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九如在蔺南星灼热的视线中合上了眼帘。
不符合常态的抽搐越发激烈, 沐九如在上天给予他的劫难里跷足抗手。
俊美郎君眉梢紧皱,面若桃红,浑身上下细汗如雨;如羔羊一般脆弱无力, 祭品一般摄人心魄。
像是枚含苞待放的蚕茧,即将破蛹而出,羽化成蝶。
风症往往持续不了太久, 盏茶的功夫, 沐九如开始趋于平静。
蔺南星从沐九如的嘴里拿出咬出一圈痕迹的布头,沐九如也随之睁开双眼。
“看清楚了吗?”沐九如缓缓开口, 讽刺地道:“我这样的身子,行房都做不到, 别说成亲……便是给别人做妾都不够资格。”
蔺南星正慢慢松开沐九如的双手, 闻言他手上一紧,脱口而出道:“少爷,你这般好, 就是不能做那事, 也会有许许多多人愿意与少爷结为秦晋之好的。”
沐九如勾起一个虚弱的浅笑,道:“如你这般心澄如水之人,世上能有几个?宋维谦难道就不知道我身体的情况?他依然是想同我亲近的,这世间情爱如何越得过床笫之事。”
他淡淡道:“我此生许是再不会与人耳鬓厮磨了……也不想与其他人谈情说爱。”
蔺南星莫名地心跳了几下, 怔怔地道:“少爷……”
沐九如抬起手来,摸了摸蔺南星急出汗水的额头,轻声低语:“这门亲事我觉得亏欠于你,想来你也觉得亏欠我,我们便不要再觉得互相亏欠了。”
他把蔺南星的脑袋拉下来了点,抚着这人的后颈,柔声道:“莫要害怕了, 南星,再大的事情,就算是死后到了黄泉碧落之间,判官向你问罪,我也陪着你一起,到时候上刀山下油锅我们都夫夫一心,万事共担,可好?”
泪珠汇聚在蔺南星眼里,落了出来,他手忙脚乱地抹去,又被沐九如伸手拉开。
属于沐九如的、微凉的素手轻轻颤抖着,从蔺南星高挺的鼻梁,摸到毛茸茸的眼睫,擦去涌出的泪水。
沐九如笑道:“小哭猫。”
蔺南星羞耻极了,眼泪却一串一串,掉的更凶。
蔺南星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遇到了沐九如,他就这么容易激动落泪。
沐九如怜爱地摸着少年郎君的鬓发,脸庞,轻轻地道:“南星,今天少爷许你一桩婚事。”
蔺南星眼神震颤,甚至忘记了呼吸。
沐九如不紧不慢,轻声细语地道:“少爷把沐九如指婚给你,往后你便娶他作为夫郎,你可愿意?”
蔺南星脑子里一阵铺天盖地的轰鸣,他心跳宛若擂鼓,愣愣地道:“少爷,南星……”
沐九如柔柔地望着他,叆叇后的眼眸明灭晃荡。
这是蔺南星敬若神明的主子,也会是他即将过门的夫郎。
蔺南星一点一点地俯下身子,在沐九如的耳畔叩首下去,郑重地道:“谢少爷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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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一处京郊农舍之内。
鬓发花白的老人悠悠转醒。
他身上不着一物,苍老的皮肤全部曝露在空气之中,晚风幽幽,叫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动了动手脚,四肢被牢牢捆缚于刑椅之上,门户大开,如砧板上的鱼肉。
蔺广今早从天牢出发返乡,他被押入囚车之中,由蔺南星送到京郊的地界,再交由下一个内臣接替监管。
路上他和这出息了的义子不咸不淡往来几句,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意识。
他被绑在这里,何人所为,不言而喻。
蔺南星想做什么,他这亲手教过那人施刑的师父,也再了解不过。
小木屋简陋透风,屋外则满是苍茫风鸣,草木簌簌,毫无人声。
想来在此处闹出再大的动静,便是杀人灭口,也无人会知晓。
脚步声从他的身后传来。
蔺南星步伐款款,不疾不徐地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道:“义父。”
蔺广抬头望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线,冷冷笑道:“呸,把咱家偷偷摸摸关到这里,还假惺惺叫什么义父!”
他这些日子在牢里没少被用刑,但都不是什么极刑,毕竟蔺广是跟过两位皇帝的老公公,不看僧面看佛面,牢里的人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过难看。
加之蔺广成了中贵后就活得养尊处优,他如今五十多岁,身子依然很是硬朗,说起话来也中气十足,尖声厉语。
他睁着泛黄的眼睛看向义子,阴阳怪气地道:“咱家这做父亲的再最后提点你一句,莫要以为你如今是中贵便猖狂了,圣上让咱家活着回去养老,咱家要是死在了这里……”他冷哼一声,“今日的咱家,便是明日的你。”
“谢义父提点。”蔺南星慢慢靠近,伸手捋了捋蔺广头上的楝花,平静地道:“我定会让义父活着回乡的,等义父到家之时,蜀地的楝花应当已经谢了。”
虞人爱花,便连囚犯死刑前都能簪上几多小花,装点仪容。
蔺广在囚车里见了家乡常开的苦楝花,便让蔺南星给他摘了一串,白白紫紫地缀在头上。
蔺广感受着义子对他细致的动作,又是冷笑一声,嗤道:“有什么招,使出来吧,少惺惺作态,令人恶心。”
“是。”
蔺南星后退一些,从袖袋里取出一把吹毛断发的短刀,冷静地道:“义父叫沐凤止在冷宫里挨饿了两年,这笔债儿子定是要替主子讨回来的,若是一报还一报,饿上义父两年,耗时太长,儿子恐夜长梦多。”
他起开刀鞘,薄薄的刀身闪着清亮的寒芒,映出蔺南星无悲无喜的面容:“儿子就在此地给义父七百三十刀,割完便放义父继续返乡。”
蔺广并不畏惧,他这一生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此刻沦为阶下之囚,不过是风水轮流转罢了。
他眯着眼睛道:“好个忠仆,咱家在凤止宅邸前见你时,你还是个软包子的模样,如今欺上瞒下也要替你那成了一把骨头旧主报仇,蔺南星,你该庆幸凤止已死,你的软肋太明显了。”
蔺南星不言不语,一刀切上蔺广的手臂,深可见骨,却血流不多。
蔺广立时闷哼一声。
蔺南星道:“你在沐宅门口就记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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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七年的寒冬。
沐九如奉旨入宫,大红宫轿停于沐宅的门口。
沐家的亲戚与仆役们倾巢而出,在沐宅前欢声笑语,恭贺来去。
锣鼓喧天声中,唯有南星双眼含泪。
他扶着盛装的沐九如进入轿中,撩着轿帘不舍得放下,与主子惜别依依,泪流不止。
那时的安帝中贵——蔺广公公站在轿边,一把从蔺南星手里抢过帘幔,重重放下,彻底隔绝了南星与沐九如的视线。
蔺广看着哭成泪人的小少年,喜气洋洋地道:“莫哭了,这是你主子天大的福分。”他扬声道,“起轿——回宫——!”
几十个宫人抬着花轿渐行渐远,穿过街头巷陌,消失于宫门之后。
南星一路追随,双手紧紧扒着将要合拢的门缝,几乎要被厚厚的宫门夹住手指。
一尾拂尘将他稚嫩的手掌挥开。
蔺广身着宦官蟒服,衣冠楚楚地站在宫闱之内,劝道:“小子,回去吧,除非你成了个阉人,不然进不了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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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郊,破落的小木屋内。
蔺广痛得满头大汗,光裸的身躯上也冒出细密的汗液。
他冷笑道:“若非咱家记性好,之后又怎会救下你这白眼狼?咱家就该让你为那凤止受刑死了,腐烂在那时,省的咱家今日还要被你这小兔崽子反咬一口,自食苦果。”
蔺南星目光悠悠,似乎也回想起了被蔺广救下的那日。
那时他十五岁,因犯了事得不到医治,背上几乎全都要烂光了。
他高烧数日,身上臭气熏天,意识已昏昏沉沉,像是将要去往极乐世界一般。
两个宫人把他拖到空旷处,只等他彻底死了,再丢去乱葬岗里喂狼喂狗。
南星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但尚且还有点意识。
朦朦胧胧间,他见到一双乌黑锃亮的皮靴走进他的视线里。
那人蹲了下来,叹道:“你竟真的追来宫里了。”
南星抬头望着那人,日光彤彤,他视线模糊,看不清那人是谁,又是什么表情。
他只能虚弱地道:“这位老公,我可能要死了,我的屋里还有些被褥和衣服,求你寻个机会送进清凉宫里,全当做件好事,为下辈子积德。”
蔺广笑了一声,道:“还惦着旧主呢?过了望恩桥,也没忘了旧主的恩情,是个忠心的。”
随后南星便被蔺广一声吩咐给唤人拖走了。
之后南星得了蔺广的治疗,太医亲自为他去腐生肌,刮骨疗伤。
南星被痛得死去活来,却又再次地活了下来。
他不曾死去,就还有机会再去到沐九如的身边。
南星养伤数日,都是蔺广府第的仆役在殷勤照料。
痊愈之后,他感激至深,对老公公的仗义相救无以为报。
蔺广笑道:“看来是好全了,真是条汉子,可算是熬过来了。南星,你和凤止的事情,咱家会替你保守,咱家欣赏你的忠义。”
他递给南星一杯下人泡好的茶:“咱家有心收你做义子,栽培你,你若愿意,此后便跟着咱家姓,叫咱家一声义父,如何?”
蔺南星应声跪地,把茶杯高高举过头顶:“义父,请受儿子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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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南星看着蔺广缓缓渗血的刀口,将止血粉撒了上去,伤口立时不再流血,干枯一片。
蔺南星道:“没有义父的相助,我早就死在了那时,儿子一直铭感于心。”
伤药治愈之痛,更甚利刃之痛。
蔺广脸色难看,咬牙切齿地道:“你便是这般铭感的么?蔺南星……”他一口唾沫吐在蔺南星身上,“白眼狼,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栽培!”
蔺南星瞥了眼身上的脏污,又是一刀稳稳地划下,轻声问道:“义父真当我不知道那日之事,也是你的一手策划?”
蔺广面色微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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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马监的暗室之中。
清凉宫门前的小黄门饿得神志不清,手指都被啃的鲜血淋漓。
逢力呈上口供,对蔺南星汇报:“他二人说,太平八年秋季,有一抬辇长随在冷宫外与凤止往来,他们本也不知道这事,是蔺广公公派人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想办法揭发的。”
蔺南星看着纸上的一行行小字,那日的情形也浮现于他的脑海之中。
与沐九如的仓促一面;被宫人捉拿后用刑审问;还有五十脊杖,杖杖到肉……
若无那五十杖,便没有他被蔺广救助之事。
灯火幽辉之中,蔺南星的脸色蒙昧不明。
许久之后,蔺公合上眼眸,淡淡道:“咱家知道了。”
原来所谓的救命之恩,父子之情,不过是见猎心喜,一场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