,嗯嗯……”
这模样实在憨态可掬,沐九如轻笑出声,道:“又想说什么呢?是身上痛么?还是饿了?哪里不舒服?”
蔺南星急得拼命哼唧:“嗯嗯,嗯嗯嗯嗯嗯……”
不过光听嗯声,实在难以让人弄清小郎君到底想表达什么,沐九如虽说急着给蔺南星治病,却也没到几句话的时间也要争取那么紧迫的地步。
两人对了会儿暗号,沐九如连蒙带猜得,终于知道了蔺南星是想睁开眼睛看看他。
也是,方才他一进屋就把小相公打量了个遍,蔺南星那头却是两眼一抹黑,还没看过他如今是否安好。
是该让小相公看一眼他,安安心的。
沐九如温声道:“那就只看一会会,你的伤势重,拖延不得,得快点进行治疗。”
蔺南星从不贪心,能看一眼他都高兴:“嗯嗯!”
这模样,这声音,怎么都让人觉得可爱,沐九如心尖软得不行,轻手轻脚地替蔺南星掀开两只眼帘。
蔺南星的眼里有不少血丝,显然哪怕闭着眼睛,也没好生睡过。
但好在那对透亮的眼瞳依然炯炯有神,一见着光就转到了沐九如所在的方位,极为专注地望着。
眼神又是眷恋,又是爱慕,明晃晃又红通通得,像是快沁出泪来。
两相对望,彼此都好生狼狈,又好生让人贪恋。
沐九如的眼眶也被小郎君感染,变得酸涩通红,他眨了眨眼,微微翘起些嘴角,倾身吻了吻蔺南星的脸庞。
小郎君的脸蛋和手掌一样,也有些冷,但很柔软。
随着距离的拉近,发丝里夹杂着的浓郁血气与汗味也扑到了沐九如的鼻尖。
不太好闻,但很好亲。
毕竟一个病殃殃的,却也是活生生的蔺南星,足以抵过所有气味带来的不良感受。
沐九如哄道:“别怕,别哭,落故很快就会好了,你的夫郎会把你治好。”
低柔的话语让蔺南星想起了曾经的沐家小院,那时的少爷也会这样哄他,安慰他,然后治愈他。
蔺南星满心安逸,眼角却不听话地溢出了一滴泪珠,看得沐九如更是愁肠百转,他连忙吻去小郎君的泪水,继续哄道:“我们闭上眼睛,把药吃了,然后好好地睡一觉,醒来就不会再难受了,好不好?”
沉重的呼吸声自蔺南星鼻端响起,情绪激动让他换气越发艰难。
他的身体很难受,窒息、疼痛、麻木时刻在侵扰着他,可沐九如芬芳的吐息,窈窕的倩影就像最好的麻药一样,让他再也感受不到痛苦,只想一直看着他的少爷。
哪怕硬生生地忍受疼痛,他也想看着少爷对他开胸破腹,缝合疗伤。
那模样,一定非常帅气。
可惜这么疯狂的想法,就是他口齿伶俐的时候也争论不过沐九如,如今就更不可能了。
蔺南星只能深深地凝望着他的少爷。
灯火下的沐九如依然皎洁如月,尊如神祇,却也姣好温柔,宜室宜家。
蔺南星依依不舍地发出哼声:“嗯,嗯嗯。”
沐九如见人乖觉,眼里荡起一汪柔柔的清泉,又轻手轻脚地合上了小郎君的眼帘,转而捏了捏床上的大手。
“乖,落故,我就在这里。”
“嗯。”蔺南星的应答声变得缓和平静,像是一头彻底被安抚住的孤狼,展露出从不示人的肚皮,任由主人在他的软肉上搓扁揉圆,也满心信赖,驯服温顺。
沐九如干脆坐到了蔺南星的身边,他两日不曾沐浴,一路赶来浑身汗臭,不过蔺南星身上的气味也不遑多让,他们谁也别嫌弃谁就是了。
沐九如抬起蔺南星的脑袋,轻轻放到自己大腿上,作为喂药的支撑。
蔺南星又哼唧了几下,耳朵和脸蛋都红彤彤的,显然对这个姿势很是喜欢。
沐九如是真无奈了,小相公真是铁打的身子,身上插着箭,气都透不过来了,还和个没事儿人一样,欢腾地叫唤。
难怪敢一连两日拒食不吃。
蔺南星人高马大,脑袋的分量也很可观,靠上沐九如的大腿时沉甸甸的一个,很有存在感,也很让人觉得踏实。
从沐九如的角度看去,膝头的小郎君星眉剑目,五官浓重,面色虽是苍白了些,但也是世无其二的俊逸。
他伸手摸了摸蔺南星的唇瓣,薄唇刚才沾过了水,虽已不再干裂,却依然不太柔软,粗糙磨人。
沐九如在紫苏水里稍稍净手,便又去沾旁边那碗黑乎乎的汤药。
在屋外的的时候,他已经听阿芙和军医说过蔺南星如今靠自己的力量无法吞咽,沐九如便也不做无谓的尝试了,直接将沾了药的手探进蔺南星的嘴里,撑开紧闭的喉口,把水滴进食道。
这做法看着有些粗暴,但除此之外沐九如也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办法能更好地喂入汤水了。
似乎不管是用竹管,或是动物的肠道,都没有双手来得便利和安全。
一碗汤药喂完,又过了盏茶的时间。
这种让人不得动弹的蛊虽不致命,却十分歹毒。
哪怕沐九如打起十二万分精神,还是不小心呛到了蔺南星几次。
可想而知,若是用其他更省事的方法喂食,不知会让中蛊者面临怎样尊严尽失的场景。
难怪蔺南星不愿进食。
沐九如眉头紧皱,心疼地给小郎君擦了嘴,把他喂药弄出的一脸狼藉都打点干净。
随后他便打开贴身放置的小竹篓,从里面取出临行前问桑召讨要的麻醉蛊,柔声道:“我要给你麻醉了,就在这处。”他扯开蔺南星的衣襟,点了点胳膊上紧实的肌肉,“会有点痛,你忍忍。”
蔺南星爽快地应了一声,他对疼痛的耐受力早在这些年里被练出来了,因此身上插着个箭杆还能不停地哼哼,区区蛊虫的大钳,他全然不放在眼里。
况且此刻沐九如还在他身边轻言细语地安抚,蔺南星更是哪哪儿都舒坦,哪怕被沐九如生生挖心掏肺也绝不会吭出一声。
沐九如不知他的小相公又在想什么有的没的,全神贯注在蛊虫身上,小心捏起大虫子的后背,按在蔺南星的胳膊上。
蛊虫的钳子触碰到肌肤,立马深深地夹了上去。
蔺南星什么声音也没发,应当是这痛感确实得还算能接受,沐九如便放了心,又挑出个麻醉蛊,也放了上去。
两只蛊虫并排扎在蔺南星的手上,沐九如撩了撩小郎君的鬓发,道:“等下你就能睡过去了,现在我要去做些术前的准备工作,可好?”他又道,“还是你希望我等你睡着了再去,蔺郎?”
蔺南星的脸又红了:“嗯……”
声音轻轻软软的,调子还拐了弯,便是不用陪着的意思。
真是乖巧可人。
沐九如忍不住亲了下蔺南星带着药苦味的唇瓣,顶顶这人的鼻尖,就不再做这些儿女情长的小动作了。
他抬起蔺南星的脑袋,放到皮毛制的软枕上,扶着床榻站了起来。
一起身,视线便是天旋地转,眼前也忽黑忽白的。
沐九如的身体如今虽然将养得比从前好了许多,但不眠不休地奔袭两日多,早已超过了他的极限。
他顾及到蔺南星还在一旁,不想让人担心,便没弄出更大的动静,只是在原地站了一小会儿,等晕眩褪去后,才慢慢走到药箱的边上,打开盒子弄出些声音来,然后从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两个小瓶。
两个瓶子里一个装的是“保心丸”,还有一个是“十全大补丸”。
这两种中成药,沐九如在这些天里吃它们比吃饭还勤快。
每当感觉心头略有不适,或是体力不支时,他便吃上些许吊住自己的性命和精神。
虽说他吃的早就过量了,但事情从急,之后再把身体调养回来就好。
如今最重要的是治好蔺南星。
沐九如从两个小瓶子里各倒出三颗药丸,直接咽了下去,随后便把吃空大半的药瓶往袖子里一揣,出门去找军医和阿芙做他手术的副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