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裕的吐息喷洒在蔺南星耳旁, 在屋内冷气的侵染下,似乎也变得又湿又凉,像是一条毒蛇在往耳朵里钻一般, 让蔺南星心头寒意微生。
景裕这几乎是在明着挑唆他,让蔺南星觉得战况可控之后,就直接把白巡杀了, 大权独揽。
北军里若是还有谁敢有异议, 那就再杀谁。
蔺南星持假节钺借天威,有天子撑腰依仗, 甚至可以把北军上下变成他的一言之堂。
景裕还是一如既往得,总在想些疯癫的主意。
可蔺南星却有些心动了。
并非是为天子的宠幸, 或是滔天权势的利诱。
而是他忽然意识到, 景裕要给自己的甜头,似乎比他此前设想的,还要多上太多。
这下蔺南星甚至无需伪装, 都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声。
“咕咚”。
景裕听见这动静, 眉目舒展,轻轻一笑。
他的大伴,即便偶尔贪名图利,都只会让他觉得喜欢怜爱。
毕竟蔺南星向来无所求, 而无所求之人才会更让人想把所有好的东西,都塞进他的手里。
只有这样的人,才不会因为拥有太多,而人心不足,生出背叛的心思。
景裕道:“你只管把北军提督好,把仗打得漂亮,最好叫鞑子也同夷贼一样夹着尾巴, 屁滚尿流地滚回他们的老巢去。此战之后,该你的军功,朕不会再让别人占去一丝一毫。”
他后退了一些,抬起一对亮堂有神的眼来,望着他的大伴,低声道:“朕的奴婢,朕替你做主,南征北伐,又军功赫赫,总该能让你名垂青史了。”
他也知这谋划并不光彩,因此音量始终控制在只有他与蔺南星二人能听见的程度。
可音调却因他的此刻的心情而铿镪顿挫,若擂鼓之声一般,喧豗躁动,似要撩人心弦,引人趋之若鹜,赴汤蹈火。
名垂青史……
蔺南星并不心动。
可景裕话语里潜在的其他意义,却真真实实地让蔺南星心动了——
本朝此前从未有过宦官记下军功的先例,但板上钉钉骁勇善战的宦官却也是存在过的。
太祖皇帝是南征北战打下的大虞江山,他驰骋沙场时,身边不止有能臣,有武将,还有好几位宦官。
《虞实录》中对这些宦官带兵护从有明确的记载,但论功行赏的时候,太祖皇帝为了奠定宦官作为“内臣”的职权,便没给这些奴婢们记下半点军功。
此后的内臣便谨遵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只行代天子监督之责,绝不越俎代庖,也就再无人去疆场上殊死搏斗了。
即便是有,多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披坚执甲不久后,便一命呜呼了。
像蔺南星这样不得已上了战场,还大胜敌军的宦官,几百年来,也就这么一例。
安帝在给大胜南夷的将士们封赏之时,轮到蔺南星了,便以遵循祖制,从无宦官记军功的先例为由,将蔺南星的战功都记在了耿家父子的头上。
有安帝这么一出前提在,景裕身为安帝之子,如今皇位又坐得还不算鼎鼎稳当的时候,是不便打脸君父,推翻安帝曾经的言论,给一个奴婢记上军功的。
因此景裕若真要如其所言,为蔺南星撑腰,将军功原原本本地记下,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等蔺南星战胜之后——
先免去他内臣的身份,将他恢复为一介白身,再进行论功行赏,拜将封侯。
甚至连改换门楣路数,景裕都给蔺南星已是铺得整整齐齐。
只消蔺大伴一脚踏上,便可平步青云。
手持假节钺,蔺南星便拥有了斩杀将领的最高权利。
北军的主将白巡在战事刚起时,就丢了大虞的两座城池,因此蔺南星哪怕刚到寒州就斩立决了那废物,朝中也无人会指摘他的行径。
在这个前提之下,蔺南星甚至都不需要在战场上表现得像冼城时那样精彩:一路杀至南夷国都,再杀几个敌国皇子。
他只要能守住寒州,击退北鞑便可坐收渔翁之利。
——因为班师回京的时候,白巡早就被他处死了,军中也没什么能与他争锋的存在,别人的功绩还不全都能按到他的头上?
到那时候,他哪怕不够资格当上个镇北将军,至少也可受封成为个四品的武将。
蔺南星此前哪怕猜到了景裕可能动了放他离宫,让他换个身份为人臣子的念头,至多也只敢想想,景裕是要让他亲自去拼杀出个前程来。
蔺南星的身手好,征战经验又多,战场上容易遇到的陷阱和疏漏,他早在南夷战场上都碰了个遍。
如今他若是再随军征战,哪怕主帅的指挥是一坨狗屎,他都有信心能光靠杀敌的数量,当上个校尉郎将什么的。
更别说景裕明摆着想送蔺南星一个将军当当。
蔺南星虽不会拿战场做儿戏,去做排除异己、占人军功的混账事,但只是想到有成为将军的可能,他也不免激动得热血沸腾。
——这四品武将和四品宦官虽然同为四品的官员,但一个是朝臣一个是内臣,一个是贵人一个是奴婢,地位的差距根本是云泥之别。
他若真成了将军,哪怕只是个小将,那沐九如就会成为武将的夫郎!
武将的夫郎!!!
堂堂正正的,武将的,夫郎!
有了这个新的家世,此后他和沐九如不论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到任何地方,都不必再掩藏身份。
阉宦和阉宦的家属会遭人诟病,被人指指点点。
可将门之家却属于达官显贵,走到哪里都只会被人高看艳羡,攀亲道故。
沐九如能因此重新成为贵人。
而他也将不再是沐九如的污点!
甚至在纷杂的思绪之间,他的脑海里还闪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有离开冼城时的漫天大雪。
还有重建后欣欣向荣的南星村。
以及香火绵长的蔺公祠。
还有……
沐九如在漫天繁花下,隔着轩窗落在他面上的吻。
他的心上人唤他。
“小将军……”
——这让蔺南星如何能对北上监军一事无动于衷?
又如何能让他不心动?
蔺南星当即重重地跪地,低伏叩首道:“陛下对奴婢的恩德魏巍荡荡,昊天罔极,奴婢定不负陛下信任,以身许国,死而后已。”
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实在不像一个宦官所言,但由蔺南星说出来,却哪儿哪儿都透着合适。
景裕笑容愉悦,抬手道:“起来吧,伴伴。”
蔺南星又唱了几句谢,这才站起身来。
抬起头时,他的眼底突然被塞进了一本书。
秦屹知看了那册子几眼,认出了那正是景裕吃甜点前,装模作样在看的那本。
景裕扬了扬书,道:“这本兵书,伴伴你拿去看吧。”
蔺南星立刻伸手接过。
手上的书册倒是分量不轻,书脊足有他的两指多宽,书页已有些陈旧,纸张歪歪扭扭地汇成一册,像是上了年份,连装订都不太整齐,快散架了。
封皮上写着《寒疆军志》四字。
笔力遒劲,入木三分。
著者名处却只有两个大大的墨团,应当是后来被刻意抹去了姓名。
书名上的“军志”二字,则是表明书中所写的内容并是兵法战略,而多为行军思想和行动上的记录。
军志比冷冰冰的兵书,更易带上笔者的个人色彩,可做行军的传记来看。
这兵书出自何人之手,蔺南星此刻不做他想。
他之前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的亲人、他的生父。
可父亲的遗物却在此时此刻,突然被送到了手里。
蔺南星握着手中陈旧的书本,心头突然涌起些微奇异的,甚至酸涩的悸动。
自从数年之前,他监军回京之后,景裕的性格就开始变得烦人难缠,喜怒不定。
他从忍让安抚,到忍无可忍,最后变成了例行公事,再无情谊。
他已习惯了站在一个冷漠抽离的位置,观察分析景裕的一言一行,喜好憎恶。
他讨好景裕,只是为了让沐九如和他能够好好活着,活得更好。
而景裕这人是好是坏,他是喜欢还是讨厌景裕,对如今的蔺南星而言,都已是无关紧要的事情。
因此蔺南星也懒得再去理解,再去为景裕的喜怒哀乐,所想所求做出考虑与回护。
刚才初入含凉殿时,他就已不可避免地仔细打量过了这个阔别一年的,他名义上的“主子”。
景裕的脸蛋上褪去了圆润的童稚,言谈举止也更为张弛有度了。
身高窜得更是厉害,如今发顶已快和他的下巴齐平,想必成年以后也会是个身强力壮的郎君。
蔺南星的一对凤眸,被手中书册上的灰尘熏得有些发涩。
他起抬酸涩的眼眸,望向嘴角含笑的景裕。
龙楼凤阁,雕栏玉砌的宫闱内,少年天子身着明黄色的燕居常服,一对神采奕奕的眸子里闪着极为清澈透亮的辉光。
好似曾经磋磨折腾蔺南星的那人,以及方才让一个奴婢专权滥杀,掌控北军的疯子……
都和眼前之人毫无干系。
这样的透彻眼神,这样仰视的角度,和蔺南星初到纯昭宫时遇到的那个景三郎相比,也没变化太多。
那时候的蔺南星曾经想过:主子是不能认第二个了,那就把这人当成个弟弟来照顾吧。
他从没见过哪个贵人能脏瘦成这样,想来这也是个可怜人,就和他家少爷一样。
而此时此刻的他,望着恍若昨日的故人,心里只剩下一个很简单的念头——
景裕,好像长高了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