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友,久违了。
裴昙为了求药,在隐机观住了一段时间,每天用黄檗纸帮道观抄写道藏、帮雪岩药师碾药,直到山上的山桃花全部开尽,她才离开。
裴昙在山上时,住在交光台,和隐微药师住在一个屋中。奉玄去找师姐,见了裴昙很多次,渐渐得知了她的家事:
裴昙曾说:“裴家不喜欢我。”这话说得没错,裴家不喜欢她。江表门阀,世代通婚,婚事容不得族中人自己决定,然而裴昙的父亲毅然决然娶了裴昙的母亲——裴昙的母亲只不过是一个寒门孤女。婚后,裴昙的父亲离开裴家,住到了小苍山下,晴耕雨读,不再理会自己的父亲。
裴昙的祖父裴弥纶不承认裴昙父母的婚事,逼自己的儿子另娶宣城崔氏家的女儿。崔家的女儿不想嫁人,得知裴昙父母的事情后,更不想破坏别人的姻缘,在一天夜里剪断头发,离开家门遁入了空门,法名“六如”。
裴昙的母亲去世后,裴弥纶亲自前来吊唁,将裴昙母亲的牌位带回了裴家。裴昙的父亲见自己的父亲已经年老,又做出了让步,心怀愧疚,带着裴昙和她弟弟搬回了家中。
回裴家之后,裴昙是女儿,只能学《诗经》《女德》《女诫》,不像弟弟那样能去族中私塾读书。为了能读更多的书,她经常借着为母亲攒功德的名义去佛庵抄经,在一次偶然中,得知了在庵中教女童读书、送自己旧书的六如比丘尼的故事。她敬佩六如比丘尼的风骨与情义,与六如成了忘年之交。
裴昙其人爱憎分明,有恩必报,此次上山是要为六如比丘尼的一位侄女求药。六如比丘尼的那位侄女也是裴昙的远房表妹,天生患有心疾,大夫说她大概活不过今年冬天了,裴昙不死心,跟着父亲来了堂庭山,希望请隐机观的药师随她下山,为六如比丘尼的侄女诊脉,如果药师不能下山,她就一定要求到药。
雪岩药师要她抄经碾药,试她的诚心,她毫不推辞,要家仆下山等她,自己换了粗布衣服就干起了活。裴昙在来道观之前,以为观中的修士不必亲自做活,没想到隐机观的修士每天都亲自挑水扫地、劈柴锄田,她没做过粗活,见道观中的人事必亲为,不肯落在别人后面,让别人看了笑话,夜里碾药,手上磨出血泡,白天挑破血泡,包扎之后就像没事一般执笔抄经。
雪岩药师本来也要去南方采药,见裴昙态度诚恳,就答应了裴昙与她一起下山,先到建业去为她的表妹、六如比丘尼的侄女诊脉看病。在隐机观闭观之日,雪岩药师带上徒弟隐微药师,和裴昙一起离开了堂庭山。
在隐机观闭观之日,奉玄收到了一张宣德城智门寺的香火券。给他香火券的人是住在堂庭山下驻马镇的一个农夫——许朝太.祖曾在堂庭山下立下下马碑,并且立下规矩:除隐机观的修士外,其他人必须在下马碑前解剑下马。为了保证规矩能够执行,许朝太.祖特意在山下安排了驻军,久而久之,那片地方就生出了村镇,因碑名镇,就叫驻马镇。
那驻马镇的农夫的姐姐嫁去了宣德,他听说宣德遭了难,带上咸菜和馒头,一路走去了宣德,到宣德后发现姐姐一家没了,连房子也没留下,塌在了大火中。宣德城内情况惨淡,官府招募男丁,他到官府报了名,领着酬劳修了半个月的房子,打听出姐姐家的消息,去万人难碑之前烧了纸,这才回了驻马镇。
他在官府干活的时候,认识了一个少年人,那少年人长得极其好看,只是总是冷冷的,让人不敢看他。他和那少年人不熟悉,只知道他似乎名叫“扬焰”,干了活却不要钱。
他要回驻马镇那天,和一起干活时认识的人说了自己要回家,他说他家就在堂庭山西面,那叫扬焰的少年忽然问他堂庭山是不是有一个叫奉玄的修士,他恰好知道奉玄,就说自己认识奉玄。他急着搭别人的驴车出城,那少年来不及找纸笔,就把智门寺那天的香火券给了他,请他为自己捎一句话:“吾友安心。赎罪之后,定当相见。”
佛子没事。
佛子只说“安心”两个字,奉玄就真正安下了心。
智门寺的香火券上印的是智门寺的琉璃塔,券上写着“四月十三日”。二月十九,夜雪初停,奉玄辞别佛子,独身去了卢州。自那天起,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听过佛子的消息了。
在智门寺佛塔上,佛子说:“意气少年时,相逢为君杀,提剑不惧死,归来复弹铗。”奉玄记得这诗的每一个字。在智门寺,奉玄手中拿着刻意剑,佛子说,他们应当比剑,不应当相杀。
不应当相杀。奉玄拿着剑,这次只等着和他的友人比剑——手中心中事,长短难相期,刻意二尺三,思君十万里。他担心他的友人,希望再见到他的友人,与他的友人以朋友的身份尽情比一场剑。
奉玄养了两个月的伤,伤势完全痊愈后重新扫起了地。每天扫完地,他都随师父读经练琴、喂鹤练剑。虚白散人不会剑术,师姐不在山上,奉玄已经很久没能拿着剑与人尽情地比一场了。
六月多雷多雨,被道门称为“雷斋月”,从六月开始,隐机观就会闭观,除药师外,众修士都要在观中听雷采气、磨练心境。隐机观的闭观会持续到九月——九月已是初秋,暑云散去、凉风微起,正适合下山行走。隐机观闭观期间,除了药师外,其他修士都不能出入道观;除上山求药之人外,观中人不见外人。
佛子没能在隐机观闭观之前来堂庭山。
一天早上,堂庭山下了大雨。雨停之后,天低云沉,山上起了云海,水雾随风缓缓东行。雨水汇集,虚白散人听着哗哗的流水声,早早叫醒了奉玄,带奉玄去烟云里弹琴采气。
雨天不必扫地。奉玄背着古琴跟师兄去了后山,山中高树遮天,草露沾衣,呼吸之间,肺腑皆净。几日不来,地下的旧石板上生了青苔,又落了核桃花穗,湿滑难行。奉玄和师兄走过流杯渠,进入绿树无人之境,停在了鹤亭,在哗哗水声之外,只听见鸟鸣的声音。鹤亭外的鹤不知去了哪里,忽然飞过来一只,身姿飘逸秀挺,有如仙人。
云烟自山岫中冒出,虚白散人和奉玄在亭中弹了《山木》《反迷》与《西极之南》。远处山岫中的云烟散去后,两个人收了琴,奉玄替虚白散人将他的古琴“陶然”带回了他的房间,虚白散人自去洗手劈柴。
奉玄回松风台放下自己的古琴,看见宝象琵琶,拿起琵琶,拨了拨弦。他想试着用琵琶弹出《反迷》的曲调,就带着琵琶去到廊下,在廊下任微风吹着衣服,试着弹了一会儿《反迷》的调子。
道观忽然外传来了笛声。
雪岩药师和隐微药师都会吹笛,隐微药师经常在奉玄弹琵琶时吹笛和他共奏。那笛子吹得很好,笛声清亮,令人听了如有洗心之感。奉玄以为是师姐提前回来了,不再试着弹《反迷》,转而弹了一首自己熟悉的《剑器浑脱》。
铮——
铮——
琵琶铮铮有声,笛声渐起,婉转相和。
奉玄听着笛声,弹得畅快,一曲弹完,将起新曲的机会让给了师姐。笛声重新响起,奉玄听了片刻,听出是《四方安》,抱着琵琶跟着笛声弹出了《四方安》的曲调。
在宣德城智门寺佛塔上,奉玄曾经用笛子吹出《四方安》向师姐报信,奉玄的笛子吹得很差,佛子特意为他弹铗正音。
虚白散人劈完柴,也来了松风台,坐在檐下,听奉玄弹琵琶。
《四方安》弹完后,虚白散人听得意犹未尽,对奉玄说:“你们再奏一曲?”
奉玄说:“让师姐休息一下,先进道观吧。”
“师弟啊,你错啦。吹笛子的不是隐微,”虚白散人笑了一笑,“做笛子的木头不一样,吹出的声音也有细微的差异。那名吹笛的人,或许是佛门的人,他吹的笛子是一支名笛,名叫‘准提’,我曾经听法相上师吹过。”
奉玄愣了片刻,佛门的人,难道是……佛子。佛子姓第五,第五一家是武家高门,武家高门有三雅:文雅诗、武雅射、乐雅笛。如果吹笛子的是佛子……
或许佛子会吹笛子……
奉玄想起来在宣德他吹笛子时佛子的神态,佛子丝毫没有表示出他会吹笛子。
奉玄没了动静,虚白散人看向自己的师弟,奇道:“师弟,你的脸怎么红了。”
奉玄看了师兄一眼,整个人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他犹豫着用拨子拨了几下琴弦,弹出《战城南》的调子,笛声合着琵琶声响了起来。
奉玄猛地收了拨子,只将《战城南》的曲子停在了本该唱“血污秦王衣”那一句。琵琶声停,笛子忽然也不继续往下吹了。
在智门寺佛塔上,奉玄吹笛只吹到了“血污秦王衣”那一句……不知情的人会继续吹下去。
吹笛的人,果然是佛子。
奉玄弹了一曲《知音》,笛声没有再响,《知音》此曲,是首古曲,曲词只有两句:知音既遇,不见如见。琵琶声停之后,隐机观外吹笛的人吹了一曲《好友》。
好友。
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