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月初升, 辉光胧明。
蔺南星提着灯笼穿过月洞门,踏过南院的满地杏花,带着些微酒意, 走进主屋。
室内一灯如豆,多鱼站在桌旁摆弄药锅和药碗。
另一头,沐九如的拔步床帘幔低垂, 应当是屋主正在酣睡。
蔺南星放轻了手脚, 走到多鱼身边,轻声问道:“少爷还睡着?”
多鱼立马放下手之中事, 回头行了一礼,低声道:“回蔺公, 公子从上午起一直睡到现在。蔺公出门之后没多久, 宋大夫便来拜访了,之后沐公子和他聊了一个时辰,宋大夫离去之后, 沐公子就歇下了。”
蔺南星点点头, 从多鱼手上接过活计:“你下去吧,我来照顾少爷。”
多鱼道:“是。”便出了门。
蔺南星借着幽昏的灯光,给小小的药碗挂上滤渣竹篓与纱布。
他捏着抹布按上锅柄,四平八稳地将药汤倒入碗里。
药香四溢, 清苦酸涩的味道扩散开来,而拔步床头,晒好的牡丹花已被挂在了帘幔上,幽香漫漫。
蔺南星带着汤药走近床边,药香混着花香,充斥他的鼻尖,让蔺南星的心头一团柔软, 安逸平和。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撩起帘幔,轻轻唤道:“少爷,先醒醒,该吃药了。”
沐九如睡得极沉,眼皮微微抖动着,始终不曾睁开。
蔺南星又低低唤了几次,床上之人这才悠悠转醒,将迷蒙的桃花眸投向屋里的另一人。
“南星……”沐九如分辨了两眼,展颜笑道:“回来了?”
蔺南星也轻笑起来,薄唇勾起好看的弧度:“是,少爷,我回来了,你先起来把药喝了,等下再继续睡。”
沐九如懒懒地“嗯”了一声,舒展肢体,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乌发如水浪一般流淌在脸侧。
他目光清亮,笑道:“万福,南星。”
蔺南星叉手行礼,珍之重之地道:“万福,少爷。”
沐九如莞尔淡笑,抬起手来,蔺南星便温驯地将沐九如半抱入怀,扶着主子的上半身靠住床头。
沐九如偎在蔺南星的怀抱里,鼻尖微动,笑道:“好香的酒味,想来你今日应当是玩得十分尽兴了,若是喝得多了,你就让多鱼来照顾我吧。”
蔺南星下意识地就把沐九如搂得更紧了些,生怕沐九如要被其他小厮抢走。
蔺南星保证道:“我只喝了一点点,没有醉,我伺候少爷就行,用不着多鱼。”
沐九如从床头摸出叆叇带上,揶揄地望了他一眼,笑盈盈地道:“好,那就全都交给南星了。”
蔺南星顿时容光焕发,干劲十足地端了药碗到沐九如面前,细心地喂沐九如喝药。
沐少爷喝完药,抿了抿苦到发麻的舌头,问道:“你今日与那侍郎的会面,想来十分顺利吧?不然应当没那心思饮酒会友。”
蔺南星嘴角挂起,语调虽然平稳,细听却有些暗戳戳的嘚瑟:“今日确实极为顺利,再过些日子,圣上应当就会彻查蔺广了。”
他收起喝空了的药碗,给沐九如擦了擦嘴:“届时蔺广被除,不论圣上是否让我做东厂提督,内廷都再没什么让我感到棘手的人了,我也能保证少爷在京城里住得安心无忧,即便是长长久久……”
蔺南星说着沉默了下来,深深凝望着他的少爷。
——越是离除掉蔺广的日子接近,他想把沐九如留下的心思就跳动得越发激烈。
沐九如也听出了蔺南星的未尽之言,看懂了蔺南星眼神中的隐忍。
沐少爷移开视线,心跳渐沉,一下又一下地不受控制。
他突然回想起了上午刚得知的,南星净身入宫的往事。
面前的小郎君究竟是有多大的决心,才会不惜伤及自身,不惧死于宫闱也要追随于他。
而如今,蔺南星依然舍不得他,却更是担忧主子的安危,因此那颗曾经舍生忘死的追随之心,也能压抑尘封起来……
主仆二人各有忧思,一时两两无言。
蔺南星率先回过神来,挑了枚蜜饯放进沐九如的嘴里,重新笑道:“少爷,吃点甜的,缓缓味道。”
沐九如张嘴含住薄薄的果肉,纳入嘴里,动作之间,他突然看到蔺南星的手上有条长长的淤青。
沐九如把蔺南星的手抓了过来,撩开衣袖,心疼地问道:“这处怎么伤着了?”
蔺南星撇了撇那处,淡淡道:“是下午的时候,我和耿小公子对打了几场,应当是那时不小心被他打到了。”
他身手虽然比耿统好上许多,但到底不是话本里的侠客,有那些片叶不沾衣的本事。
两人交锋,总会有些磕碰,他又有心教导耿统,没下狠手,就多多少少被耿统撩到了几处。
沐九如看了两眼伤口,突然将蔺南星的衣袖撩高,露出整条手臂。
幽暗的灯火下,结实的胳膊线条流畅,肌理之上除了一条狭长的淤青之外,竟还有数不胜数的刀伤戟伤。
疤痕叠着疤痕,旧创交错旧创。
沐九如呼吸一滞,慢声道:“南星,去掌灯吧。”
蔺南星放下自己的袖子,问道:“少爷,你不再睡了吗?你要是醒了,我先给你穿了衣服,再去掌灯。”
沐九如合了合眼帘:“给我披件袄子,你就去吧。”
蔺南星应了声,从衣架上拿来披袄,仔细给沐九如围上,这才带着引火烛,引了火,将屋内的蜡烛一盏盏点亮。
柔柔的黄光明媚闪烁,在门口的灯笼中亮起,随后是桌上、窗轩、床畔、屏风之后……
室内逐渐亮如白昼。
沐九如道:“你再拿盏灯给我。”
沐少爷偶尔晚上睡不着时,便会床上看书。
蔺南星应了一声,拿了盏三烛灯来,造型简约,拿在手上毫不费力,亮度却是辉煌耀耀,映照下的景物纤毫毕现。
沐九如双手接过灯盏,起身坐到床边,举头望向弯腰站在踏步上的小郎君。
他一字一句地道:“南星,你把衣服脱了。”
蔺南星一愣,差点要直起身子撞到床顶:“少爷?”
沐九如道:“脱了衣服,站到下面去。”
他眼里满是愧疚与怜惜,低声呢喃:“让我看看你这些年受了多少伤。”
蔺南星这才反应过来沐九如要做什么。
他头皮一紧,汗毛倒竖。
两个月前他只是脸上被景裕砸了一下,少爷就要说是美玉有瑕。
他如今这身体,便是拿去牙行卖,都要折价再折价……
别说是美玉有瑕,便是破铜烂铁都未必能轮的上他。
——怎么能让主子看到?
蔺南星握紧衣服,眼神回避,道:“我没受过什么伤,少爷……”
他想起沐九如方才已经见过他伤痕累累的手臂了,只好干巴巴地道:“少爷不用在意这些……”
“我在意。”
沐九如本就因为上午所知之事心绪不宁,如今又亲眼看到了这人身上的伤痕,他再也做不到对蔺南星的过往装聋作哑、粉饰太平。
他的南星净身为阉,入宫为宦;认权宦为养父,付边关杀夷贼,之后的种种……
哪里是运气极好,桩桩件件的,都是蔺南星以命相搏挣来的前程!
而南星这般拼命,只是为了追随沐九如,只为救出沐九如这个无用的主子。
沐九如深深地凝望着蔺南星,眼眸被灯火映得极亮,像是两团不灭的魂火。
沐九如道:“我想知道你受了什么伤,我要亲眼看到你受过多少伤。”
蔺南星心跳得飞快,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与沐九如对视,道:“少爷……很丑,别,别看。”
“看着我,南星。”
蔺南星仓惶地抬起眼眸,望向他的主子。
沐九如缓缓道:“南星,当年我给了你银两,你没拿这钱去赎身,你没有成为良民。”
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地道:“你依然……是我的官奴婢。”
蔺南星心头一颤,眼里绽开灯花般的光芒。
“是,我永远是少爷的奴婢。”
沐九如的眉目柔和下来,气息平和静泊,面如月中聚雪。
他定定地看着他的奴婢,眼神一错不错,轻声问道:“既然你还是我的东西,只是离了六年,我便检查不得了吗?”
蔺南星心头狂跳,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他是沐九如的东西,他永远是沐九如的官奴婢。
哪怕是一具残缺破烂的身体,他依然属于沐九如,不曾被主子厌弃。
蔺南星飞快地后退到床下,伸手解开绳带,褪去身上的衣物。
袍子里衣落了一地,繁花一般撒在屋里。
没几下,衣裳便全部除去,蔺南星精壮的上半身裸露了出来;他没犹豫,也没余心去犹豫,继续脱掉身上垮裤,扔到一边。
他满脑子都是要给沐九如检阅他的身体,让少爷看清他的奴婢。
——即便破破烂烂、残缺不堪,他依然忠贞不渝、万死不悔。
他稳稳地握住亵裤边缘,用力拉下。
沐九如道:“亵裤穿着。”
蔺南星立刻拉回亵裤,双手垂直放在身体两侧,端端正正地站好。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松了口气。
房间内满是蔺南星先前点亮的灯火,昭昭耀耀,光明洞彻。
蔺南星只着寸缕,赤条条地站在他的主子面前。
他这一生被无数人检阅过身体:成为官奴之时,入官牙行之时,入宫之时,还有每年的宫检,甚至景裕也因为好奇看过一次……
却从没有被沐九如这般审视过。
蔺南星羞怯于身体的破损残缺,又希望沐九如能清楚地看到他,检查他,收回他。
烛火之下的蔺南星体型修长,肩宽腰细,站姿挺拔,如松如竹。
他身上的肌肤较面庞白上些许,泛着血液上涌的嫣红;胸肌腹肌块垒分明,线条流畅利落,又不会显得过于魁梧壮硕。
是力量与美感相得益彰的好身姿。
也是一副成熟、性感、无坚不摧的好体魄。
是一个陌生俊逸的小郎君,也是曾经陪伴沐九如六年,最忠诚的小厮。
沐九如拿起烛台,走下踏步,赤|裸的双足踏上艳红的地毯,放量略大的素色里衣委于地上。
蔺南星看着他神祇般的少爷款步走来,每一步都像踏在云上,踏在鼓上,踏在他的心上。
蔺南星的身体被映照得纤毫毕现,俊逸的面容之外,脖颈之下,遍布伤疤。
刀枪鞭箭,无一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