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雪恍恍惚惚。
他看着蔺公娴熟的动作, 不禁疑惑起来:蔺公是什么时候往袖子里放上茶叶的?咱家收拾脏衣服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没发现?
不,应该说……蔺公的袖子里到底放了多少东西?!
光上次在城楼上,他就发现蔺公往袖子里装了鸡舌香、铜镜、梳篦、绣帕、口脂、香薰、火折子……
如今还有茶叶……
虽然都是小罐的, 但逢雪自认自己伺候贵人时,都没法子做到这么妥帖完备。
且蔺公还亲力亲为地去泡了茶叶,甚至不叫他这奴婢来泡……
逢雪对此表示心情复杂。
他一时对蔺公万分膜拜, 毕竟像蔺公这样上能战场杀敌, 下能伺候夫郎的多功能、无弱点的全能宦官,怕是找遍整个大虞也寻不出第二个来。
了他一时又觉得颇为心酸, 还有点痛心……
果然做了奴婢的人,这辈子都是奴婢了!
蔺公这样的天子大伴、御前中贵, 竟还是克制不住为自己为奴为婢的习惯卑微低伏, 明明身边有他这下属在,却上赶着去伺候家中的夫郎。
正君就是再美若天仙,也不能当成主子来伺候啊!
蔺公糊涂!
逢雪此刻还刚刚踏上多鱼和多贤曾经走过的老路, 每一次对蔺公的接纳和理解都万分艰辛。
不过众生的悲欢向来是不相通的。
逢雪还在自我开解, 自我消化的时候,柜台前的氛围却不知不觉变得和乐融融了起来。
沐九如捧着蔺南星沏好的茶,茶叶是御赐的新茶,喝得人身心温暖, 齿颊生香,精神气儿也提起来了不少。
他在小相公的殷勤伺候下,同掌柜曼声交流起了雁城甚至寒州的时疫程度,还有城中大夫的水准、数量,诊费、药费、物价等等……
掌柜的茶壶被蔺南星征用了,因此也因祸得福,分到了一杯千金难求的好茶。
掌柜的见蔺公公没怪罪他招待不周的意思, 气场也还算平和,便万分珍惜,万分尊敬喝起茶来,并且宛如把正君当成根救命稻草一般兢兢业业、详详细细地答话。
蔺南星在柜台前喧宾夺主的忙活了好一通后,终于忙无可忙了,就也端了杯茶水,一会儿拨弄下碳火,一会给沐九如掖下毯子,坐在沐九如的身侧,安安分分地喝茶休憩,偶尔也会插个嘴,补充些他知道的消息进去。
风兮和阿芙选完了药材后,也加入了长辈们的谈话,不过他们不怎么开口,只是在一旁乖顺地听着。
几人在无人问津地药铺里聊了约有半个时辰,沐九如对疫情的状况便了解得差不多了。
他心里有数,也生了些想法和打算,就不再多做打扰,带着一家子同掌柜告辞,乘着碳火充足的马车打道回府了。
到家之后,大伙各自散开,自个儿做自个儿的事去。
蔺南星和沐九如陪着蔺韶光一起消磨了会儿时间。
之后蔺南星又带着沐九如做了会儿强身健体的小锻炼。
自从两人种下同心蛊之后,沐九如的身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好转,如今就是接个让人心跳加剧的长吻,都不会再犯气病了。
沐九如便也生了心思,想要调理一番自己颇为孱弱的身体。
他的要求也不高,不用变得和小郎君一样骁勇善战,毕竟自己浑身腱子肉的样子,他也有点难以想象。
他只求自己的体力再能好上一些,好到骑个一天半天的马,或是和小相公好上一次,也不会累得好几天都精神不振,只想躺在床上一睡不起就行。
若是能学会些简单的武艺,那就更好了。
毕竟他拥有无愁这么一把上好的兵刃,却只是插在腰带里做装饰的话,就太浪费了。
对于辞醉和无愁的来历,沐九如是早有猜测的,前些日子蔺南星又特意和他交代了一下两把兵刃的前世今生。
沐九如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就更是珍惜这把公爹送给他这儿媳妇的礼物了。
这么用心准备的物件,他就是在沐家时,也是从来没收到过的。
他喜欢的紧,想用得紧,半点也不想浪费了长辈的一片心意。
因此沐九如做锻炼时也勤勤恳恳,毫不偷懒。
又或者说,能跑能跳,能肆意地挥洒汗水,本就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梦寐以求的事情。
他做起来自是乐在其中,即享受,又珍惜。
沐九如跟着蔺南星一起扎了会儿马步,然后练了会儿身法,又挥了会儿匕首,直到折腾得气喘吁吁,汗如雨下了,才被蔺南星叫停了今日的锻炼。
小郎君带着活蹦乱跳了好一会儿,让他万分喜爱,也万分心动的少爷回了房,亲手帮少爷擦干净了身子。
之后两人又坐到了床上,蔺南星一边为沐九如按摩,把少爷僵硬的身体揉搓得恢复柔软,一边哼哼唧唧得将他憋了好半天的英勇事迹都说了出来。
有城外的那场遭遇战,也有他与白巡军营里打的机锋,但凡他觉得自己做得好的,就事无巨细,全没落下。
蔺南星暗暗地嘚瑟了一通,不知是被自己恬不知耻给羞臊的,还是为了什么而兴奋的,一张俊俏的脸上又冒了红晕,眼睛也变得水汪汪、湿漉漉的,和个卖乖的小狗狗没什么区别。
沐九如哪还看不出这人需要他给些表扬呢。
他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夫郎,自然毫不吝啬地给了小郎君想要的奖励。
蔺南星如今的脸皮越发见长,成功亲到了主子的脸,就想去亲主子的嘴,亲到了嘴就想上手,反正他心里明白着呢,沐九如很喜欢他这小夫君,对他很是纵容。
一通打蛇随棍上后,蔺小相公顺利在心上人这里讨足了彩头,把沐九如梳理整齐的发髻闹得散了,叆叇也歪了,唇瓣和双颊绯红一片,双眼也迷迷蒙蒙的,像只软软的小兔子一样,浑身上下都在细细地颤抖。
亲昵过后的蔺南星餍足非常,还浑身都是劲儿,活像是从沐九如这儿吸到了什么仙气一般。
他和沐九如温存一番,又坐不住地起了床,给夫郎打点衣着头发,然后马不停蹄地收拾了房间,整理了床榻,最后还兴高采烈地拿出庆功酒来,要与沐九如一同共饮。
这回体贴温柔的好夫郎没有应下。
倒不因为沐九如是不想喝小郎君的庆功酒,而是他觉得此次小郎君抗敌有功,得来的赏赐合该让全家人都品尝一下。
他们两个人偷偷地吃独食,哪有合家欢庆来的热闹。
于是晚饭时分,众人便都从那朴素的小酒坛子里分到了御赐的美酒,就连桑召和乔脉植这两个客人也没被漏掉。
乔脉植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他端着小小的酒盅,夸张地打开手臂,歌颂般抑扬顿挫地道:“啊!美酒!落落强!杀杀杀!”
他举杯抬头,一饮而尽,下一瞬,他脸色骤变,吐着舌头道:“神啊!好辣!”他眼里都被辣出了泪水,眼泪汪汪地道:“召召,给我下蛊,我辣。”
被点名的桑召就坐在乔脉植的边上,苗女即便身处冰天雪地的雁城里,身上的穿着依然不太厚实厚,像是她根本感知不到冷一般。
不过她表情缺失的脸确实比天气更加寒凉,一度让蔺南星十分困惑,乔脉植怎么会看上桑召这样的人。
怎么看都是他家少爷更好。
乔脉植的眼光有问题。
但有问题的好!
桑召面对少年郎毫不掩饰的撒娇,依然一脸麻木,爱答不理,但还是掏了个虫子出来,往乔脉植的嘴里一塞。
乔脉植的脸色更加扭曲,不过心上人喂进嘴里的东西,哪怕是屎也得面不改色地吃下去,更何况这些日子里他吃的虫子没有千条,也有百条了,勉强算是习惯了……
他坚韧不拔地挤出个灿烂的笑容来,竖起大拇指,道:“好吃!召召真好!”
把乔脉植辣到求虫吃的庆功酒,是一种北方御寒专用的烧刀子,因此哪怕是御赐的佳酿,喝起来也依然辣嗓烧心。
蔺韶光这个小酒鬼今次没能分到一星半点的酒水,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已能算是个大人的多鱼哥哥大口喝酒,他自个儿只能喝浓浓的鸡汤,边喝边口水直流,嘴里嘀嘀咕咕:“做大人真好啊。”
年轻人们闹成一团,蔺南星自觉自己和沐九如是一个辈儿的,半点也不凑合进去,全副心思只放在自家夫郎的身上。
他给沐九如倒了杯温酒,柔声道:“祜之,你慢些喝,这酒确实辣人,你若是喝不惯就剩着,我来喝。”
沐九如端起酒杯,笑呵呵地回道:“嗯,我慢慢喝。”他抬了抬眼,笑容更甚,轻轻地道,“落故的庆功酒,我就是酒量再不济,也是要尝一杯的。”
蔺南星被哄得嘴角高翘,又有点羞臊,他胡乱地“嗯”了几下,自个儿倒是先喝起了酒来,喝的脸上、眼皮、耳尖都通红一片。
沐九如望着姿态可爱的小郎君,也端起酒杯,慢慢抿了一口。
灼烧的感觉从喉咙口一路烧过肺腔,再进入胃里,果然是极辣的酒。
但挨过那阵烧心烧肺的辣后,醇厚的米香慢慢地回甘了上来,酒气沁人心脾,让人心醉神迷。
不愧是御赐的美酒,即便辣得呛嗓,也让人还想再来一杯。
沐九如的酒量不大,一杯酒下肚,已让他的脸上瞬间泛起了浓郁的红。
他的心情也因为尝到了新奇的酒水,还有心上人在侧,亲朋好友相伴而有些高涨,嘴里便嘀嘀咕咕的,止不住说起小话来。
不过整个饭桌上,可不止沐九如一人高兴,其余诸人也都因为蔺南星立的功,带回来的酒而心情飞扬。
餐桌上欢声不断,话题一个接一个,热闹非凡。
在坐的有一大半的人都是大夫,话题不知不觉间也就转到了席卷整个大虞北域的时疫上。
风兮艳红小巧的嘴儿咬着筷子,小嘴叭叭个不停,道:“唉……我听那药童说,这城里有名有姓的大夫全都被征去军营里了,难怪得疫病的老百姓都没了活路。”
阿芙也从药童和掌柜哪儿听了不少消息,她附和道:“前些日子不是还有个百姓的腿被雪冻坏了么,听说若是放在往年是能就回来的,今年却因为寻不着有资历的大夫,那人最后全身生疮死了。”
听闻这般欺压百姓的事情,众人无不义愤填膺。
蔺南星人在军中,比他们知道的要全面一些,解释道:“北军如今的情况也不容乐观,这次的时疫病情罕见,又凶险非常,军营里人口稠密,疫情比城里严重上许多,就是征用了许多民间大夫过来,军医们还是忙的脚不旋踵,每日都有新的将士因病而亡。”
今日因为要饮酒,蔺南星生怕大伙喝醉了之后,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来,便没让下人们伺候在侧。
因此这顿算是纯粹的家宴,说起话来也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不用在意立场,也无所谓对错。
众人纷纷“哦”了起来,有帮军营说话的,也有继续骂官员的。
沐九如好奇地问道:“太医署对北军的疫情没做出应对吗?”
蔺南星道:“军营里来过两个太医署的大夫,也递了病案回京,方子改了快七八个,用处都不太大。”
这次席卷北境的时疫名为“鱼脐疔”,得了这种传染病的人肢体上会生焦褐色的恶疮脓肿,创口痛楚难当,且皮肤的溃烂若得不到遏制,病患常常不过月余就会走黄身亡。
大虞境内肆虐的时疫向来是霍乱、寒杂、温热等病症,而此次大肆传播的鱼脐疔,却是种异常冷门的疫病。
宫中的史料从未记载过鱼脐疔这样大片传播的情况,而前人所著的医书里,针对对鱼脐疔的描述和医案也寥寥无几。
沐九如本以为他对鱼脐疔知之甚少,是因为他读过的医书还不够多的缘故。
可太医署里医书济济,又群英荟萃,拥有的医资力量已是大虞顶峰,太医们竟也拿这次的时疫没有法子……
那么等到明年开春后,天气转暖了,雪化冰消,病死之人处理不及的尸身又会成为新的疫病源头。
沐九如眉头微蹙,心里面一瞬做出了判断。
只怕明年鱼脐疔还会继续肆虐,甚至情况更加严重。
不论是军营里,还是他们居住的雁城。
乔脉植听众人说起时疫,脸上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道:“瘟疫吓人!西洋都是死人,我逃去北鞑,也瘟疫,人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