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上空风雪飘摇。
皇宫最亮堂规整的寝殿内碳火静静燃烧, 床榻上铺满毛料与布帛。
人高马大的监军太监躺在华贵的床褥中央,身上甲胄不复,衣着素净, 俊逸的眉眼平静地阖着,像是正在熟睡。
然而露在棉被外的胸膛却是一下下沉重地起伏着,布满新伤旧疤的心口上直直扎着一枚箭尾。
素白里衣为了避开箭身, 只能半搭在肌肤上, 却也被呼吸间缓慢渗血的创口染红了许多。
一门之隔的走廊外吵吵嚷嚷,约摸共有十几人聚在此处:军医、耿统、阿芙、逢雪, 和其他虞军话事者一个不落,气氛很是焦灼。
耿统在门外不停地来回踱步, 道:“小叔叔的呼吸越来越沉了!再这样下去没等来婶婶, 他就先透不过气来了!”
他隔着门又听了几下屋里的动静,这呼吸声实在太可怕了,说是气喘如牛也不为过。
自蔺南星在城外被一箭射落马下之后, 已过去足足两日。
蔺南星当时的那下格挡, 避开了直接穿心的致命伤,但伤势依然不容乐观。
箭上的蛊毒让蔺南星浑身陷入僵硬,别说动手指、说话,就连眨眼都很难做到, 因此军医干脆合上了他的眼帘,以免视力因为眼睛过于干涩而受损。
冷箭伤人的刺客当时就被虞军给抓住了,后来逢雪亲自用大内的手段审问了那名为蒙绕助的南夷前太子一日,却只得出此蛊无药可解的消息。
但好在不得动弹算不得什么致命伤,他们已派叶回快马加鞭回雁城把有名望的大夫全都找来。
其中不仅有沐九如,还有蛊医桑召。
蔺南星此次立下赫赫战功,只要他还一息尚存, 那么举国的名医都会为他效力。
但如今在北鞑这穷乡僻壤上,能倚仗的最好的大夫却只能从雁城调来。
而且漠北已入了冬,气候恶劣,导致行路更为不便,哪怕叶回用上最快速度回到雁城也需要两日,若是再带上大夫们回来,一来一回兴许要花五日以上。
耿统一众不想惊扰到伤患休息,因此有什么大事都是在屋门外商讨的。
他听着这破风箱一般的呼吸声,心里就急得不行,他来北军的这两年里,虽见证了不少弟兄的生离死别,可那些都是不一样的。
小叔叔对他来说亦师亦友,更是亲人,长辈……
耿统沉不住气,冲到军医的身旁,道:“大夫,这箭总得拿出来吧!不然呼吸的时候伤口一直磨蹭着,肉都要烂了!血也一直在流,铁打的人都抗不过五天!”
“不能取出来啊!”军医的眼睛里满是血丝,耿统年轻气盛精神好,鏖战过后两日不睡都不见疲乏,却把军医折腾得几欲发疯。
军医哀嚎道:“耿校尉,我的耿小将军,蔺公这箭头真不能取!取了他胸腔那层膜彻底破了,就更透不过气了!”
“什么膜!你给小叔叔取箭的时候我也在边上,那箭擦过的分明是心,又不是肺,怎么会让人透不过气!”
军医头大如斗,痛苦地拍自己脑袋:“我的祖宗啊!不是只有肺才影响呼吸的,很多器脏受损都会导致呼吸不顺……”
早在接诊蔺南星的第一时间里,军医们就给蔺南星着手取过箭了。
然而箭头锯掉,伤口剖开之后,他们才发现情况不容乐观。
蔺南星心脏上被箭尖划伤的那处不算太严重,他们缝合了便可,然而箭矢穿透胸膜留下的那两个洞,却让他们束手无策。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推断,那箭身若是直接取出,不论他们怎么快速地缝合,患者不过一日,就会因为呼吸困难而亡。
要是受这伤的只是个普通的小兵,军医们便该怎么治就怎么治,取了箭缝合所有能缝的地方,让人听天由命得了。
可蔺南星在北鞑战场上立了大功,又身份不凡,是天子的大伴,军医们哪敢贸然动手。
把人治死了,哪怕耿统不治他们的罪,焉知圣上会不会找他们秋后算账?
更别说蔺南星队里的军医都和蔺公公的男妻研讨过医术。
那祜正君的外科功夫不比他们差,此刻也已在赶来的路上了,兴许那人就有办法治好这胸膜破洞的问题呢?
如今胸口的箭只要不拔出来,蔺南星的呼吸虽说会随着时间推移越发得困难,却也能够支撑上更长的时间。
……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军医并不想动手医治,不然万一治得有什么不妥,贵人们责怪起来,他就成了被泄愤的冤死鬼。
可耿统这头却是精力充沛,那张嘴也停不下来,过个盏茶的时间就要无理取闹一番。
军医被吵得没法子了,虎着张脸道:“耿校尉若是硬要即刻取箭,老夫这就去取……只是蔺公若是取箭后情况不好,正君到了以后,还请耿校尉自己去阐明实情。”
耿统瞬间哑了火,一直没个消停的嘴也彻底合上了。
他也并非真就不信大夫的判断。
只是小叔叔受了伤,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如今耿统就是队伍里的最高将领。
他若不想办法做些什么,就难以消除自己无能为力、束手无策的绝望感。
明明仗已经打赢了,他这头却出了岔子,让那么大个刺客潜伏在龙城里。
他几乎没办法面对蔺南星,也不敢面对即将到来的婶婶,甚至无言面对父亲、兄长。
他恨不得中箭中蛊,躺在病床上的那人是他自己,而不是小叔叔!
因此耿统叫了半天,其实心里也和军医一样,根本拿不定主意。
他被自己气的眼眶红了一圈,眼里泪光闪闪,吸了吸鼻子后就闷声走到了边上,面对着墙壁抹了几下眼泪,嘴里低低说了几句粗话。
自从蔺南星受伤后,屋外聚集众人间的气氛时常如此,一会儿是火急火燎的争吵,一会儿是消极哀痛的沉郁。
阿芙此前没见过蔺南星这小侄子,但耿统关心师娘她是看在眼里的。
她出言安慰道:“如今过了两日师丈的呼吸才开始艰难,只要不动伤处,应当还能坚持上许久……耿校尉不必过于担心。”
话虽如此,阿芙的心里其实也没个底。
她医术不精,胸膜这东西她只在《存真图》上见过,具体有什么作用她却是半点不知。
因此这番话语,也真就只是安慰自己,安慰别人罢了。
阿芙的蓝眸子暗淡了一瞬,轻轻叹气一声,继续道:“之后师丈若是呼吸更加困难了,我们还能给师丈吹气辅助呼吸……当务之急应当是让师丈先吃点东西进去。”
耿统只留个后脑勺给其他人,语气却是压不住的哽咽:“小叔叔什么都咽不下去,也不让人帮他咽,不知道在犟什么……蒙汗药和止血散也不肯吃!”
蔺南星如今只有眼珠子还能勉强动动,吞咽的能力都没有,早一日还没那么干渴的时候,甚至嘴里的涎水积攒多了都会呛到或者流出来。
这对一个身强力壮、且位高权重的中贵而言,实在是太屈辱了。
更别说吞咽的时候,光是抚弄蔺南星的脖颈根本没用,大抵还是得用东西把食物顶进喉咙里。
蔺南星现在哪儿哪儿都动不了,偏生嗓子还能使,说不了话他就哼哼个不停。
每当他们想给蔺南星喂点什么进去,床上这人就哼得声如洪钟,音调又沉又厉,让他们根本不敢胡乱动作。
阿芙轻叹一声:“唉。”
边上一直默默聆听的阿十道:“我去给蔺公喂食,等蔺公的伤好了,我自戕谢罪便是。”
他虽然和其他人一样,不太理解蔺公都生死攸关了,还在坚持什么。
但五日不吃不喝必然是不行的,不然哪怕之后正君赶来了,蔺公的身体也未必受得住再次取箭。
屋外众人一时无言,蔺南星如今伤到只能哼哼,沟通起来尤其不便,甚至那人似乎还不太想与他们沟通,常常一声不吭,假装在睡觉。
但他们准备投食时,蔺南星却哼唧不断,明晃晃地表示抗议。
他们这些人不管是身份还是职位都没有蔺南星高,只要蔺南星还清醒着,他们就不能枉顾那人意思,自作主张行事。
就在情况一筹莫展的时候,众人身后突然传来轻柔的话语声。
“阿十,不必你去,之后都交给我吧。”
那声音微微带些运动后的轻喘,语调却是温柔又坚定,悦耳如清泉鸣涧,甚至仿佛救世主降临。
阿十的双眼顿时一亮,耿统瞬间过身来,两行眼泪喷涌而出都顾不得擦。
阿芙更是见到来人便眼圈一红。
一叠的各种各样的称呼响起。
——这就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救世主!
屋外的气氛一改愁云惨淡,瞬间因为来人变得门庭若市,众志成城,还热闹非凡。
这些动静,屋里重伤卧床的蔺南星只听得绰绰约约。
他现在不仅身体没法动弹,眼皮被合上了,啥也看不见,就连听力和呼吸的顺畅度也每况愈下。
不知是中蛊的缘故,还是外伤失血导致的。
左右屋外那些人时常吵吵嚷嚷,其实也没说什么太重要的事,蔺南星也便不在意他们到底在捣鼓些什么。
他早已听说,沐九如还有三四日就要来到龙城。
那么在沐九如到来之前,旁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如今最重要的事便只有尽量地留存体力,保证自己的清醒与清整……
然后好好地,活到他家神医拨冗前来救他。
蔺南星大抵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体情况。
他这般躺着不动,三五日不吃东西不成问题,反正绝对不会因为饥饿虚弱而死。
辟谷上几日,还能顺带排空他的身体,以免等沐九如赶到的时候,他不受控制地便溺在身上,会污了少爷的眼睛和鼻子。
死士每日都会帮他擦身,等少爷来的时候,他就依然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小郎君!
他在大胜北鞑后,雄赳赳气昂昂地回营时被敌人暗算,已经很丢脸了,是属于载入史册都会被人嘲笑的程度。
他可不想在沐九如这里丢更多的脸……
不过这些有的没的,漫无天际的想法,只能算是他五感衰弱,无法动弹时的苦中作乐。
蔺南星的呼吸现下每时每刻都在变得更加困难,他心里面其实也没什么底,不知道自己的伤势能不能再撑上两天三天,甚至更久……
等到他真的性命垂危,昏睡不醒的时候,哪怕只是为了保住这条他和沐九如共有的性命,别说是不吃饭的小性子不会使了,就是被人堵着嘴渡气、喂饭,蔺南星也只选择能接受。
骄傲与尊严,在死亡面前毫无意义。
他从有记忆起就明白这个道理。
只有活着,才能继续效忠沐九如,才能肖想其他更好的生活。
可同样是因为祜之,他却生出了尽可能保留一些尊严的可笑心思。
分明这些想法,他以前从来没有,也从不在意。
对一个命如草芥的奴婢来说,想要有尊严地,清清整整地活着,本就是一件可笑的事。
只是,如今的他已不只是一个奴婢了。
他是沐九如堂堂正正的小相公。
他也给自己挣来了清整和体面的未来。
所以忽然而然得,他就不想再把二十多年来的卑贱、脏污、苟且赤.裸裸地摊开在心上人的面前。
说是妄想也罢,奢求也罢,他想和沐九如一样,也很美好、很尊贵、很清白。
肺腑的每一次呼吸都会牵动心口的箭伤,让蔺南星的胸膛一片灼痛,但疼痛也是保持清醒的良药。
他不敢睡过去,生怕自己以一种未知的、仓惶的模样与沐九如重逢。
心头的灯火依然不熄,熊熊地燃烧着。
蔺南星的心跳安稳静谧,全然不似虚弱之人的脉息……
是少爷那头的同心蛊,如今在反过来支援着他,扶持他存活。
稳健的跳动昭示着沐九如应当还未遇到叶回,不然少爷知道他受伤的消息,必然会情绪起伏,引发心悸。
他在无尽黑暗中与心火对望,暗暗期待着那种剧烈的跳动,让他也能感同身受少爷心疾发作的痛苦,也让他更有勇气面对长达两三日的等候。
可他又祈盼那一刻晚些到来,最好永远不要让他的少爷因为他而心痛入骨,愁肠百转。
没头没尾的遐想中,时光悄然流逝,屋外也彻底寂静了下来。
蔺南星如今最缺的是时间,最不缺的也是时间。
他毫不在意外面是动是静,只要那些人别给他塞饭、喂蒙汗药就好。
门扉却在此时“吱呀”一声开了。
蔺南星凝神倾听,只能听见隐约的脚步声,和一些丁零当啷的轻响。
这些动静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却因太过模糊而凝聚不成任何人的形象,又或是那个形象已经跃然眼底,他却不敢相信。
毕竟如今只过了两日。
他眉间心上的那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现在就到达此地。
可鼻尖却自说自话地重重闻嗅几下,让他地喉咙口发出艰难的呼呼气声。
什么味道也没有……
蔺南星有些失落,也觉理应如此。
叶回就是长了对翅膀,这时候也才刚到雁城,又怎么可能把他的少爷给带来……
他的耳朵却依然不死心地捕捉那人的动静。
但屋内再无呼吸声,也没有问候声、琐碎的叮当声……
不知那人是否只是来放个东西,来了又走了,徒留他对心上人的缱绻绮思……
亦或是那些声音也不过是他重伤后的南柯一梦,就好像他曾经无数次濒死受伤,都会看到少爷的身影向他走来,或是在宫闱内向他招手一样。
很长一段时间过去,就在蔺南星即将放弃感知周围的时候,屋内似乎响起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紧接着他的嘴上湿润了些许。
是有人用指尖沾了水,在浸润他的唇瓣。
淡淡的香味顺着温热的水流,幽幽沁入他的鼻尖。
是药香……和体香。
蔺南星微微愣怔,若不是他的心跳如今已非他掌控,他怕是早就心若擂鼓,能把胸口的那支箭杆子都给顶到身体外头去。
唇上的冰凉指节稍作移动,紧接着柔而不犯地叩开了他的齿关,一点苦涩的药味沾上他的舌尖。
蔺南星这才如梦初醒,急切地发出声音:“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