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南星在四年前, 刚救出沐九如的那会儿,就有想过要销毁这张《簪花少年图》,以免泄露沐九如的身份。
但国库向来归司礼监所管, 那时的司礼监在蔺广的管控之下,他不便做出太大的动作。后来蔺广落马,蔺南星虽是可以肆意行事了, 景裕却也因此得知了他和沐九如曾经的主仆关系。
蔺南星便又不敢多做什么, 生怕打草惊蛇,反倒引起景裕的怀疑。
他事后也让逢会注意过画卷的出入库, 知晓了这卷画自从沐九如进宫后再未被人记起,就好像随着沐九如进入冷宫的时候, 一并被尘封了一般。
蔺南星便也放下了心来, 只让逢会持续注意它的动向,一旦有人取出,就借着出入库的档口, 让画卷落入水中也好, 不慎撕毁也好,想尽办法销毁了。
为了双保险,他还让逢力也知晓此事,与逢会一同盯着, 不想那两人前后脚来了龙城,手里的事情便也疏忽了。
只能说时也命也,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跟着蔺广时做过的恶事,终究还是报到了他的头上。
景裕说是太后给的此物,多半便是太后记着他曾经害过吴王,导致景致宴同皇位失之交臂之仇, 又通过什么蛛丝马迹发现了阿祜便是沐凤止,才筹谋了这一出借刀杀人,放狗咬狗的好戏。
太后和景裕的关系本就不好,后来更是因为景裕要让生母并称太后恶化到了极点。离间景裕与蔺南星,对太后而言,不论是否成事,都没有丝毫坏处,毕竟她的处境再好,景致宴也永远成不了皇帝,再差,她也不可能被废太后。
她没有后顾之忧,行事起来便也无所顾忌。
倒是这张画卷,曾害得沐九如困顿宫闱足有六年,如今又再次成了他们夫夫二人的催命符。
可美丽本身又有什么错。
任何悲痛的过往,也无法掩盖画卷上的沐九如丝毫光彩。
如果时光能倒流,蔺南星宁愿不做沐九如的相公,也想换回少爷最好的年岁,鲜衣怒马的自由。
而他,只要做一根小尾巴,跟在沐九如的身后,能看见沐九如的笑颜永远不熄,就已是极为完满的一生了。
御书房里陷入久久的沉寂,又或许并没有很久。
至少景裕举着画卷的手还未觉得酸乏,蔺南星也并未眨过几次眼睫。
汹涌的情感却因为距离的拉近,而毫无保留地借着眼神传递。
景裕清晰地看到蔺南星的眼睛因画卷的上的色彩,被投入灿如烟火的光芒,这人的视线全部奉献给了画卷上的罪人,而没有丝毫余裕投向他。
眼瞳中的神采从起初的惊艳,转变为眷恋、痛惜,最后定格在虔诚的情感上。
这是他从未在蔺南星眼里见过的神色。
也好像从未在任何一个奴婢的眼里见过。
景裕的心一点一点凉了下来。
如果说今日之前,他还对蔺南星抱有过一丝希望,见到此情此景,他已经彻底明白了。
原来蔺南星从来没把他当成过主子。
纯昭宫相伴的那三百多个日夜,蔺南星数次为他舍生忘死,之后蔺南星监军回京,为了让他坐上龙椅,又披荆斩棘,夙兴夜寐,树敌无数……都不过是为了踩着他,作为救出背后那个真正主子的跳板。
他从来没被选中过。
景裕的嘴角依然翘起,虽然弧度很凉,不过没关系,他就是凉的。
纯昭宫很凉,太极殿也很凉,他的心、他的人也一直都是冷的。
也许曾经它们暖过,热过,但那也是假的。
就好像他的大伴、他的恩师都是假的一样,所有的温情都不过是敲冰求火,一场骗局。
景裕骤然松手,卷轴带动纸张坠下,蔺南星立即伸手稳稳当当地接住。
哪怕是曾经想毁掉的画卷,蔺南星也下意识地不愿让沐九如被摔打。
收拢的画卷之后,是景裕额前晃动冕旒。
不再青涩的天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听说画中之人不如本人貌美之万一,蔺南星,你说它比起你屋里的那位,如何?”
蔺南星捧着那卷画,眸光动了两下,景裕猜到这人大抵是又要说什么鬼话了。
他们都心知肚明,画里的沐郎君,就是清凉宫的沐凤止,也是蔺南星被他这天子所赐婚的正君。
景裕直接打断了蔺南星的回答,笑着道:“想来还是屋里人更好些,毕竟画卷只能用来远观,而活生生的人,还能放在床上摆弄。”
他凑近了蔺南星,一错不错地望着对方,双眸微微眯起,道:“父皇和朕赐了你这么多玩意儿,沐凤止可还满意,够不够蔺卿用来解他……”他说了个非常粗俗的词汇,“的痒?”
蔺南星浑身肌肉瞬间紧绷,眼里爆发出一道如有实质的杀气,又极快地压抑下去。
即便他可以猜到景裕在故意用这些话刺他,却依然愤怒难当。
若是说这话的人不是景裕,不是九五之尊……他一定会拔了那人的舌头,就好像在竹里村打断那些混子的腿一样。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后退一步,在景裕的面前双膝跪地,取下腰间的墨敕鱼符,推到景裕的脚跟前,随后长叩不起。
“陛下明鉴,臣为大虞出生入死,从无二心。”他看着眼前的地面,能感受到景裕的阴影就落在他的头上。
曾经小小一只,怕冷怕黑,也怕孤单的景三郎,如今只是站立着不语不怒,都会让人感到审视与压力。
蔺南星足有三年不曾贴身接触过景裕,即便他时常会从多贤那里收到有关景裕的情报,也无法弥补时间带来的距离。
但有变化有成长的,又何止景裕一人。
他当年哪怕不惜与沐九如分别,也要远赴寒州,又经历了两年的戎马倥偬,身上也添了数十道伤疤;还有云城、龙城那么多场硬仗,他中蛊中箭险些客死异乡……
都只是为了能在大虞,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墨敕鱼符银亮如新,静静陈横在天子脚尖与跪地阉宦帽顶之间。
蔺南星跪倒在地,却感觉他的腰杆前所未有得挺直:“臣与沐九如明媒正配,举案画眉,并无狎.昵之心……臣恳请陛下褫去臣攻陷龙城,开拓版图的军功,换臣与家人一条活路。”
“……家人?”景裕的声音自蔺南星的头顶幽幽响起。
蔺南星道:“是,沐九如嫁给臣,便是臣的内人,与臣生则同衾,死则同椁,请陛下看在内子制药济世的份上,宽容则个。”
“臣一家只求安贫乐道,与世靡争,臣等往后定改名换姓,遁世隐居,绝不让秘辛外露半句。”
景裕的步子挪了挪,似乎用脚尖触碰了下鱼符:“卿当知晓,只有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可若景裕真要杀人灭口,就不会让人有跪在这里的机会。蔺南星微微弯了弯腰,磕了个响头在地上,道:“请陛下……看在臣这些年来温枕扇席,宵衣旰食的苦劳上,饶臣与夫郎一命。”
景裕轻轻地踩着地上那枚被弃如敝履的赐物,对于任何一个臣子而言,墨敕鱼符都是无上荣宠的证明。
蔺南星却这么轻易地就舍弃了它,只为换一个该死罪人的性命。
景裕蹲下身子,捡起了那枚墨敕鱼符,又站起身来,将鱼符拿在手里把玩。
鱼符已被他踩得有点脏了,捏在手里时,把他的掌心也蹭得灰蒙蒙一片。
他们都是不被需要的脏东西。
景裕轻笑一声,看着那枚暗淡了许多的鱼符,道:“蔺南星,抬起头来,好好与朕说话。”
蔺南星吐出一口气,道:“喏。”便双手后撤,以跪姿抬起腰背与头颅。
“哐”一声。
墨敕鱼符重重砸在了蔺南星的脸上!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蔺南星压根来不及防备,只是偏了偏头,随后便把躲闪的动作也克制住了,生生受了铁器一下重击。
银鱼在蔺南星的颧骨处烙下一道形状分明的红印,印记附近的皮肤迅速泛青,肿了起来。
墨敕鱼符落在地上,“哆哆”两声,歪斜地躺在蔺南星的膝边。
景裕垂下视线,不见蔺南星眼中有他侮辱沐九如时翻涌的杀意,只有一如既往的隐忍与……他曾经觉得是包容,但现在看来,或许只是淡漠。
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着实碍眼,还不如蔺南星当真狼子野心,蔑视皇权,恨了他,恶了他,想要杀他来的好。
景裕气得想要戳瞎这双眼睛,打烂这张骗人的嘴,或是杀了这个奴婢,让他只能属于自己,只有自己这么一个家人,只有大内这一个家!
他一把拽住蔺南星帽子的系带,居高临下道:“怎么不用那种眼神再看着朕了,蔺南星,你不是心野了,长胆了么?一个奴婢居然还妄想要家人?”
景裕一脚把墨敕鱼符踢开,银制的小物“当当”两下,没入不知名的角落。
“墨敕鱼符又有什么用。”他双目通红,嘶吼道:“没有朕的认可,这就是一块破铜烂铁!你的一切都是朕给你的,你拿什么来和朕谈条件!”
蔺南星被迫抬起头来,系带勒住了他的下巴,虽不影响呼吸,但依然不太好受。
这些小打小闹,他其实早习惯了。
安帝、蔺广,还有坐上皇位后的景裕,这些位高权重的贵人,从来不会在意底下奴婢的生死、病痛。
可他的一切都是景裕给的,景裕坐上龙椅又何尝不是他从龙有功。
没有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景裕。
他们谁也不欠谁。
蔺南星深深吸了口气,直视景裕的眼睛,道:“陛下,你答应过我……”
“那你对我说过的话,又有几句真言?!”
景裕用力甩开蔺南星,剧烈的肢体接触造成视线的晃动,蔺南星后仰了下身子,隐约见到几滴晶莹的液体在空中一闪而过。
再抬头时,景裕已经负手离开,回到了御案前。
“狗奴婢,你就是个狗奴婢!”景裕气急败坏地低骂,视线在桌上一扫,找到了将近三年未曾用过的戒尺。
他将师长曾轻轻敲击过他的东西一把抓起,气势汹汹走到蔺南星的面前。
“忘恩负义,犬吠非主!”
他一尺子抽在蔺南星的肩上。
“狼子野心,满嘴谎言!”
又一尺抽在蔺南星的胳膊上。
“你为了一个玩物背叛朕,欺骗朕,蔑视律法,不敬朝廷!”
这一下抽得更重,在蔺南星的颈侧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
蔺南星的剑眉皱了起来,那种狼贪虎视的神色又隐隐在他眉眼间闪烁。
景裕用尺子挑起他的下巴,与他愤怒对视。
两人视线交汇的瞬间,蔺南星的眼神已不再具有攻击性,反倒是景裕的眼里风云翻涌。
几息之后,他的后牙槽越咬越紧,发出嗜血啖肉般的“吱嘎”闷响,眼神也怨愤交加。
他扬起戒尺,重重一下抽在了鱼符方才打肿过的地方。
“啪——!”
之前打得那几下,对蔺南星来说都算不得疼,只能算是折辱。
这一下却直接把他打得偏了头,歪了帽,嘴角都隐隐洇出血红。
但蔺南星依然一声不吭,神色平静,景裕恨极他这像是驯服,也像是蛰伏的模样,猛得一下又用戒尺重击在蔺南星的身上,道:“蔺南星,你有胆就反抗我,你现在就来杀了朕!”
蔺南星闭了闭眼,道:“臣无不敬之心,臣皮糙肉厚,陛下可拿臣撒完气,再决定臣的去处。”
“我要杀了沐九如!即刻全国通缉他!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蔺南星抬眸,谨慎地看了两眼景裕,又换来眼角处的一下敲击。
紧接着谩骂与戒尺声疾风骤雨般地落下。
蔺南星放下了心来,继续一声不吭地受刑。
景裕不曾学习过用刑的技巧,打人用的戒尺伤害也十分有限,比不得战场上刀剑无眼,也比不上杖责棍棍到肉。
出不了什么人命,也要不了他和沐九如的性命。
那么做个沙包,给景裕打一顿,或是打上几顿、几十顿,只要能给他和沐九如挣个清清白白的未来,就都是值得的。
抽打的闷响不知持续了多久,蔺南星衣袍上的蟒纹已被染成红色,戒尺上也溅满血珠。
殿外突然响起通传声道:“万岁爷,奴婢有急事禀报。”
景裕的动作顿了顿,道:“说。”
“秦公公不慎冲撞到了太后,被扣在太后宫里了。”
景裕皱眉,低语道:“秦屹知对上太后作甚。”
他与太后关系不佳,秦屹知是他的人,又有心越过太后给景裕找秦氏的女子做皇后。太后对秦屹知向来看不顺眼,落进太后的手里,那手段有限的奴婢多半讨不到好处。
景裕看了眼蔺南星肿胀得都快变形的脸庞,嗤了一声,道:“你们这些做狗的,可真是一条心……”
他拿着戒尺回到案边,翻找出一块绢帕,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蔺南星的袖口。
他咬咬牙,又回过头来,把手里的帕子覆在戒尺上,重重擦去上面的血液。
戒尺很坚固,不比那支破毛笔,哪怕打了一通人,只要抹两下就靓丽如新了。
景裕看着自己手上沾到的血液,拈了几下手指,也拿绢帕一并抹去了。
他扬声道:“多骞,进来。”
“是。”门外的多骞立马推门入内,没走两步就被蔺南星的惨状给吓了一跳。
守在殿外声音听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知道万岁爷和蔺公起了冲突,却不想蔺公竟被打成这样!
但他不敢多看多问,只是静静站在蔺南星的身边,垂首等候圣训。
景裕将戒尺放回原位,道:“去,把蔺南星关进朕的私牢里,严加看守,断水断粮。”
多骞又是一阵心惊,天子的私牢,那向来是有进无出的地方!
他是从御马监里出来的人,算是蔺南星一手提拔的亲信,得知蔺南星要遭此大劫,多骞急得焦头烂额,却也只得答应下来。
他倒是不担心蔺南星会不配合,他们这些内廷的奴婢,除了对贵人们求爷爷告奶奶地讨饶,还能逃到哪儿去呢。
他的体格虽是不如蔺公,但蔺公多半不需要他押送,自个儿就会走进牢里。
可一边是天家,一边是他的老上峰,还是让多骞头大如斗,眼睛止不住滴溜溜地转着。
景裕瞥了两人一眼,款款走到殿门口,临走前提点道:“莫要让第四人知晓此事。”
多骞:“……是,奴婢遵命。”
好嘛,那还得把蔺公先套个麻袋,再运去私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