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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劫余3

好友 饭山太瘦生 4917 2024-11-20 10:47:54

报:郡王疯了

建业这个地方有过很多个名字。这个地方本名秣陵,东吴孙权称帝,在此建都,遂将此地改名为建业。晋朝灭吴,入晋后,因晋代愍帝讳业,为避皇帝讳,建业改名为建康。

不久后天下分崩。

天下分崩,南北对峙。许朝终于统一了南北。为了表示对南朝门阀的尊重,许高宗没有像以往得胜的皇帝一般下令将敌国都城夷为平地,只禁止建业人重修被攻破的都城城墙和宫城。

宰父柏月恒等高宗朝重臣建议抑制前朝都城的地位,高宗下诏将“建康”这一广为人知的地名改回“建业”,并将之划入了丹阳郡治下——建业与丹阳郡的主仆关系颠倒,建业成了丹阳郡治下的一个普通辖郡。

乾佑九年,北方大乱,齐王崇煦南下,在建业登基,成了当今的陛下。陛下住在建业,建业暂代都城之职,从丹阳郡治下独立了出来。不过,陛下从没说过“迁都”这样的话,许朝名义上的都城依旧是长安。

长安是远在北方、无法回去的长安。

和长安不同,建业多水。建业城西临长江,中有秦淮河穿过,东有青溪。建业共有宫城、都城两重围城,都城城墙修建于东吴年间,最初只是用竹篱草草围出了都城规模,因此那墙被建业人称为篱墙——即使后来换成了砖墙,建业人依旧称它为篱墙。

长江与秦淮河在建业城西边的篱墙外交汇,交汇处有石头山,石头城因石头山为城,西对长江之水,乃是守卫建业西面、遏制中上游来兵的驻军重地。

秦淮河自西向东流过建业,将建业分为了南北两半,北岸比南岸地广,建业的宫城位于北岸。秦淮河上设有朱雀航浮桥,自秦淮河南岸过朱雀航、进朱雀门,一直向北走,就可以走到宫城。

秦淮河南岸有长干里、同夏里、青牛里等里坊,其中长干里最为知名:西长干里在沈朝时建有六十多座寺庙,被称为“佛陀里”;东长干里建有宣城崔家、当涂裴家等名重南朝的门阀士族在建业的宅邸,因此被称为“贵里”。

青溪从建业东边穿流而过,溪水自北向南流,曲折蜿蜒,长达十余里,最终汇入秦淮河。王孙贵族的别业园墅大多位于青溪附近。

高平郡王喜静,在建业时,不住在建业南边,也不住在建业东边,而是住在建业北边的水目山山下。

建业多水也多山,城外西有石头山、东北有钟山,两山山形较大,自都城外守卫建业西东两面,使得建业的地势有“虎踞龙盘”之称。都城之中,城北自西向东有水目山、鸡鸣山、覆舟山等小山——高平郡王的府邸就建在水目山山下,东接鸡鸣山、北临玄武湖,十分清净。

高平郡王的府邸曾是南朝大臣萧煌的旧宅,郡王将近三年未曾回京,年底回京之后挨了一顿笞刑,浑身是血回了自己的水目山宅邸,此后就一直笼居在宅邸里,再没出去过。

年关已过,陛下年前在宫里举办家宴,请了老师录公卢鸿烈一并参加宫宴,可是没叫好外甥高平郡王去宫里——也可能陛下不是没叫高平郡王,而是高平郡王不肯去宫里见舅舅。

年关初过,官员都在家休息,崔琬也在家休息。崔琬在屋中矮榻上坐着,一边拿着火钳拨火,一边和族中的兄弟亲友闲聊。

香炉中点着伽罗香,香气袅袅散开。香炉中点的伽罗香名叫“不动伽罗”,是日本国抚子内亲王赠给崔琬的名香,最适合在冷天点燃,崔琬平时很少用这香——他的贴身侍女衡娘最明白他的心思,从来不轻易动这香,不过今年过年时衡娘回了她家,衡娘走了,不知道今天是哪个婢女当值,找出了这香,添到了香炉里。

崔琬闻见不动伽罗的甘甜微辛的气味,有些走神。

有人问崔琬:“伯玉兄,你和郡王是旧相识,你那朋友崔涤又是郡王身边的人。郡王是怎么回事,人真的疯了么?”

问话的人话音还没落,一个人接:“嗐……叫什么‘郡王’,陛下的好外甥冒犯了王法,陛下只能革了好外甥的职,褫夺了他的封号。‘高平郡王’这个身份现在空着呢,郡王可不是郡王啦。”

又有人接:“空着再久也不会给别人,左右不过还是八郎的。陛下做个样子,让外甥也避一避风头罢了。”

“哈哈,八郎是你能叫的么。”

“伯玉,说句话。”

崔琬放下火钳,抬了一下眼,说:“各位哥哥弟弟,省省心吧。你们都疯了郡王也不可能疯。”

“那为什么连宫宴都没去,可不是疯了见不了人了吗?”

崔琬说:“你要是受了肉刑,挨了鞭子,你也去不了宫宴。郡王在家休养呢。”

“郡王为什么杀人,这事可是真的?七个人呢!”

崔琬回答说:“真的,也不真,郡王只杀了一个人。事情说大也大,郡王动私刑杀了人,所以虽然是陛下的外甥,也一样挨了罚,罚俸、停职、肉刑,一样不少。不过说小也小,郡王杀的不过是该死的人罢了。”

“伯玉,杀的是该死的人,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崔琬的一个表兄开崔琬的玩笑说:“有诗说:金唐公主年应少,二十君王未许婚①。伯玉和我们不一样,伯玉和天家关系亲近,知道的比我们多得多呢。”

崔琬哭笑不得,他眼光太高,一直未曾婚配,常被族中兄弟开和婚事有关的玩笑——他们常常取笑他是等着娶陛下还未出世的女儿呢。

他说:“事情是大理寺卿和我说的,我又认识清原,清原和郡王共事三年,我从他们那里多知道一些事情,干天家什么事。大理寺卿审了郡王的案子,有谁要是想知道更多事,那不如去给大理寺卿拜个年,他肯定比我知道得多。”

“伯玉既然知道,就不要卖关子。讲一讲嘛。”

“那我讲讲。郡王过得艰难,我虽然知道的不多,可是我不希望人们再说什么‘郡王疯了’的谣言了,郡王没疯。”

崔琬给诸位族中兄弟讲了他所知道和高平郡王有关的事情。

崔琬是门阀子弟中最熟悉高平郡王荀靖之的人。他和高平郡王相识时,郡王还叫奉玄,不叫荀靖之,郡王的朋友第五岐还活着——初次相见那天,要不是第五岐认出了他,他会派人杀了奉玄。

世事真是无常,奉玄成了高平郡王,第五岐死在了乾佑九年的大乱里。

乾佑九年北方爆发大乱,北方死伤无数。皇室、贵族子弟和平民纷纷朝着建业南下逃难。逃难的平民大多难以渡过长江,只能滞留在长江北岸,因此堆积在了建业对岸的长江下游北岸。后来南下的难民听说下游人满为患,于是转而逃向了中游的荆州、郢州。

人群涌向荆郢,尸疫随即出现在荆郢——原郢州刺史立刻下令沿郢州北界修建高墙,挡住乌泱泱涌来的难民。原荆州刺史荀元钧也下令修墙,修墙的同时大量接收被郢州拒绝的难民,借此积攒人力,为以后攻打建业作准备。

明夷二年年底,荀靖之养好旧伤,接受任命,即将出镇郢州,崔琬的好友崔涤将随荀靖之出任郢州司马。

三年年初,荆州刺史荀元钧趁郢州新任刺史荀靖之还没到任,突然带兵顺长江南下,企图十天攻下郢州、一个月攻下建业——如果荀元钧想冲击建业,必须攻下郢州,不攻下郢州,他南下后,后援很可能会被郢州截断。

尚在赴任路上的荀靖之和崔涤立刻西进赶赴郢州。

荀元钧想着十天攻下郢州,结果荀靖之和崔涤在郢州足足拖了他两个月。房安世带大军自东驰援,荀元钧人已到达郢州,然而他又无法立刻吞下整个郢州——荀靖之死守夏口城。荀元钧围了夏口整整五十天,城内无粮,荀靖之饿到和士兵一起吃树皮,也要守城。荀元钧攻不下夏口城,最终下令引长江水倒灌夏口。

夏口城内被江水淹没,城中人畜死伤过半,到处都是腐臭味。荀元钧带军攻破了城门,杀进官署,将他哥哥的好外孙踩在了脚底下,双手握剑,高高举起,这要捅死他——

躲在暗处的崔涤引弓一箭射中了荀元钧的左肩,荀靖之趁机翻身而起,掐住了荀元钧的脖子。荀元钧心怀皇帝大梦,绝不肯对着一个小小的后辈认输,爆发出一阵力气,连血带肉拔下肩上的箭,刺向荀靖之——两人互相纠缠,不死不休,荀靖之死不撒手,硬生生掐死了荀元钧。

荀元钧死后,崔涤给崔琬写信,说环顾夏口城中,榆树无皮……军队靠着吃树皮守城,事后再看,他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荀元钧已死。荀元钧曾经藏起了哀太子的儿子荀永隆,然而永隆其实早就疯了:

乾佑九年三月,哀太子命北地大臣带着太子妃和他的永隆南下,北地旧贵带着太孙仓皇南逃,即将离开京兆进入巴州,不幸在京兆灵犀驿被外族截获——外族砍瓜切菜一般屠杀大臣,北地旧贵大臣十不存一,太子妃在灵犀驿事变中护着永隆,让他快跑,外族一刀劈来,母亲的血溅了永隆一脸,永隆当时就疯了。

太监带着永隆逃命,进入巴州,从巴州逃到了荆州,找到了荀元钧。元钧包藏祸心,藏起了病歪歪的永隆。

荀元钧死了。高平郡王找到了被荀元钧控制了两年的永隆,看到自己曾经的表兄已经神智不清,不愿意再动杀手。士兵们知道陛下宅心仁厚,一定会厚待永隆,士兵们不信永隆已疯,怕永隆是装疯,只等着日后再算账,于是齐齐下跪,大呼:“不杀永隆,不知为何起兵!”

荀元钧打着荀永隆的旗号造反。如果今天不杀荀永隆,我们的做的这一切,不就成了笑话了吗?!

永隆疯疯癫癫,一个人又哭又笑,一会儿求饶,一会儿大喊自己是太孙,躲在角落里抱着头发抖,他认不出荀靖之,只以为他是他哥哥荀彰之。荀靖之握住荀永隆的手,永隆似乎有一刻恢复了清醒,荀靖之抱住永隆,对永隆说:“哥,冤有头债有主,记住,我是八郎,不是六郎。”说完拔刀,一刀没入心脏,结束了永隆的性命。

崔涤那时就陪在荀靖之身边,看到荀靖之握住荀永隆的手后,侧头不忍再看。

荀靖之将带血的刀送给了士兵。

元钧永隆之乱彻底平息。

陛下改元贞和。荀靖之带兵撤回郢州,此后镇守在郢州,查办旧案,接收安抚南下的难民。

荀靖之在郢州三年,每年春日都与民同耕,亲自劝课农桑。然而百姓知道荀靖之亲手杀了无辜的永隆,一直恐惧他。

三年六月,长江江水暴涨,江水决堤,荀靖之带兵抢救江岸的百姓,崔涤知道水灾后会有瘟疫,劝郡王保重,先回夏口,可是荀靖之一直没走。

崔涤说郡王不把自己的命当命——他对自己太狠了一些,太不惜命了。一个妇人在快要被水淹没的房顶大哭,崔涤一个没留意,转头发现荀靖之直接跳进了江水里,荀靖之从江里捞回了一个随江漂流的木盆,为妇人找回了被江水冲走的婴儿。自此,郢州人渐渐消去了对郡王的恐惧。

三年十月,一位老妇在夏口城外拦下郡王的马,状告赤丘郡守,称自己的儿子在赤丘修墙时被人砸死了,赤丘很多人在修墙时被砸死了,并且拿出了自己的儿子的骷髅头——骷髅头的颅骨上破了一个洞。荀靖之没有因为马匹受惊而恼怒,亲自查办此案,去了赤丘郡。

赤丘在郢州北边,在明夷元年到二年间修建起了阻挡无序流民的郢州墙。郢州墙由官府出钱雇佣难民修建,修墙的难民每天都可以获得食物和十枚铜钱,如果难民修墙时意外身死,官府会向难民的家属发五两银子作为安葬费。

赤丘的郢州墙修建得格外惨烈,为了修起十里高墙,赤丘死了六百人,官府文献中记录有如此多死伤多是因为修墙时爆发过尸疫。

老妇人向荀靖之状告赤丘郡守,称这墙是一段血墙——死这么多人不只是因为尸疫,赤丘郡有士兵和拐子联合,一起杀害难民:

拐子即人贩子。赤丘郡附近的拐子大多认识军中的士兵,士兵谎称某某拐子是自己的亲戚,借士兵的身份让拐子向无家的难民获取信任,然后拐子会“好心”告诉难民可以修墙赚钱。

难民大多不识字,拐子会告诉难民去官府登记修墙时,必须要写一个家人,既然难民没有家人,自己愿意当这个家人,难民往往怀着感激在官府的名册上留下拐子的名字。随后督工的士兵就在修墙时把难民骗到偏僻处,或亲自砸死,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拐子把人砸死,随后让拐子以难民的家人的身份骗取安葬费,和拐子平分安葬费。

那报案的老妇人曾在南下时和儿子吵架,儿子年少,一怒之下离开了母亲,错把拐子当家人,被拐去修墙,三天之后就被拐子和士兵一起砸死了。

老妇人在乱葬岗的一卷破席子里找到了儿子,留下儿子被砸出了窟窿的头,发誓总有一天要为儿子报仇。她不敢在赤丘报案,怕郡守也参与了这件事,等了无数个日夜,在等待中听说了高平郡王的名声,一路要饭来到夏口,拦住郡王的马报了案。

荀靖之带着仵作来到赤丘,在查看修建郢州墙的名册后,下令挖开尚且可以找到难民的坟,士兵在打听后找到了二十座坟,挖开坟头后,发现其中十五座坟是空坟——当年拐子上报安葬,其实根本连棺材钱都懒得出,他们贪财,只肯给死者起一个空坟头罢了。死者大多被他们扔到乱葬岗里喂了野狗。

五两,只为了五两就要了一个活人的命。荀靖之暗中抓住了一个当年的拐子,审问出了参与杀害难民骗取安葬费的士兵的名字,其中,有七名士兵依旧留在赤丘镇军中。

荀靖之带剑去了军营。军营守卫查了荀靖之的腰牌,只以为郡王来找长官,向荀靖之问了好,荀靖之面色如常,点了一下头,走进了军营。

笞、杖、徒、流、死,如果交给王法,这七个士兵只要一口咬定人都是拐子砸死的,他们只是看着,没动过手,那就只会被处以流刑,能够留下一条命。

他们当然不走,因为他们知道按照王法,自己且不会死,然而如果他们走了,就变成了畏罪潜逃。官大人只身赴任,怎么能奈何得了地头蛇——地方府吏勾结,他们最不怕的就是上公堂,挨罚时官大人又不会亲自行刑,而官吏用十分力气打平民,只用三分力气打他们。

荀靖之外任之后,渐渐明白越是地方,官差就越是互相勾结。他觉得那些人不该留下自己的命,他们活着,这对被砸死的无辜者不公允。王法是个笑话,他不需要小吏,他现在就要替代王法。

荀靖之问一个士兵,“你们的参军吴元茂在哪里?”

士兵向郡王指路,荀靖之按着他指出的方向走了。

有士兵看见荀靖之走着走着拔出了剑。

荀靖之问:“吴参军在吗?”

吴元茂走了出来。

荀靖之问他:“不跑吗?”

吴元茂不认识荀靖之,可是看他衣饰不凡,身上又带着剑,猜出了他是谁,他脸色大变,转身就想跑。荀靖之直接刺了他一剑,对他说:“要跑也得带着伤跑呀。”

吴元茂倒在了地上。

荀靖之没有下死手,他不能直接犯下杀人的过错,但是他绝不让他们好过。他拿着带血的剑继续往前走,去问下一个人。

士兵们被吓得远远避开。对着一位督三州军事的刺史、一位高高在上的郡王,拦的话,他们不敢拦,不拦的话,他们又不敢不拦,于是只好围观。

荀靖之一个接一个,连续刺伤了六个人,脸上带着血,如同玉面修罗,他抬起下巴向一个士兵示意,问他:“周平在哪里?”

士兵战战兢兢地指路。

荀靖之走了几步,见到了一张他见过的脸。

什么周平。

他叫周敦平。

他曾是宣德的昭武校尉。

周!敦!平!

作者有话说:

①诗出自李商隐《公子》。公子年纪不小,然而陛下还不让他结婚,因为公主年纪还小——陛下想等一等让他当自己的女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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