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望着那一抹红。
他突然就对那小木牌上的父亲, 有了些话想要倾吐。
蔺南星合上眼帘,真心祈愿道:“父亲在天有灵,求求您, 保佑儿子的正君,儿子的……祜之,多福多寿, 高朋满座, 今生都无病无灾。”
沐九如笑容深深,感慨道:“拜完了父亲, 我们顺道也对拜完了。”
“便是明媒正娶的夫夫了。”他笑眯眯地道:“夫君。”
蔺南星稀里糊涂地高堂正君一起拜了,本还没太大的实感, 突然就被沐九如给特意点了出来。
他瞬间脸色通红, 脖子和手指都红艳艳的,像能滴出血来。
蔺南星手忙脚乱地把牌位塞进袖袋里,眼观鼻鼻观心道:“我, 我送你回屋。”
他说完便站了起来, 向沐九如伸出手心。
沐九如搭上了手指,轻轻捏了捏:“夫君,你不叫我一声?”
蔺南星至今连祜之都还没叫顺溜,一声正君或是夫郎那是杀了头都难以叫出的。
他的心脏怦怦直跳, 眼眸里都泛起了水光,像是要被沐九如给欺负哭了。
沐九如笑着站了起来,随他走到帐边,放了害羞的小郎君一马,笑吟吟地道:“不逗你了,老爷快送我回屋,然后去应酬宾客吧。”
大虞的正君可以随夫君一起宴宾, 但沐九如却是不方便抛头露面的。
哪怕府第里的宾客都不曾见过沐九如,但万一有个擅长丹青之人,将沐九如全须全尾给画了下来,事态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蔺南星便只能一个人去宴宾,不过来他府第的宾客都是粗鄙之人,哪怕沐九如能够出席,他也舍不得少爷和那些人坐在一起。
蔺南星带着沐九如,走到另一个开向主屋的帐门边上,他提起灯笼,撩开帘帐,引着沐九如前行。
没走几步,两人就到了主屋门前,过了主屋门槛,再过了里间门槛,回到了焕然一新的屋内。
蔺南星将沐九如安置在床上休息,然后点了个铜盆,将他生父的牌位烧了。
他这才放了心,与少爷低语上几句,去到外厅宴宾。
屋门一合,只留沐九如与多鱼两人在内。
外头人声鼎沸,正是成亲该有的笑语喧阗。
沐九如听了会儿声,便摘了让他脖子酸痛的翟冠,回到有好些日子没睡过的婚床上。
他掏了掏床头,果然那处放着他近期爱看的书册。
沐九如满心熨帖,捧着多鱼倒的热茶,就着喜烛看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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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悄然流逝。
鼓乐齐鸣,欢声如雷也逐渐消减。
先是唱礼声停了,然后奏乐声也消散了,最后连宾客的吆喝声也开始稀疏。
夏日静夜的蝉鸣、蛙叫声却变得清晰缠绵。
沐九如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呵欠,吩咐道:“多鱼,去看看老爷是不是要回来了?”
多鱼应了一声,跑出门外,很快又跑了回来,回道:“蔺公还有两个宾客要送别,过会儿就来。他让奴婢和沐正君说,正君若是累了,便直接歇息,不用等他。”
沐九如放下书册,笑了笑道:“知道了,这几日辛苦多鱼忙里忙外了。”他拿出几颗银豆子递了过去,“把门都打开吧,迎一迎我家的蔺郎君。”
多鱼谢了赏赐,手脚麻利地把门扉全都开启。
如今的天气已经有些炎热,多鱼早被蒸得满身是汗,沐九如的礼服重重叠叠,倒也不怕主子着了凉。
主屋门扉大开,视野直透室外。
院落里只有两三个仆役在进出忙碌,长长的廊内灯火通明,小院则是幽幽昏昏,萤火点点。
茂密的紫藤花爬在月洞门的上方,被晚风吹得摇曳飘飞。
蔺南星从门洞后方转了进来。
紫色的藤花纷纷扬扬,飘到新婚郎君手中的喜字灯笼上,也落在了郎君的艳红婚服上。
蔺南星的脸上晕着酒红,凤眸却清明透亮,脚步轻快而踏实,径直便往沐九如所在的地方赶来。
六合靴踏过落英缤纷,跨过了院门,跨过了屋门。
绯红的门扉将俊美新郎框在其中,仿佛一纸工笔丹青。
沐九如望着那人一步步走来。
他看到身着盛装的俊俏夫君,越过门墙,奔赴向自己;也看到浑身是伤的小宦官,趴倒在地,塞给自己一床棉被。
他看见的是新婚燕尔的屋门。
也看到了曾经那方冷宫墙角的狗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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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八年,初秋。
月上中天,清凉宫内寂若无人,无灯无照,幽黑一片。
唯有鸣蜩几只,长长短短地聒噪。
枝繁叶茂的梧桐树下,沐九如一身素衣,发髻低绾,腿弯上放着一个小玉匣,坐在板凳之上,懒懒地发着呆。
他已入冷宫四个多月,入宫前好容易养得能跑能跳的身体,如今一日差过一日。
身形明显消瘦了下来不说,各种老毛病也一一找上门来。
许是再过不了多久,他又要变回那个躺在床上的病秧子了。
半年之前,他被皇帝纳入宫中,做了位同婕妤的凤止。
但今上其实不好南风,只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至宝,自然也尽归天家所有。
他曾经游湖之时,应了丹青客入画之请,画成收笔以后他也没管过画卷的去向。
却不知那副美人图几经辗转,被送到了御前。
绝世佳人,倾国倾城。
他成了皇帝见猎心喜,想要得到的宝物。
随后一纸诏书降下。
沐家大少爷告别了尚未细看的广袤世间,成了天子后宫的沐凤止。
但皇帝收了人进后宫,却依然喜欢不上男人,饶是沐九如貌比潘安,皇帝也只把他当做一个藏品。
第一天草草地幸了一幸,此后沐九如就再没过这位万岁爷。
倒是时常被这个娘娘,那个贵妃嫉妒貌美,暗暗使着劲折辱。
直到进冷宫前的那晚,天子又唤了沐九如侍寝。
沐九如那日的白天刚给贵妃跪了两个时辰,晚上一进皇帝寝殿,闻到熏香便觉得浑身不舒服。
幸到一半,沐九如久未上犯的气病来势汹汹,后来还连带着犯了风症,蹬了皇帝几脚……
不仅丑态百出,也结结实实地惹了天子的厌弃。
沐九如就这么被下令禁足清凉宫了。
冷宫里面缺衣少食,但他至少再不必应付那些烦人的宫妃。
因此刚进来的前两个月,沐九如倒是觉得十分惬意。
但第三个月起,孤寂感如蛆附骨,日益加深。
无人说话,消息不通。
沐九如像是被茫茫世间遗忘在了此地。
毫无自由,也无足轻重。
他越发地想念与他形影相依的南星,偶尔也会怀念时常惹他气恼的宋维谦。
也越发痛恨用他来换取天子青睐的沐家。
他久居小院,病时亲族从不问津;一朝他身体大好,便被急匆匆地献给帝王。
他从未学过一星半点的后宅手段,也就规避不了娘娘们的刁难,从入皇宫到进冷宫,短短两个月时间,他能学会得实在太少。
可他又只能等待前朝沐家的救助。
只要沐老爷肯为他在天子那里争取一二,他便还有被解禁的可能。
只要让他出了清凉宫,他定会更为慎重,竭尽全力争宠固宠,再不消极以对,隐忍退避。
他这么差的身体,如果一直耗在冷宫里,不过两年,他便病入膏肓,形销骨立,再无翻身的余地了。
哪怕只是为了活着,他之后也得做好凤止该做的一切,甚至做得更好更多。
他不想再次成为一个,日日等死的病弱之人。
沐九如若是成了宠妃,对沐家来说自然也是好事一桩,他的亲族定然也是会在前朝相帮于他的。
沐九如怀揣着生存的期望,一等再等,等到禁足的口谕成了永久的幽禁,他也依旧期待着能有些转圜。
终于在十几日前,沐九如收到了沐家托宫人送来的东西。
便是他膝头的这只玉匣。
沐九如打开冰凉的匣盖,盒内满是玉石的碎屑。
月色清辉,倾洒而下。
满盒玉屑便成了琉璃万顷,如月在水,天上人间一般美轮美奂。
送东西来的宫人还特地和他说了:沐家将匣子送给沐凤止之前,放在薰房之中香薰了整整九日。
但东西到沐九如手上的时候,一丝香味也没,根本不曾熏香过。
只有“香消玉碎”。
他们要沐九如香消玉碎。
——沐家放弃了沐凤止,放弃了沐九如。
沐九如不知前朝出了什么变故。
但他几个月不见皇帝,处置却从禁足加重成了终生幽禁,必然是沐家子弟在朝堂之上惹了皇帝的厌恶。
沐家想用他的死,叫皇帝心软或是让步,复宠沐家。
——真是物尽其用。
但沐九如又能怎么办?
他只是个冷宫里的弃妃,此生再无出去的可能。
注定要慢慢枯萎在此地,一日日地病弱下去。
直到薪尽火灭,骨化形销。
沐家作为他唯一的亲族,也不再帮扶他的话……
他在此世间再无活路。
也再无牵绊了。
他的友人,宋维谦……他相见不如不见,与宋师兄的友情断在入宫那刻已是极好。
宋维谦往后慢慢地将他淡忘了,寻得今生挚爱,悬壶济世,会过完极好的一生。
他的奴婢,南星……他给了小南星赎身钱,又把他交托给宋师兄,他也无需再担忧了。
只要南星赎了身,他识字认字,伺候人的本事又好,就是去酒馆里当个跑堂,时日久了也定能做上掌柜。
往后生活美满,衣食无忧……
就能替他的少爷,好好看看世事繁华,天地辽阔,万象森罗。
初秋的晚风还带着夏日未尽的灼热,又仿佛格外的凄冷。
沐九如打了个寒颤,脸上也因受凉泛起薄红。
他望向草木茂密,久未打理的花园,伸出隽秀柔美的手指,放入玉屑之中,拢了一捧,扬在身前。
碎玉萤火一般散在空中,荧光点点,乱琼碎玉。
空中星月皎洁,银河浩渺。
被宫墙圈出的小小一方天地,倒映在沐九如的眼底。
他久久地望着。
忽然他听到边上传来些什么动静。
仔细倾听……
“凤止,沐凤止,在吗?”
沐九如一个恍神,又听那声音道:“少爷,少爷……”
沐九如骤然起身,玉匣掉落翻倒在地上,他无暇顾及,只是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疾驰而去。
晚风轻拂,满地玉碎之上,腰带飘摇地挂于梧桐枝头,与无人的小板凳悬空相对。
那呼唤声来自于清凉宫墙角的一处狗洞,荒草萋萋,草木繁茂,若不是有声音传来,沐九如甚至不知道冷宫里还有这处地方。
他剥开杂草,狗洞只有成年人脑袋那么大,无法让人进出。
“少爷,少爷你来了?”
沐九如只有一个奴婢,除了南星再也没有人会叫他少爷。
这不是南星之前的声音,听着要更加粗哑一些,但南星正在成长,声音会有变化也是理所应当。
沐九如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是担忧还是兴奋,是欣喜还是恼怒。
他直接趴到了满是杂草的地上,沿着狗洞向外看去。
坑坑洼洼的小圈外,是他熟悉的容颜。
是他的南星。
穿着……品外宦官的衣服。
沐九如语气颤抖,抱着一丝奢望地问道:“你是怎么……来的?”
南星背后的不远处,是灯火辉煌的道路。
不夜皇宫,光耀四方。
昏黄暖光映在南星的背后,映在漫过他身躯的草木之上,让南星的五官幽暗难辨。
那一双凤眼却亮如皎月。
南星的眸子慌乱地晃了晃,又定定看向沐九如。
他咧嘴笑道:“少爷,我入宫来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