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准哥。”
宣德新任郡守名叫陈观复,出自寒门,起家秘书省正字,本是隆正七年的进士。在许朝,能中进士的人不可谓不少,其中出身寒门的进士更是会让人高看。
许朝建朝后,直到高宗时,依旧沿用前朝的选官制度,官员大多通过举荐和恩荫入仕,因此,朝中官员多出自前朝旧贵世家和本朝武家家族。
当今陛下是高宗的二弟,高宗体弱多病,亦无所出,将功勋过人的二弟荀元度立为了皇太弟。陛下还是皇太弟时,带兵收复了南沈,南沈将领战死,江表门阀主动称臣,南方被纳入了许朝的版图。
彼时,为了表示对南方和南沈江表门阀的重视,陛下让两个嫡子荀崇恺、荀崇煦分别拜当涂裴氏的裴弥纶和庐江卢氏的卢鸿烈为老师,荀崇恺是陛下的嫡长子,荀崇煦是陛下最疼爱的嫡子。然而,陛下临朝称制后,立刻将嫡长女寿安公主荀崇劭立为了皇太女——太女聪慧过人,老师出自北地高门。
陛下临朝后,有感于南朝伪帝身死而江表门阀士族不灭,渐渐考虑变革选官制度。隆正元年,皇太女监国,太女监国为大许带了诸多改变,科举即使其中一变:在太女的主持下,隆正二年,大许首开考试,不拘出身从全国选拔人才——因为考试分科,所以考试被命名为“科举”,考中进士科者被称为进士,最受看重。朝中此后每年开一次科举,每次都会选拔出二十几名进士,在通过吏部铨选后授予官职。
太女在二十岁时监国,监国第二年,许朝开了第一场科举考试。科举创立,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①。许朝朝中既有北地世家,又有本朝武家,南方江表门阀世家的地位并不稳固,在科举开始后,十分支持这一考试,通过考试得到了更多让子弟入仕的机会:江表门阀本来就以诗礼见长,在开科举后,前三年间的进士过半都是江表门阀子弟。
隆正五年,东宫与太极宫联手打压江表门阀,太女在科举中故意黜落了两个江表门阀子弟。江表门阀重臣得知消息后,去太极宫中向陛下哭诉,陛下只说太女做事有欠妥当,要太女反思三天,却没有恢复被黜落的子弟的进士身份。自此年开始,江表门阀同意科举实行糊名法,第二年,考官将考生名字盖住后再批改考卷,同时,陛下增设了殿试制度,凡是进士,该感谢的不是考官,而是天子,所有进士最终都必须是天子门生,由天子亲自选出——陛下在第一次殿试上黜落了三位高门子弟,开殿试黜落高门子弟先例,随后几年,太女替陛下主持殿试,延续此例,寒门出身的士子渐渐占据了更多的进士名额。不过,进士本来就少,即使是“更多”,全国中能考出来的最多也不过二十人罢了。
进士出身的陈观复到宣德郡赴任,表明了朝廷对宣德的重视。
韦衡在宣德,陈观复到任后,不必急着整顿城中的秩序:韦衡到宣德城中后,有意杀了一批趁着尸疫寻衅滋事的恶霸,以警醒众人、安定城内秩序,誓军时又对宣德人许下承诺:卢州兵在城中,城民如遇恶人,只要大喊“雪练军救我”,卢州兵就一定救人惩恶——自他带兵进城后,城中无人再敢作乱。
整顿秩序之事可以暂缓执行,陈观复立即派人从宣德辖县调来米粮,沿长街开设粥棚——开设粥棚一则可以向全城施粥,二则可以借长棚为无家可归者暂时挡风。宣德城内可以服力役的男丁人数太少,陈观复又加急从辖县征调和招募了壮丁,派人重建废墟。处理完生者的事,他为宣德城主持了哀礼,下令为死者立一道难碑。
城中的生还者认领了死者的头颅,无人认领的头颅由军队火化,埋在城外东郊的松林中。陈观复传信请来了附近两郡的僧道,日夜在东郊松林下为所有遭难者超度。
宣德城举哀三天,全城服白,黄白纸钱洒落如雨。
尸疫已经大致平定,后续的事情宣德驻军可以自行处理,韦衡到了该回卢州的时候。
在这世间,愤恨很容易,做事却很难——韦衡带兵南下听起来似乎很容易,然而面对着生死的困局,将他人放在韦衡的位置,不知会有多少“他人”只敢愤恨,不敢出兵。陈观复感激韦衡冒着风险前来救援宣德,在韦衡带兵离开时,出城相送,送出了五里地,向韦衡和卢州的所有将士敬了一杯酒。
韦衡知道奉玄受伤,怕他吹风受了寒再次发烧,离开时只让他将自己送到了北城门外。出了瓮城后,他对奉玄说:“奉玄,不必再送了。”
韦衡说:“我该走啦。”
宣德郡已经不再下雪,风吹起纸钱,满地的纸钱好像雪一样被刮起,又重新落下。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②
白犬冲雪察觉到了将要到来的离别,在隐微药师和奉玄身前乖乖蹲着,咬了一下奉玄的衣摆。奉玄隔着帷帽的帘子看向冲雪,摸了摸它的头。在室韦语中,小狗和最小的弟弟是一个意思,依依不舍的冲雪好像一个小孩子。
奉玄向韦衡施礼,“韦大人一路走好。”
韦衡还了礼,道:“叫‘大人’也太生疏了。下次再见面,叫我‘哥’吧。”他说:“我和我姨母真是天生的一对甥姨,我姨母不嫁,我不娶。我想当兄长,却没有弟弟妹妹。”
此时是离别之时,奉玄虽然年少,却早早就读懂了“分手易前期”那首诗*。他说:“不必等到下次。心准哥,我叫你一声‘哥’,心甘情愿。”
“哎。”韦衡勾了一下嘴角,银灰色的头发被风吹起。他穿了一件黑袍,银发黑衣,剑眉星目,浑身上下都给人一种难以说明的肃穆和英气之感。
其实韦衡不喜欢穿黑色的衣服,他平时爱穿红色的衣服,奉玄在长哀山附近见他时,他穿的就是暗红色的武袍——红色易于辨认,他要所有人都看见他、他要他姨母一转身就能看见他。宣德遭难,韦衡嘴上不说什么,自南下后却从没有穿过红色的衣服。
“奉玄,回去吧,有你师姐送我就行了。北地风大,我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有机会的话,以后下山,来卢州找哥。”
“好。”
奉玄和崔涤等人也告了别。一阵风微微吹起奉玄的帷帽,奉玄有意偏了一下头,他戴帷帽不是为了挡风,而是怕宣德新任郡守陈观复看清楚自己的脸。
奉玄戴的帷帽是隐微药师的。隐微药师知道陈观复做过京官,怕他在长安时见过扶风郡王,立刻把自己的帷帽扣到了奉玄头上。奉玄和他哥哥扶风郡王长得像,虽然像,两个人却没有缘分……或许正是由于他们两个人长得太像了,于是只能像镜子和镜子里的影子一般,永远被什么东西隔开。
韦衡曾经问隐微药师她的师弟为什么在年纪很小时就入了道,父母不会舍不得么,隐微药师答他:因为她的师弟“父亲死了,母亲自己养不活他”——隐微药师说的不全是实话,却也算不上假话。
在堂庭山上,只有清凉山人和隐微药师知道奉玄的真正身世。
七岁的荀靖之只凭自己走不到隐机观之前。那时,隐微药师正在扫雪,自隐机观向下扫了两千三百二十七阶雪,忽然看见一个小孩子倒在阶边,她心疼那孩子,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她抱起那小孩子后,看他昏迷不醒,咬着牙背了他走了一千阶,在他醒过来后,又拉又抱,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带到了隐机观之前,遇到了清凉山人。
在长阶上,隐微药师去抱奉玄的时候,闻到了他身上沾着的瑞龙脑香,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瑞龙脑香是交趾在隆正四年进贡的上品龙脑香,只有十枚,陛下全部赐给了寿安皇太女。隐微药师在十岁时闻到过瑞龙脑的香气,对这香气记得十分清楚:
隐微药师并不是自小就在堂庭山长大的,她幼年失怙,十二岁时没了母亲,随后遇到了母亲的故人雪岩药师,这才去了堂庭山。在母亲在世之时,隐微药师一直随母亲住在长安。
隐微药师的母亲是宫中的围棋待诏,曾被称为“国手”,进宫之时,除了教后妃和宫人下棋外,也常常与陛下下棋,有一次又与陛下下棋时,皇太女立在局侧观棋,身上的香囊忽然掉到了榻上。隐微药师的母亲落下一子,捡起香囊还给太女,陛下看着棋局,忽然大笑拍手,称赞围棋待诏下了一步妙棋,只这一步就扭转乾坤赢了全局,因此就将女儿的香囊输给了围棋待诏。
一段瑞脑香,勾起两段陈年旧事,那薄薄的帷帽帘,隔开了奉玄和师姐两个人的过去。往年的风流早已烟消云散,幽州是幽州,长安是长安。
奉玄不知道师姐早就猜出了他的身世,只以为师姐给他帷帽是个巧合,本意是要他挡风。隔着帷帽的帘子,一切都变得有些模糊,他目送韦衡和将士们远去,回了宣德城中。
作者有话说:
①草泽望之起家,簪绂望之继世。——《唐摭言》
②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老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