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
荀靖之睡到将近中午时才起来。他抓着第五岐的手,睡了一场回笼觉。他睡在第五岐身侧,因为担心第五岐,心中有事,睡得不算轻松,但是也绝不沉重。
清早时天色阴沉,不久后,天上果然下了雨。
雨雾封山,婢女端来三足瓷盘,放在了帐外。雨丝最初只是若有若无地下,云海在山间涌动,后来清寒穿透了帐子。三足瓷盘中盛着艾绒,艾绒燃烧,散发出一种香暖的草药气。
梦里有艾草的气味。
荀靖之是抓着第五岐的手睡的,睡醒时,第五岐的手仍然被他抓着。第五岐的手伸在了被子外面,一截袖子被压在了他自己的的被子下,于是他露出了手腕和一截手臂。
荀靖之松开了抓着第五岐的手,用一只手指划过第五岐的手臂。他想,佛子的手臂上怎么没有红疹呢。
在青山幽严寺相见时,他让第五岐褪去袖子,就是想看看他的手臂上有没有红疹。他记得佛子曾说,他一过长江,身上就会起红疹。
是这次红疹没长在手臂上吗?
第五岐睁开了眼,没做什么大动作,只是动了动手,抓住了荀靖之的手指。
荀靖之觉得自己这次睡得够久了,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很沉,沉得好像要出现三层或者四层眼皮了。他问第五岐:“好友,醒了?”
“嗯。”第五岐静了静,说:“奉玄,你要走了。”
荀靖之坐了起来,他该去处理公务了,可他忽然极其不想回答出“是”。
建业需要他,真的需要他吗?房安世出了事,他暂领建业军务。他要整兵,他要带人在雨季前清理河道中的淤泥,可是建业和他有什么关系。兵马荒废,夏季的建业是否会沉没在水中,如果建业沉没,人都变成了鱼,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重睡又醒的乏力感尚未褪去,其实他想躺在枕侧,久久地看着佛子,而不是去在意一个看不到佛子的世界。
他也真荒唐啊——
荒唐到会生出这些想法。
第五岐说:“早点回来。”
“我一定早点回来。好友还睡吗?”
“不知道。但是睡着时最轻松,不用想很多事情。奉玄,你去吧。”第五岐不愿意让荀靖之为难,他松开了手,坐了起来。
第五岐独自坐在榻边,他的情绪不高,荀靖之几乎无法忍受自己生出的心酸感,他舍不得——他说:“如果你不想让我走,我就不走。”
第五岐淡淡笑了一下,这像是为了安慰他才笑的,他说:“奉玄,放心,第五岐怎么会怕呢。我会吃饭。等你下午回来,我就会变成以前你熟悉的样子。”
荀靖之看着他,说:“真的?”
“真的。”
“那你饿吗?”
“能觉出饿意了。”
“那我走了之后,你一会儿就把饭吃了。可以不说话,但是不要不吃饭,我会担心。”
“嗯。”第五岐努力说了几句话:“等我有力气了,我会吃饭、沐浴,换新的衣服,然后等着你回来。”
荀靖之站了起来,看着第五岐,忽然抬起手,在他脸上捏了一下。
屋外的仆人轻声叫:“郡王?郡王醒了么?”
第五岐把脸贴在他的手上,说:“去吧,郡王。”
“叫什么‘郡王’啊。”荀靖之收回手,有些无力地笑了一下。
身侧那道轻薄的粗麻帐子,像是一层蝉蜕或蝶茧,薄薄一层……可是一旦打开,外面要有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仆人又在小声叫他。
荀靖之对屋外的仆人说:“我醒了。”他终于掀开了帐子。就算再不愿意,他还是走了出去。
他是一位郡王。
婢女进屋请荀靖之换衣服,荀靖之去换衣服,婢女给第五岐倒了水,第五岐洗漱之后,荀靖之亲自看着他喝了一杯水,才离开了屋子。
荀靖之离开山寺前,山中还在飘雨,寺中僧人借他纸伞,他请僧人留意第五岐,他又留下了自己的家仆,告诉他们如果第五岐离开了山寺,派人去告诉他。
下午建业依旧下雨,雨势不大,有士兵在拓宽运渎时,在运渎一侧挖出了砖室。荀靖之去了运渎旁边,和他一起去的部下中,有人说那是以前的房子,不知道什么原因陷到了地下,现在被挖出来了一部分,不是吉兆,不应该再挖了:他们应该立刻回填淤土,然后请道观做一场法事,以免惊动地灵和地下的生魂。
部下惫懒胆小,不愿意干活。荀靖之说:“我曾修道多年,我看这地下没有生魂。诸君要不是放心,那出了事的话,我亲自来主持法事,怎么样?”他下令顺着砖墙继续挖下去,把墙都挖出来,同时让人去工部把管水事的人找过来。
工部侍郎是庐江卢家的子弟,一问三不知,到运渎边上看过后,也觉得砖室是以前的房子。荀靖之让人去叫水部主事来,工部侍郎看没他的事,自己先走了。水部主事位卑官低,但是熟悉水利之事,来了之后看过砖室,说那不是住人的房子,建业的水道几经改变,那砖室是百十年前的人挖的泄水沟,雨大的时候,地上的雨水迅速汇入地势低矮处的泄水沟,流入地下,就变成了地下水。
荀靖之问怎么处理砖墙,水部主事说:“水道已经变了,郡王让人直接拆了就行,不拆也不便于拓宽运渎。”
荀靖之让人拆了砖墙,他举着伞站在运渎边上,让部下也站在边上,一起看着士兵们把砖室拆了。他对反对拆墙的部下说:“大人,怪、力、乱、神,不可轻言啊。”
那部下说:“是、是,郡王说得对。”
下午未时将尽时,长公主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长公主最近都住在建业,她在信里要自己的外甥在明天搁置其他事务,在下午去宫里一趟,并且说如果第五岐方便入宫,也一起去。上将军死了,他的多个部下都被停职,建业的官员将有一次调整,而第五岐该有一个爵位——录公那些门阀朝臣肯定在考虑这些事了,他们这些姓荀的也该坐在一起,谋划谋划将来的事情。
家仆从山寺来,告诉荀靖之第五岐回了德邻里清正名下的宅子。荀靖之这时才意识到,其实佛子没什么地方能去——
第五岐前一阵在长公主家借住,长公主回来了,他就又搬回了德邻里。对他而言,德邻里,尤其是房安世宅邸旁边那处清正名下的宅邸,可不是什么让他觉得舒服的地方。
建业官员申正散值。散值后,天上又出了太阳。荀靖之换了衣服,去了德邻里。
房家已被抄家,宅邸的大门上贴着封条。清正家的门开着,门外停着车轿,有仆人进出,似乎在搬一些东西。
荀靖之走了进去。
宅中主屋的屏风后有猫在叫,荀靖之透过屏风隐约看到了一个人影,似乎……正趴在地上。
他没有进屋,在屋门外示意性地敲了两下门框,提醒屋中的人,有人来了。
屏风后的猫发出了“嗷”一声惨叫,似乎有东西从屋子的后门跑了出去——大概就是那只猫吧。有人从地上爬了起来。
荀靖之本来以为屏风后的人是第五岐的童子,是他正趴在地上找猫,没想到他敲门之后,一个陌生男子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个子不算太高,脸上和衣袖上都沾了尘土,看见荀靖之,拍了拍身上的土,抬手要问礼,抬了一半,想起来行的礼不对,又赶忙换了姿势,行了一个叉手礼。
他说:“郡王。”
他一开口,荀靖之就知道他来自哪儿了,他说话的口音和抚子内亲王的口音很像。
“是清正大人吗?免礼吧。”
“谢谢郡王。郡王好眼力,我是清正。”清正直起了身子,说:“我来找……找……找……”
“猫?”
“啊!猫!哈哈哈。”
“清正大人会说许朝话?”
“会一点,说不好,所以我装我不会说。”清正说完这些,提高声音用日本国语叫了屋后的童子来,让他替自己和荀靖之对话。
童子走进了屋子,先向荀靖之行了礼,然后清正和他说了几句话。童子替清正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家大人说:郡王,第五公子就在后面。我刚从南扬州问道回来,我去之前,把猫托付给了第五公子,今天叨扰,来取回我的猫和一些东西。我不住这里,虽然我有时候会来。第五公子不在建业的时候,我偶尔过来,帮他看两天房子。”
荀靖之说:“多谢清正大人对五岐兄的照顾。”
清正用带着日本国口音回答说:“郡王多礼了。”
猫不停地叫,有人从屋后走了过来,荀靖之侧头,看见第五岐捏着一只猫的后颈走了过来。
猫是一只黑白色的猫,黑色的身子,爪子是白色的。
第五岐换了一身衣服,穿了一件缥色里白色面的圆领袍,腰间束了革带,他的精神看着好多了,几乎再看不出颓丧了,不过一身冷意里还带着几分沉郁。他用一只手捏着猫的后颈,用另一只手托住了它的身子,捏着猫的后颈的手上戴着一枚金戒指,金子在太阳底下很显眼,另一只手上则带着两道见了血的抓痕。
第五岐穿一身这样的衣服走过来时,荀靖之有一种不真实的感受。
毫无纹饰的金戒指在太阳下闪了一下。
第五岐用日本国语和清正打了个招呼。
清正回了几句话,说:“猫——”
第五岐把猫给了他。
那只猫钻进了清正怀里,清正想让荀靖之看看罪魁祸首,没想到那只猫用爪子钩住他的袖子,不让他抬手。清正只好放弃了抬起手展示自己的猫,那只猫藏在他的袖子底下,伸出一只爪子在空中乱拍了几下,脾气好像很大。
荀靖之在它的白爪子上戳了一下,它瞬间把爪子缩了回去。
荀靖之收了手指,清正笑了笑,揉了两下在自己怀里躲着的猫。
荀靖之对第五岐说:“好友,好些了?”
第五岐说:“吃了饭,整个人就好多了。”
“手上流血了。”
清正叫童子去拿纱带,第五岐说:“不必了,小伤,它抓我也不是一两次了。”
那猫抓伤第五岐也不是一两次了,荀靖之想起来自己在青山幽严寺见第五岐时,第五岐的手臂上就带着它送的抓痕。
第五岐对崔琬说他找猫,原来真的有一只猫。
清正对第五岐说了几句话,大概是在替他的猫道歉,然后又对小童说了几句话。小童替他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家大人说:这猫和我是同乡,偷偷坐我们的船来的。都是同乡,我总是喂它,把它宠坏了,它抓了第五公子,我这几天都不给它吃鱼。我是后来顶上的使臣,许朝话没学得很好,说话不顺畅,郡王见笑了。”
荀靖之说:“清正大人辛苦了。”
清正说:“猫捉到了,我先走了。不打扰二位。”
荀靖之朝清正点了一下头,说:“有机会时,我一定去拜访阁下。”清正回礼。
第五岐说:“红叶君,不送了。”
“不必、不必。以后再见嘛。”清正笑眯眯地抱着猫,和自己的童子走了。
“好友,好友……”清正走了,荀靖之侧过头对第五岐说:“看见你走过来的时候,我真觉得不可思议。你回来了,我这才有了实感,你回来了。在日本国,你过得怎么样?我这问题问得很无趣,但是我还是要问。”
第五岐说:“奉玄,我和你之间不说谢谢,你照顾我,不用太担心,我说了,你今天再见我时,我就好起来了。该死的人已经死了,我不用他的死折磨自己,过去心不可得,他死得太惨,我一下子缓不过来,现在好多了。”
“真的好多了?”
第五岐说:“你看我能说话了,当然是好多了。你问日本国,我在日本国……那时,我一直很想回来,除此之外,总觉得过得少有强烈的滋味。日本国处在岛上,孤悬于海中,我在那里时,不知道许朝的消息。我有时候能看到海,海面很广,很广……很广……我想起来我和你曾经一起看海,看过沧阳的海和海柔的海。”
荀靖之回忆说:“海柔的风浪大,在海柔看海,是我第一次看见海呢。寒风把我的衣服都吹硬了。”他希望第五岐能多说几句话。
第五岐说:“嗯,海柔郡的风浪大,冬天风浪大。我是夏天离开的许朝,就是从海柔附近离开的,夏天风浪尚算平静。在日本国,我在海边听到风浪声,我想起我们曾在海边吹笛、弹琵琶,可我后来听到了风浪声……海天茫茫,人如沧海一粟,小而可悲。我想我要回去,不过想没有用。一海之隔,已是天堑。”
他沉默了片刻,接着说:“有与我同去日本国的许人,不打算再回来,我要回来,他说万一死在海上呢?我想着……反正我在许朝也差不多被当成死人了,死在海上就死在海上,我要回去。我终于回来了。我最初不知道,原来重回故土,会是一种酸涩的感受。酸涩,这就是我过去几年中,久违地体验到的一次……强烈的滋味。”
“你在我做梦都梦不到的地方。”荀靖之看着第五岐的脸,一张曾让他感到疑惑的脸。他说:“好友,你身上不长红疹了么?”
“红疹?”
“我忘了那是哪一年……就是我第一次遇见崔琬那年,你的手臂受了伤。我看到你手臂上有红疹,你说自己那次是从建业来的,自己一过长江,水土不服,身上就要长红疹。”
第五岐垂眸笑了一下,然后“嗯”了一声。
荀靖之带着疑惑轻声“嗯?”了一声。
第五岐说:“奉玄,我没想到你会记得这么仔细。”他问:“你在青山幽严寺要我撩起袖子,是在找红疹吗?”
“是。”
“我以为你想看啮臂留下的齿痕,我知道自己一撩袖子,你肯定能认出我。被认出的恐惧、欺骗的悲哀,意识到你绝对会认出我这件事带来的隐秘安心……我的感情全部都牵系在你的手里。可我知道,你不该在青山幽严寺认出我,所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我看见你的表情变了,知道我的话戳到了你的痛处,让你不会再开口了。原来,是我想多了,你根本没打算让我把袖子撩起来那么多。奉玄,我和你姨母之间,什么都没有,我一无所有,要借长公主的权势,所以长公主给了我那样的身份。说了那样的话,我……”
“你千万不要道歉。”荀靖之打断了第五岐的话,他认真地说:“那都不要紧,事出有因,你骗了我,那你骗我的行为就是最无关紧要的。五岐兄,你不柔弱,你也不必把我当成心一戳就会碎的人,我就算全身的骨头都碎了,心也不会碎。而我和你之间,有的是信任。在宣德你叫一声‘吾友’,先交付了信任,那么我会保管好这样东西,它只会更多,不会变少。”
第五岐念了几遍奉玄这个名字,说:“奉玄这两个字叠到一起。”
“叠到一起?”
“有独一无二的模样。”
荀靖之笑了笑。奉玄。
他说:“那柏央呢?这两个字,好友应该也别有体悟,你做柏央时,情绪似乎比第五岐多上许多,我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做柏央觉得累,不觉得是好事,装出来的情绪,就算再多,也是装的,我每天要想着怎么说话,于是只想着独处,根本不想见人。做一次柏央,几乎耗尽了我的力气。”
“不必做他。但是我记得你说你见了大长公主,大长公主竟然也认不出你么?”
“大长公主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所以我们是隔着屏风和竹帷见的。大长公主只讲了一些柏央很小的时候的事情,她与柏央也不太熟悉。”
“这也是我的疏忽,我与姑祖母有些生分,我很少去拜访她。”
“大长公主脾气很好,她见过五六岁的柏央。见了我后,分辨不出我不是柏央,只讲了些柏央小时候的事情,开玩笑说:‘你是个孝子。小时候我给你东西吃,你说要给你母亲拿一些,没想到一拿掉在了地上,嬷嬷问你怎么办,你说:“那我拿给父亲吃。”’”
荀靖之笑了一下,笑完又觉得有几丝悲哀。
柏央……也曾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父亲,到底又什么样的角色呢?在他的一生中,他并不理解父亲会为儿子带来什么样的情绪和感受。
他不关心柏央,只是觉得做柏央时,佛子的情绪似乎多了很多,他有时候想,是不是做柏央会更自在呢?原来佛子不喜欢做柏央,那就不必提柏央了。他将话题又绕了回去,说:“好友要是又长了红疹,记得找太医看一看。”
第五岐说:“奉玄放心,我身上没有红疹了。日本国也有梅雨季,我在日本国住了一年多,梅雨季常常长红疹,时间久了,或许是适应了,就不再长红疹了。”
荀靖之问:“日本国的梅雨季是什么样的,也很潮吧?”
“是,很潮。日本国的梅雨来得比许朝晚一阵。下雨、下雨……骨头发痒,天气好像今天早上那样潮闷。今天你走了之后,我躺在帐子下,想起来了在日本国听过的句子。我默默念了一遍,这才相信,自己是真的去过了日本国。
“什么句子?”
“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起きて……?”荀靖之只能重复出几个音节。
“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起来看,躺下看,这蚊帐,都太宽了。”①
荀靖之说:“帐子不宽,我明天不必早起。你和清正说话时,我恍然发现,好友,我们之间已经隔了很多经历了。很多很多经历……你去了日本国,我来了建业。”
第五岐说话的语速不快,但他努力说了话,一一回应荀了靖之,他说:“我在日本国有时候会想,奉玄是不是已经回长安了呢?这几年不容细想,细想是一种残忍。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去日本国,我在日本国想起你,也想起长安、洛阳……有时候我还会无聊地想,如果我师弟真的来了日本国,会不会思念故土。”
第五岐提起了自己的师弟,荀靖之想起了他的名字,他说:“贺兰奢……”
“是,贺兰奢,我师弟。他想去日本国。”
“遇到他好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事情了,我记得他在早晨的雾里忽然出现,杀了日本国暗卫,但是又要针对你,我不知道他想帮谁。他戴斗笠,总是独来独往。”荀靖之说着说着忽然觉得……可能贺兰奢也并不爱独来独往,但是没有人陪他,他只好总是自己走。
韦衡送他一匹好马,他自己牵着马走了。
贺兰奢留给他一个背影。
——那就是贺兰奢最后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了。
第五岐说:“奉玄,你不必多想,追忆可以,伤感无济于事。等我们回到北方,我会去找我师弟,去找他被埋在了哪里,然后为他重新安葬。他以前找我在哪里、你在哪里,然后给我写信……这次换一换,该有人去找他了。”
“你知道房安世将他葬在哪里了么?”
“他说一面是长安,一面是乱坟堆,就在其间。”
“一面是长安,一面是乱坟堆。”荀靖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荀靖之自从七岁离开长安后,再也没有回过长安。
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②。提起长安和乱坟堆,他在想到贺兰奢之外,没由来地想起了这样两句诗。
濮王舅舅教他背曹植的诗,而濮王早已去世了。乾佑末年,他依旧被哀太子囚禁着,困在长安,然后他就那样去世了……在动乱中死去,死后被扔到了乱坟堆中。他死后,因为身上穿着的衣物价值不菲,被人从乱坟堆里扒了出来。
有认识濮王的仆人,发现了他的尸体,带着他的头一路往南跑,然后来到了建业,找陛下邀功。
陛下重赏了他,收下了庶弟的头颅。虽非同母,物伤其类,陛下为血亲的惨死而动容。
此后,总有人带头颅来建业,希望借一颗人头换取爵位和金银。哀太子妃的头颅、赵王的头颅……那些头颅都是假冒的,不知是哪些倒霉的人的骷髅,在死后也不得清净,被人取走头颅,伪造成另一个人的头颅,拿来请赏。
自乾佑之后,世间满是乱象。世间好像只剩下了两样场所:一样是回不去的长安,一样是乱坟堆。
荀靖之觉得他们都住在乱坟堆里,建业也是乱坟堆,只不过是不算太乱的乱坟堆。
荀靖之说:“好友,人人都该像你一样,认为我们该回北方——我朝起于北地,北还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北方有尸疫,尸群不增但是也不会减,只躲在建业是躲不掉的。五年了,这是我给自己的最后一年,周敦平说你死了,我杀了他,我允许自己再悲伤一次,作为告别。我想,此后,不论你再有什么消息、不论你还会不会有消息,我都会记得你,然后促成北伐,回到北边。你回来是上天的格外开恩,你回来后,我更知道了,我们都是北人,不该久久滞留在南方。当我们回去之后,我和你一起去找贺兰奢吧。我们一一吊唁亡者,以北方的风当酒,当成最烈的酒,在风里向所有亡者致以问候。”
“好,”第五岐说:“我们一定回去。”
一定回去。
作者有话说:
①起きて見つ寝て見つ蚊帳の広さ哉
okite mitsu
nete mitsu kaya no
hirosa kana。
作者不详,一说千代尼。
②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曹植《箜篌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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