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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变乱2

好友 饭山太瘦生 3869 2024-11-20 10:47:54

他们都是第二位的人

贞和四年十二月十二,荀靖之打算去秋浦求见自己的舅舅。事竟不成。在这一天,许朝发生了比皇帝离开了建业更严重的事情——

泗州发生动乱,郇王荀彰之所在之处,陷入了动荡当中。

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或许是因为冬天天冷,事情发生得让荀靖之感到麻木。震惊与麻木是相悖的词,可荀靖之在感到震惊的同时,感受到了麻木。就像他骑马时握着缰绳的手,被冬天的风吹得发麻,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针扎一般的疼痛。姨母写信要他小心骑马,可他只想骑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后方不算太稳定,然而前方的泗州怎么出事了?

泗州怎么出事了!

泗州本来是相对安全的北地大州。许朝北伐两月,亳州、泗州已经称臣,军队正在处理泗州、亳州的尸疫以及部分乱军。韩先勤处在亳州北部的雍州,他所在的雍州可与许朝亳州相连,两州互相支援,一同西抗伪朝。

许朝与伪朝的边境被推至亳州、雍州西部,开战的隐忧堆积在西面,陛下希望军队可以在此时经营东方的泗州,沿泗州向北推进,进入黄河之南的幽州,收复关东地区黄河以南的诸州,稳住许朝在东边的统治。

第五岐带三万军去了幽州。幽州不比泗州,其地情况不明——第五岐进入幽州,已是险事,一旦泗州出事,第五岐从幽州向泗州撤退,也会十分惊险。*

第五岐已经很久没有写过信了,荀靖之每天都在担心他。第五岐曾在日本国抄经静心,在十二月之前,荀靖之也每日抄经,他每日抄一品《妙法莲华经》,抄经的时间是他从繁杂的事务中抽出的,摒除杂念、专门去想他的好友的时间。这是只属于第五岐的时间。

尽行诸佛无量道法,勇猛精进。精进者,以不懈故。勇,无畏于生死,不惧于困局;猛,人须立上志,使猛志恒在。

荀靖之不避讳言死,但他知道第五岐一定还活着,第五岐必须活着。开战之后,书信难通,可以理解。他会等到第五岐给他写信。

至于泗州动荡,没关系,荀靖之抽了身下的踏云騱一鞭,拼命向北扬州赶路,没关系,只要他哥哥还在、只要大部分士兵没事,他们就还能重来!

长公主在信上说,泗州的动荡始于东部:荀靖之的哥哥郇王荀彰之以为初战告捷,众将士可以稍稍休整,下令停止进军。在泗州被招降的将军陈庆贪功,违逆号令,与几位原泗州的武夫将士联合,带两万军进入泗州的胶东一带,想处理胶东的尸疫,独揽战功。不料情况失控——陈庆身死,军队群龙无首,溃散逃亡,尸潮四散,泗州东部陷入了混乱。

陈庆,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这两个字会在史书上被一笔带过,这个名下的人鲜活的一生将被一次错误掩埋。荀靖之恨这个他没有亲眼见过的人。陈庆不明白吗,他不明白吗——

尸群很危险。狂尸与敌国的士兵不同,它们不会投降,想要这种敌对的力量臣服,只能一个不留地杀死它们。军队在面对尸群时失败,也不像遇到了敌军遭遇失败,士兵没有假意投降伺机出逃的机会,只能选择死,或被尸群吞没变成狂尸——尸群直白、粗暴,没有人的机心,也决不向人群妥协。

陈庆不明白!从东部回逃的两千士兵将尸疫带回了泗州中部,中部两郡在六天内沦陷,郇王纵使想抽陈庆两鞭,也找不到他早已被尸群撕碎的身体了,郇王下令再有违逆军令者立斩,亲自带兵赶往中部的汶上郡。

天寒路滑,郇王骑马时,奔跑的战马踩到了冰上,马匹瞬间滑倒,郇王坠马,当场呕血,无法靠自己站起来。

泗州军臣恐慌。

郇王强撑着身体出现在士兵面前,长公主担心自己的这个外甥。长公主让荀靖之立刻到北扬州来——骑马的时候要倍加小心,尽力避开结冰的路。如果有可能,荀靖之要带军去一趟泗州。

今年是冷冬,淮水封冻,尸群可以轻易走过结冰的淮水,从泗州南下至北扬州,而北扬州如今没有那么多兵马了。许朝现在不可能退一步不要泗州,大部分尸潮必须在泗州就被截住,不能再南下了;而泗州的兵也不能落在外姓人手里。

陛下不在建业、陛下身体不适、陛下的诏书很慢才能传回来——事发突然,长公主没时间和录公他们玩一些弯弯绕绕了。尚书左丞等人已赶往秋浦郡,只要陛下还活着就好,等其他大臣到了、等陛下的身体好了,陛下会处理身侧的录公的。江表门阀已经给自己落下把柄了。

泽晋和皇后殿下守在建业,荀靖之将赵弥留给泽晋,又将留在建业的三千精兵托付给了她,他把自己在外州的事务分别交托给了陈公绥和崔涤,这才赶往北扬州。

在离开建业之前,西园寺清正来了一趟高平郡王府,求见荀靖之。清正问荀靖之建业的局势,向他寻求庇护,又问他自己和日本国诸多使者该不该撤回日本国。清正问得有些直接,他问完之后,荀靖之也在心里问自己:偏安南方的许朝还安全吗?

不论安不安全,他都要尽力让许朝变得安全,纵使只能是更安全一分,也一定要握住这微不足道的“一分”。荀靖之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有漏世间,绝不是完美无瑕的世界,出现问题再正常不过。这世间不够好,问题不在于它不够好,在于他能在不够好的世间去做什么。

友爱、孝悌这样词太容易被世情碾碎了,人之所以为人,在于人有责任。荀靖之如今姓荀,他是高平郡王,他就必须负起宗室子弟面对时局之时该负起的责任。荀靖之让清正暂时安心。他安抚了清正,也是在安抚自己,随后骑马赶往北扬州。长公主没有在沭阳,而是在北扬州北边的褚兰,他直接去了褚兰。

时隔五年,在褚兰郡的瓮城中,荀靖之再一次见到了狂尸。青紫色的脸庞再次出现在他眼中,让他感到一阵眩晕。

禇兰郡的瓮城中关着十几只狂尸,长公主请荀靖之登上城楼,她捡起落在城墙上的雪,捏了一个雪球,投了下去。有狂尸站了起来,它们向上看了过来,远远望去,它们竟也是人的模样——荀靖之已经有太久没面对过活生生的狂尸了,记忆里的尸群面目可憎,当他猛地再次看见它们时,被它们与活人的相似之处所震惊。

天气寒冷,天上下的不只是雪,还有霰,冻碎的雨滴一般的雪糁夹在雪花间从天上坠落。长公主说话时,唇间呼出淡淡的白雾,她问荀靖之:“害怕吗?”

狂尸在城下望着城墙上的人。

荀靖之攥紧了拳头,说:“不怕。”

长公主让士兵拿弓来,请荀靖之在城墙上拉弓。荀靖之脱了披风,接过了弓箭。鸣镝飞出,一箭中心,狂尸被箭风带得后退了几步倒在了地上,它没有死。几只狂尸向着箭射来的方向怒吼。

长公主说:“八郎,没有什么是不会死的。只要能一箭射中狂尸的心脏,最短半个时辰、最多两天,狂尸就会死——不过人们常常不能快速射中心脏,所以砍下它们的头颅是最快杀死它们的方式。”

荀靖之望着中箭的狂尸,倒数并哀悼它的死亡。瓮城中有积雪,尸群踏着雪行走,尸血被踩入雪中,雪地变成了粉色,被踩得嘎吱嘎吱作响。中箭的狂尸在地上爬动,荀靖之似乎看见了宣德的三雪街。

与褚兰郡的瓮城相比,三雪街的颜色太艳丽了,艳丽狰狞,如地狱一般可怖:街边的老梅染血,尸血和融化的雪水纠缠在一起,汇成细流,中箭的尸群在血水中挣扎着爬动。

从上到下似乎都是红色的。

那是乾佑六年,那年荀靖之十七岁,尸疫已经出现了六年。如今是贞和四年,与乾佑六年隔了八年,他已经二十五岁了——如今尸疫依旧存在,它存在的范围甚至已远远超过乾佑六年。

在某个片刻,在漫天霰雪中,荀靖之感到了恍惚,尸疫这东西,真的会消失吗?他问长公主,瓮城中的尸群要关多久才会死。

长公主说她不知道,因为天上下了雪,瓮城有积雪,这意味着其中有水。狂尸会喝水,长公主不知道褚兰郡瓮城中的尸群被关多久会死去,但她知道如果狂尸一滴水都不碰,半个月后就会死。它们有像人的那一面,害怕干渴。

长公主说,不过尸群也不像人,它们不能自己繁衍后代。如果不咬伤其他活人,它们的数目就不会增多。

荀靖之对长公主说:“姨母,如果生来就是被杀,那不如不出生。”

长公主看向自己的外甥,说:“尸群并不是生来为了被杀,它妨碍了我们,所以它们才要死。八郎,你问过我尸群是什么,你说有人告诉你尸群是人群的反面,或许他说的有道理,但不必以为尸群和人群离得有多远。

“你看看褚兰郡城,前面有尸群,后面有耕地。有一些人活着,生来不是为了死,然而他们一辈子被困于土地,忙于耕田供养大人、养活自己,其实那样活着也很没趣。尸群有害,耕地的人有用,有时候有用不如有害——北扬州人赌咒发狠说:‘我变成狂尸咬死你全家’。有害可以让人害怕。有用被人役使。”

长公主拍了拍荀靖之的后背,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八郎,尸群是什么,这难以回答,但为政者不该让百姓过得不如尸群。如果有一天百姓觉得自己过得不如尸群快意,那百姓会比尸群更加可怕。这话我对你哥哥说过,我今天也对你说:我荀家贵为天下的主人,是因为我们有保护百姓的气量,否则我们不配拥有这天下!江表门阀不配,他们只想着自己的土地仆役,当然不配和我荀家相提并论。”

她看着荀靖之的眼睛,对他说:“你是荀家人,你若北上,要从严治军,你要拿出你荀家人的骨气和尊严,让北地的人看一看他们的将军、他们的父母!”

荀靖之向长公主跪地行礼,道:“外甥不敢忘,外甥一定不辱使命!”

荀靖之是个儿郎,小时候长公主抱着他,后来他长得比长公主高出一头了,长公主如今常常要抬起头看自己的外甥。现在她低下头看他了。她抬起荀靖之的下巴,认真地查看的他的脸庞,她的语气柔和了下来,她对荀靖之说:“八郎,有人和你说过吗,你长得像父亲,更像你母亲。”

她说:“几年之前,我去清玄观找你时,天气也是这样不好,我那时以长辈的姿态要求你离开道门,要求你承担你的责任。你终于成为了一位郡王。今天,为了你母亲、为了你的舅舅、为了我,为了许朝的百姓,我请求你成为一位将军。”

她的眼里带上了泪光,伸手抱住了荀靖之。

荀靖之被长公主抱住,嗅到了长公主衣发间的香气。长公主身后是许朝的腹心之地,她的身后掩藏着南扬州、南扬州的建业……

雪里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尸群在城下行走。长公主慈爱而温柔地抚摸外甥的头发,忍不住眨了眨眼,落下了眼泪。作为许朝的长公主,她要护卫家国,可她又要送一个外甥离开了,这是她的血亲,作为一个姨母,她有自己的舍不得。

靖之只比彰之晚出生一刻,但她总是觉得靖之还小,靖之不做父亲、不做丈夫,未成自己的家,她便总觉得他还是孩子——需要姨母偶尔加以关心的孩子。

她的靖之外甥,和她一样,他们都是第二位的人,她在他的身上隐约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家国在前,人们看向第一位的人,第一位投下的阴影盛大。长公主有时候会想,二哥当年是怎么想的呢,他也长久做第二位的人。她怜悯自己的外甥,哀悼他与自己相仿的命运,阴影落在他们的身上,那无法止息的东西逼迫他们向前走、向前走、走啊走啊……

她年少时也有过入道的经历,天家的入道是虚假的。后来,她不能做农妇,她的外甥不是真人。

长公主紧紧拥抱荀靖之,荀靖之在雪中同样感受到了鼻尖的酸涩。母亲般的怀抱如此温暖,然而隔着淮水的北方被雪云阻挡。在暖意和冰冷之间,荀靖之不再像明夷末年一般怀有无限不解和痛苦,他不再抗拒面对一个混乱的世界,也消去了少年时代的悒郁不平——

他像是伸手然后再把手指握住那样,平静且坚定地接受了自己的责任。或许那不可形容的责任,便是所谓的“命”。

作者有话说:

*地图

(伪朝)【雍州】【幽州】

(伪朝)【亳州】【泗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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