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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启明3

好友 饭山太瘦生 3355 2024-11-20 10:47:54

我不入地狱

天色尚未大亮,一切都半笼在黑暗中,显得模模糊糊。

阴影中一灯独明。佛子提灯走在前面,手指如玉。灯笼只是一盏普通灯笼,糊着素白的灯纸。不算明亮的烛光照亮了他的身影,映得他衣袍上的金星熠熠生辉。

佛子和奉玄熟悉这条路,三雪街。三雪街下有一条温热地脉,所以街上从来不生积雪,“三雪”的名字起得别有意趣:回风舞雪之间,月白胜雪、梅白如雪,因此谓之“三雪”。

三雪街早已不复雪白,旧血之上,杀生剑又为长街增添新血。新的断肢横在街中间,早已死去的尸骸没有积雪的遮掩,同样残忍地暴露着,地面潮湿,融化的雪水将血色晕开,将长街染成了一条血途。血水渗到土里,使得道边的梅花变了颜色,开成一片浅绯,远远看去像是一层红云。

梅花盛极转颓,万点飞红随风乱落,有如下起一场纷纷扬扬的红雪,落了行人一身。

隔着妖冶飞花,佛子走在奉玄前面,提灯照着前面的路。奉玄抱着一个不过三个月大的婴儿,佛子提的灯笼是婴儿家的灯笼,既然用了他家的东西,他们一定会把他送到安全的地方。

奉玄和佛子顺着血途长街走出许久,飞花自落,飘在血水上。几具身上插着羽箭的狂尸尚未死透,形貌可怖如地狱饿鬼,听见脚步声,用手指在地上扣出一道道血痕,艰难地向二人爬过来。

一道路障截断前路,道旁梅树掩映的房顶上埋伏着弓箭手。

佛子听见弓弦绷紧的声音,止了步子,说:“我们是活人。”

这话说得无趣也有趣,无趣在这是一句普普通通的实话,有趣在……此情此景中,他和奉玄似乎真的是从地狱走出来的活人,在血途飞花中显得无比诡异。

没有人答话。

佛子望向路障,一双冷眼似乎直直看到了路障后的人,“将我们困死在这里,没有好处。”

片刻之后,路障后有一个男人站了起来,语气凶恶,骂道:“城西六坊已经封坊,任何人不得入内!”

佛子问:“任何人吗?”

“任何人!”

“是你不想放人,还是你们有令不许放人?”

“就算是我不想放,那又怎么样!”

“你会后悔。”

“哈哈,小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好大的口气。”

“我是你应当道歉的人。”

“小子,大爷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你和你的朋友另找地方避难去吧。再往前走,我让你们两个变刺猬。”

奉玄说:“我们从城南来,知道城内情况,你们不需要吗?”

“城南……你们从城南来的,不可能!”

佛子拿出一条三寸黄纸,道:“城南修善坊,智门寺。”

他手中拿的是智门寺的香火券。智门寺有制作香火券的习惯,木雕底板上刻了智门寺的琉璃佛塔,每逢香客上香,掌笔僧人就会用黄纸在雕版上拓印一张,写上日期赠送香客。佛子为智门寺上了今天的第一柱香,在摩尼殿中拓印了一张用作证明的香火券。

路障上的人一瞬间没了声音,暗自骂了一句“这他娘的是人是鬼”。

“来人,下梯!让他们两个人过来。”

佛子说:“三个人。”

“哪来的第三个!”

“在我友人怀中。”

“只有你们两个能进!”

“我能走到这里,就能进去。向你询问,只是客气罢了。”

路障上的人抬起了手,隐藏在房顶上的弓手瞄准了佛子和奉玄。

佛子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厉害,“一个孩子,你容不下吗?”

奉玄打破了僵局,说:“我与友人能提灯走过来,你已知道我们是活人。尸群很快就会来,你现在放箭射杀活人,等一下可就没箭射杀尸群了。”

犹豫之后,对方放下手,喊了一声:“放行。”

路障后放出了一道软梯,佛子接过婴儿顺梯上到路障上,奉玄随后跟了上来。路障上有三个披甲的兵士,其中一个是刚才呵斥佛子和奉玄的人,应当是一位长官。佛子和奉玄下到路障之后,路障下的守卫随即逼近,瞬间将两把刀架在了他们的颈上。

站在路障上的长官回身对他们说:“解下配剑,士兵会送你们去永安坊寺子巷暂时安置。”

佛子看也不看脖子前的刀,似乎那把刀不存在,他说:“剑如性命,不可轻解。”

“你偏要为难我?”长官喝问道。他不知道,如果佛子有意为难他,他和敢向佛子动刀的人已经没命了,然而佛子不曾出剑。

奉玄说:“大人,我与友人没有恶意。我师姐就在军中,今日军队会去轩辕台点燃烽火。”

那长官突然问:“你叫什么?”

“奉玄。”

“原来是你,穿得不像修士。隐微药师只说她有一位师弟,你要是一个人来,我不会为难你。”

奉玄说:“没有友人相助,只我一人,恐怕回不来。”

或许是因为隐微药师的缘故,长官转了态度,不情愿地说:“我不知道你会和别人同行,二位,暂时得罪了。”随后只对奉玄说:“你师姐已经和军队出发,她留了话,要你不必担心,回来后先去休息。”说完转头看向守卫,“他们剑不必解了,叫马车来,送他们去寺子巷观察三个时辰。”

“是。”

“我奉公办事,不知道你们身上有没有异样,不能让人收刀。”

奉玄说:“不必。”

“去吧。”

守卫带奉玄和佛子上了马车,将他们带去了光华坊寺子巷。路上奉玄简单问清了城中的情况:宣德郡驻军的大部队驻扎在宣德城西北处,尸疫爆发前一夜,首领都尉到府衙赴宴,从此失踪。警钟敲响后,左副都尉紧急集合驻军,派人联系府衙,发现府衙已经烧成灰烬,于是带了十人前去查看情况,不幸遇到尸潮,十一人无一生还。奉玄的师姐隐微药师孤身一人从城心杀到西北,联络上了驻军。左副都尉身死,右副都尉不愿出兵,扣押了隐微药师,僵持之中,昭武校尉李道训捆了长官右副都尉,排除异议强行出了兵。

军队出兵太晚,出兵时城心尸潮已经扩散到了城北。宣德城西地势较高,易守难攻,于是李道训和隐微药师带兵赶往城西,守住城西五坊,一日苦战后,收复了城西的光华坊,随后设立路障封住六坊,派士兵在路障后轮流值守,击退了几次千人尸潮。

城北光华坊经过一场尸疫后,已经没有多少活人,李道训派军队将大部分伤民和逃难的人暂时迁移到光华坊中,又将其中的寺子巷设为尸疫观察巷,令军人驻守在巷口,巷中一旦出现尸疫,军人会就地杀死染疫之人,将危险封闭在寺子巷中。

天色已经大亮,奉玄和佛子被安全送到了光华坊寺子巷。在巷中帮人看病的女郎中为奉玄怀里的婴儿找到了一个愿意收养他的妇人,替军队向他们仔细询问了城南的情况。

女郎中见驻军忘了给奉玄和佛子分口粮,特意去找驻军,给奉玄和佛子送来水桶和一个麦饼。奉玄和佛子排队打了井水,清洗之后分食了麦饼,在巷中一户无主宅邸里休息过三个时辰,被点名放了出来,于是一起回了灵风观。

在奉玄和佛子休息时,隐微药师和军队点燃了城西轩辕台上的烽火。

封闭的六坊中,一切似乎已经恢复正常。往灵风观走的路上,光华坊焚烧起了尸体,冒出一阵阵青烟,烟气随风直上,飘摇入云,仿佛一条升天之路。西边轩辕台的烽烟也燃着,滚滚烟尘向四面八方发出求援的信号。

回雪天本来应该过去了,然而或许是由于起了太多烟尘,天色又变得阴沉起来。冷风吹起,似乎要把冷意吹进人的骨头里,逼得人不得不低下头。到处都灰蒙蒙的,只有远处鸟发山的山巅显出一层微亮的白色。

宣德之乱似乎已经出现转机,变乱平定之后……

奉玄问佛子:“佛子友人,离开宣德之后,你要去哪里?”

“奉玄,”佛子忽然叫了奉玄一声,说:“我出生在岐山佛门,佛子是我的小名。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第五岐。”

第五岐。佛子随身带着过所,离开寺子巷之前,士兵按照过所上登记的名字点名,奉玄听见士兵叫佛子“扬焰”,原来那是假名字。扬焰……原来是佛语中水、沫、泡、焰四幻之一的扬焰,《楞伽经》曰:一鹿渴水,见扬焰浮动,以为是水,迷乱驱驰,不知非水。

奉玄又怎么知道佛子到底是谁。佛子说自己叫第五岐,其实奉玄并不在乎,他只当佛子是佛子。奉玄说:“我应当叫你五岐兄。”

奉玄并非不知道第五是一个复姓,佛子大概只单名一个岐字。五岐,他只是很想那么叫罢了。对着旧姓,思念故人。从前奉玄住在太极宫中时,遇到过姓第五的人,那时他的母亲监管国政,阿翁不大过问政事,需要写诏书时,只告诉五琼娘子大意,让五琼娘子和母亲草拟圣旨。

五琼娘子复姓第五,本名第五琼,是宫中的内相。宫中有一位掌事名叫琼娘,为了区别琼娘掌事与第五琼内相,阿翁向来称呼第五内相为“五琼”。

佛子说:“吾友想如何叫,就如何叫。”

“我叫奉玄,只是叫奉玄,没有别的名字。”奉玄说。他不想记得自己本来叫什么,他的母亲对他说“忘了罢”,不只忘了名字,也要忘了母亲,忘掉阿翁、五琼娘子、舅舅……

短短一个名字,他忘记了,仿佛他从来没有过那个名字。

雪不知为何又下了起来,雪粒细碎微小,随着风擦过脸上,微微有些疼。

奉玄对佛子说:“名字皆有来历,五岐兄‘佛子’的小名有什么来历吗?”

佛子解释道:“这是我的母亲为我取的,取自‘一切众生,皆为佛子’这句善语。”

奉玄粗略修习过佛门学说。他曾经听师父与法相上师论阐提成佛之道,法相上师说,这世间并非人人皆能成佛:身负无性阐提命格的人天生没有成佛之机,大恶之人不得菩萨度脱没有成佛之机,自愿度脱众生的菩萨放弃了成佛之机。

因此,奉玄问:“佛子友人,不知与你结缘的是佛门哪一宗派?”

或许是佛心宗,主张见性成佛、人人成佛。

没想到佛子回答说:“法相宗。我修的是阐提剑术。”

隔着冷风小雪,奉玄直直看向佛子,灵心一点之间,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佛子的剑术格外适合杀人。

身皈三官府,命离九幽地,奉玄修道是为了超出污浊世间,然而这世间偏偏有人自愿去下泥犁地狱——佛门武道三十宗,唯有阐提剑术举世无双,但是这世间敢修阐提剑术的人不过三人,一剑斩断佛果,杀孽由我负下、无间由我前去,阐提剑术的剑道是“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愿扫平人间,沦落地狱,世世代代,永不超生。

作者有话说:

文里写到宗教更偏向宗教信仰,故事发生在一个现实世界,没有神仙,人要自救。

对佛子影响最大的是佛门法相宗,故事设定里的法相宗是不主张人人都能成佛的,所以佛子对剑道的选择是一种在面对命运时主动做出的舍弃。佛子的母亲为他取名“佛子”,这个名字带着美好的祝愿,但是也只是一个祝愿。

“扬焰”指旷野中飞动的风尘,“于日光下视之,如见水,如见野马,如见男女相,皆系不牢非真之物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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