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青天梦一场。
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现实总比人想得更加复杂,一个纸上的谋划一旦付诸现实的行动,就可能会在现实中遇到各种意外,于是不能成功。
韦衡想要独揽兵权清理白城子的尸疫,在他将自己的谋划付诸行动后,他遇到了两个意外:他没想到佛子能砍断梅荣刀打伤他;他没想到余丹会急匆匆离开龙门所来为难他——奉玄因此得知自己没在龙门所,不再相信他的威胁,从军营逃跑了;龙门所的尸疫失控了。
乾佑七年十二月是一个多事之月。
十二月初四,韦衡扣押奉玄,佛子打伤了韦衡。
十二月十六日,韦衡扣押奉玄的第十二天,佛子在幽州收到了外祖父的信——魏国公在信中表示,朝廷会先稳住韦衡,避免开战。然而收到了太子密信的余丹已经走在了偷袭韦衡的路上。朝廷的使者到达龙海郡,没在龙海郡见到韦衡。
十二月十七日,第十三天。余丹被杀。奉玄知道了韦衡不在龙门所——韦衡曾用龙门所百姓的性命威胁他和佛子,可是韦衡根本没去龙门所。韦衡一直在骗人,奉玄趁乱离开了军营,独自前往龙门所,他知道自己一旦不再写信,佛子也就不会继续追杀韦将军了,他不想再让自己和佛子被韦衡耍得团团转了。
也是在这一天,龙海郡官员向白城郡转送了朝廷为韦衡送来的加官文书和告身。韦衡以卢州动荡为由,辞谢文书,同时上报余丹渎职身死。高勒接替余丹,前往龙门所平定尸疫。
十二月十八日,第十四天。韦衡收复白城子镇,调动六千白城郡镇军进入白城郡地界,修复白城子镇、在白城子镇驻扎。韦衡继续带兵深入白城子一带。佛子在这一天没有收到奉玄的纸条。
十二月十九日,第十五天。尸潮突袭,白城子镇再次失守,韦衡带兵撤退。高勒自龙门所传报:余丹走后,龙门所尸疫扩散,龙门所周围的城镇接连爆发尸疫。韦衡无法继续留在白城郡,整顿军队,带兵前往龙门所。
佛子在这一天依旧没有收到奉玄的纸条,动身前往卢州。
十二月二十日,第十六天。朝廷的信使再次到达龙海郡,依旧没有见到韦衡本人。使者要求龙海郡官员转告韦衡:告身已在吏部登记,韦衡必须接受加官文书和告身,离开卢州。
十二月二十一日,第十七天。韦衡到达龙门所,进入龙门所城中处理尸疫。韦衡接到龙海郡传来的消息,以尸疫爆发事态紧急为由,再次拒绝接受加官文书和告身。卢州原宁远将军接替余丹成为宣威将军。
十二月二十二日,第十八天。留在龙海郡的使者得知韦衡不肯接受加官,宣读第二道诏书,要求韦衡交出军印和兵权,暂时革职。卢州新任宣威将军调兵前往龙门所。
十二月二十三日,第十九天。韦衡接到龙海郡消息,不肯交出军印,并言:“龙门所情况紧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佛子在这一天到达了龙门所地界,因为尸疫横行,没能进入城内。
十二月二十四日,第二十天。宣威将军受命调集军队围攻韦衡,朝廷宣布韦衡叛乱,向卢州各郡县、军镇发布《讨韦衡檄》。
讨伐韦衡已成定局。太子远在长安,发布了一道一道诏令。在讨伐韦衡这件事上,太子犯了两个错。第一错,太子错在不知道余丹身在哪里:龙门所全称龙门守御所,因驻有重军,才被称为守御所,一旦出事,后果难以设想——太子不知道自己让余丹杀死韦衡时,余丹正在龙门所处理尸疫。第二错,太子错在低估了韦衡,韦衡比太子更重视卢州人的性命,韦衡说自己在处理尸疫无法交出兵权,他也的确是在处理尸疫,无法交出兵权。
十二月二十五日,第二十一天。龙门所上方有大群的乌鸦盘旋,黑压压的鸟群几乎遮住了天空。
韦衡平静地接受了自己会死这件事。
韦衡觉得自己也的确太累了、自己该休息了。当他亲口对佛子说出要佛子杀死韦德音时,他就想过自己会死,他只是没想到自己没有死在白城郡,而是要死在龙门所——他始终不知道白城子中心地带到底是什么样的,这是他死前唯一的遗憾。白城子里到底有多少狂尸,那里到底是一个难以处理的尸群聚集之地,还是一个只剩下了不多的尸群的空虚之地?
人若做下了孽,就要亲自偿还。韦衡利用奉玄要挟佛子,被佛子割伤了肩膀。韦衡连日操劳,佛子留在他肩上的这一道伤口反复开裂,一次又一次流出脓血,始终不能愈合,这一道伤口使得韦衡的身体每况愈下,最终让他倒在了龙门所。
新任宣威将军齐连淮带兵自东边围困龙门所。韦衡让人给齐连淮传信:不要围他了,先处理尸疫,如果他们打起来,没有人处理尸疫,那时一旦尸疫扩散到郁山关,卢州可就真的完蛋了。韦衡说他会让部下把自己的头交给齐连淮。
齐连淮是被朝廷派到卢州来的,他在卢州任职两年,一直防备韦衡和韦德音。他不相信韦衡的话,他给了韦衡的一天的时间,要韦衡交出自己的头,否则他就会出兵攻打韦衡的军队。
齐连淮带着六万士兵驻扎在龙门所附近,这六万士兵不用来处理尸群,只用来处理活人。
韦衡觉得这世界很可笑。
韦衡发起了高烧,头脑依旧清醒。他觉得自己很累,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韦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他穿了一身红袍,最后一次巡视了一遍誓死跟随自己的士兵。
乌鸦在天上叫。
龙门所内到处都是尸体。尸群在龙门所的大街上行走。
龙门所只有城东三坊还有活人,韦衡站在东城的城墙上,下望龙门所城内。龙门所幸存的百姓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卢州的少将军来救他们了。
韦衡垂眼,看到城墙下一个妇人怀里的孩子正在望着自己。他朝那个孩子微微笑了一下。那抱着孩子的母亲也看见了韦衡,眼里满是泪水,抱着孩子朝韦衡跪了下来。
韦衡忽然就想,活着好,活着真的很好。韦衡的确有过侵吞卢州、裂地称王的野心,他想要幽州、想要妫州,还想要朔州,他一步步布下自己的棋子。那时他心想,这卢州是他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守住的,这本来就该是他的东西,如果他不能成功在卢州起事,卢州再次陷落,那卢州也活该陷落——他的东西他不能握在手里,那谁也别想再握住!
可是卢州不只有他韦衡。
卢州有一百五十万人。
到了现在,韦衡发现自己舍不得让这一百五十万人跟着他一起遭殃。人人都有一念之仁,原来他舍不得让百姓承受他的野心带来的后果。
韦衡在人群里看见了奉玄。
韦衡想起了隐微药师。舒娘在离开卢州时,说自己要去一趟南方,去建业为一位娘子看病,不知道舒娘在南方过得可还好吗?他很怕自己会让舒娘感到失望。
他要让舒娘失望了,他也要让他姨母失望了。他不敢去想韦将军。
韦衡下城,对高勒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没带着冲雪来。以后见不着它了。”
高勒说:“少将军,保重身体,我们冲出去!一个齐连淮,我都不放在眼里,您难道怕他?!”
韦衡忽然哈哈大笑。
韦衡说:“好!!豪气冲天!”
韦衡问高勒:“高勒,你怕不怕死!”
高勒说:“少将军这话说的,我自从跟了您,只有阎王怕我,没有我怕阎王!”
韦衡说:“你割下我的头,给齐连淮送去。这件事可能会要你的命。”
高勒看向韦衡,忽然哑了嗓子。
韦衡看了高勒一眼,“怎么,怕了?”
高勒立刻跪在地上,说:“少将军,请千万活着!您不能死!”
“我不怕死,我觉得累。”
“少将军,咱当兵的人最不怕的就是累。什么样的苦咱们没吃过!您扛过这几天,咱们反了这狗屁荀家,凭您在卢州的威望,只要扛过这几天,兄弟们都跟着您,咱们不怕拼不出来一个未来!到时候不要说一个卢州,这关东各州都是您的!太子让您不好过,到时候他就要不好过了!”
“说得真好。可是打仗的话,又得死好多人呢。我想做一个救人的人,最后成了杀人最多的人。”
韦衡瞥见人群里的奉玄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奉玄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句话时的样子。天地没有私心,所以无所作为,天地之间如同一个风箱,人的作为越多,这风箱里的风就越大、越乱。他这一动……原来是错了吗?
他错了?他错在哪里。余丹记私仇而忘大恨,拖垮了龙门所,直接折断了他的谋划。而他错在了哪里?
“少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什么算小节呢?一条命、十条命、一百条命、一千条……还是几万条、几十万条。”韦衡喃喃自问。他抬头看天,看见一群乌鸦在天上盘旋。冬天里出现了这么多乌鸦,说明这地方……死人太多了。他在发烧,眼中干涩,他的双眼似乎正在被火烛炙烤,他感到全身都无比地酸痛,这一具肉身,实在太过沉重了。
他第一次见他姨母时,这身体也这样沉重。他姨母擦去他眼里的血泪,捂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别看。”
那时他的命被屠杀伐折罗部的人看作是“小节”。只有他姨母珍重他这一条命,可是……可是……其实他不是韦德音的外甥。韦德音的亲外甥已经死在他身边了。
韦衡对高勒说:“兄弟,你陪我这么多年,我韦衡感谢你。”
高勒从韦衡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祥的哀伤之音,他立刻说:“少将军,您别谢我,您好好活着,这就是所有弟兄唯一希望的。”
韦衡“嗯”了一声,说:“我确实有些累,可能歇一歇就好了。我实在走不动路,你扶我回去吧。”
有时候人一泄气,就如长堤崩溃,就再也找不回以前的精气神了。韦衡觉得自己很累,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发烧太多天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很陌生,陌生而新奇,然而他又很熟悉。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哪里。他希望自己能好好休息一会儿,找回以前的野心,或者……强烈的恨意。那些恨意、那些野心,那些支撑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高勒扶着韦衡,送他到暂住的龙门所城内的庭院中,亲自将他送进了屋子里。
高勒退了出去。
韦衡将名刀准心横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坐在主屏风前的坐榻上,对着屋子里的空地说:“出来吧,奉玄。你躲得太差劲了,连高勒都发现了。不知道贺兰奢那小子复了仇没有,你们躲人的功夫,都没他厉害。”
奉玄从房梁上跳了下来。
他和韦衡就这样隔着一段距离沉默地对峙。
韦衡身体不适,他不愿继续沉默了。他问奉玄:“肩上的伤口疼吗?”
奉玄说:“你管不着。”
“我肩上的伤很疼呀。”韦衡像开玩笑一般说。他说:“我给了你朋友二十一天,让他选要谁去死。看来这第二十一天,死的是我。”
奉玄说:“我不信你,你又要骗人。”
“其实你信我,否则你不会来这儿。你信我不会伤害你。”
奉玄对韦衡的情感很复杂。韦衡救过他,救过他两次:一次在海云蓁薮上,韦衡射杀了一头猛虎。一次在启阳县城门附近,韦衡从高处跳下来,将他护在身下,自己受了三箭——尸群被弓手射死,韦衡站起来,和一个射箭的士兵开玩笑说:“好小子,力气真大,你们少将军的甲衣差点被你射穿了。”
韦衡救过奉玄,可是他也骗了奉玄、利用奉玄。奉玄有时候很好奇,是不是救他也是韦衡的计划的一部分?韦衡只是想借此赢得他的信任,更好地利用他。韦衡这个人心机太深,奉玄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过真心。
奉玄问韦衡:“你说的话里,什么是真的?你说你死了察坎关会打开,这是假的,是不是?”
“当然是假的,你太高估我了。我自己可打不开察坎关。我好不容易守住了卢州,我不愿意亲自毁了它。”
“你为什么杀了到思颜,我要你说实话。”
“八郎。”韦衡突然这样叫了奉玄一声,“因为你叫‘八郎’。太子派到思颜来卢州找一个人,那人叫八郎,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太子说他身在卢州佛门。到思颜见到你时,你说自己是幽州人,又是个修士,所以他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后来他越来越怀疑你,开始调查你的身世了。他认出你了。很不巧,我监视了他传给太子的信,扣下了这封信。你要同情他吗,他不死,你死。”
奉玄如坠冰窟,嘴硬地说:“……我不是扶风郡王的孪生兄弟,他兄弟叫荀靖之,已经死了。”
十多年后,奉玄再次说出了“荀靖之”这个名字。这名字变得如此陌生,当他说出口时,他像是在提起一个陌生人。
韦衡全凭一口气撑着才能端坐在坐榻上,他的嗓音不复从前的清亮,他说:“人一旦得到一个名字,一辈子都要为这个名束缚。你不承认它,它也会束缚着你。我曾经叫屠万真羽,我也不希望我有这个名字,可是我无法抹去这个名字的过去。一个人一旦出生,就没办法抹去自己的痕迹了。”
他说:“一个人要死两次,一次是人的身体死了,一次是人的名死了。我到底叫什么,我有过什么名字……我这个人不怕留下恶名、不怕被人恨,只怕死了就被人忘了。奉玄,利用了你,是我对不住你。”
韦衡说他对不住奉玄。
奉玄想哭又想冷笑,他说:“我不会原谅你。是你让局势变成这样的,你接下来要怎么做?”
韦衡说:“收拾这烂摊子,求和。我不会和外面守着的军队开战。我没有多少粮,龙门所也打不起仗,打起来只是白白死人罢了。你说这局面是我造成的,你不要忘了你的好二舅,这里也有他的功劳。”
韦衡的气色很差,他的脸色苍白得像是一张未经黄檗染色的新纸。他那一头银灰色的头发在这短短几天间失去了光泽,变得枯干灰暗。他将头靠在自己的手上,说:“我累了,你出去吧。你如果想帮我,就想办法出城,看看齐连淮那边要做什么。”
奉玄离开了屋子,走之前怕韦衡受寒,下意识为他关好了屋门。
奉玄是最后一个见到活着的韦衡的人。他没想到,这一次见面,就是他和韦衡之间的最后一面了。
韦衡在屋中的坐榻上靠着手背小睡了一会儿,他没力气走到床前去了。他睡醒后,觉得有了一些力气,隔着门让守在门口的士兵叫高勒过来。高勒过来后在门外请示,没有人回应他。
高勒推开门,看见了一地的血。
准心掉在地上,躺在血里。
韦衡留下了军印和一张遗书,遗书交代要高勒割下他的头把他的头送给齐连淮,要雪练军不要造反,要齐连淮立刻处理龙门所的尸疫。
高勒神情木然,忽然大吼了一声,怒而拔刀,砍烂了屋中所有的家具,屋中再也无物可砍,他颓然跪在地上,连喊十声“少将军”,直喊得嗓音嘶哑。
没有人回应高勒。
高勒一个八尺高的汉子,对着韦衡的尸体泣不成声。
高勒和韦衡死在了同一天。傍晚,高勒割下韦衡的头,前往齐连淮的军营。齐连淮看高勒单身赴会,怀疑有诈,令人向高勒开弓。
高勒紧紧护着韦衡的头,被射成了一只刺猬,死在了齐连淮的军营大门外。
作者有话说:
“渺渺吟怀,望佳人兮,在天一方。问鲲鹏九万,扶摇何力,蜗牛两角,蛮触谁强。华表鹤来,铜盘人去,白日青天梦一场。”
韦衡,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