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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3章 象罔1

好友 饭山太瘦生 2835 2024-11-20 10:47:54

比丘不必来

第五岐的确身在建业,录公等人早就知道他回来了。

陛下在三月下旬多次向老师请教为第五岐封爵的事情,陛下想要为第五岐封侯,和录公商议了多次后,将第五岐的封地定在了会稽附近的宛春。录公沉得住气,只在门阀重臣中说过第五岐回来了,未曾向其他身边的人透露消息——

何必提前给一个武家子弟名声?

建业的流言说假房安世的死和第五岐有关,不过流言虽然传得快,可谁又真的见过第五岐呢?

然而,三月二十九日那天,建业有人确定自己见到了第五岐。贞和四年的三月有二十九天,二十九那天,覆舟山佛门的僧人见到了第五家阿岐,僧人知道他是第五岐,因为前一天夜里他是和高平郡王一起来的,并且在二十九日白天,他要下山时,高平郡王留下的侍从叫了他一声“第五公子”。

北地曾说:“京洛两都,扶风第五。”扶风郡王如今成了当阳郡王,而第五岐终于回来了。有僧人说匆匆一瞥,觉得第五公子长得很像柏中水,也有僧人说根本不像。

第五岐离开覆舟山时,戴了帷帽,其实根本没几个人看清了他的样貌。不过,就算有人看清了,他长得和所谓的“柏中水”一模一样,又能做些什么呢?一场由权力作保的游戏,让众人只能称呼他为“第五岐”。

权力。假房安世死了。假房安世说,一件事发生了,如果一方人知道真相,却不告诉另一方人真相,那么这叫“欺骗”;如果双方都知道真相,却都不说出真相,那么这叫“仪式”。

权力是仪式的保证,房安世说:如果不存在天道与神佛,那么所谓的“天子”、那个高坐在皇位上的皇帝,也不过就是个骗子罢了,他谎称他的权力来自上天,欺骗了他的下民;他窃取了本该属于下民的权力,与他的官僚共同分享这些偷窃来的东西——他们沉默地达成了共识,隐瞒不存在天道的真相,借一场“受命于天”的登基仪式,愚弄毫不知情的百姓。

因此,房安世大逆不道地说:“天子是骗子,我也是个骗子。那为什么我做不得天子?我当然做得天子,只不过我掌握的权力还不够,我的时机没有到来,我输给了他们。”

假房安世在死亡到来前发出的宁静的质问,以及第五岐自己的经历,都让第五岐感到疑惑,权力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个人并不是出生了就有了身份,当这个人被纳入权力之中,他才真正有了身份。譬如一个婴儿,如果未曾被官府纳入出生名录中,未曾被权力认可过,那么他死了,几乎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无数婴儿在出生不久后就夭折,他们被草草埋葬,就像是未曾出生过一般,不能引起人们的注意。

权力不只可以给予一个人身份,也可以变更一个人的身份。譬如长公主说他是柏中水,那么众人都会承认他是柏中水;而陛下告诉所有人他是第五岐,那么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是第五岐。

假房安世已死,第五岐亲眼看着他死去了,而他的一些话像烙铁一般,在第五岐的心上印上了痕迹。权力……无间与净土皆是妄想,佛法并不存在,这世界不是一个公平的世界,其实只有一片废墟,而权力是这现世唯一的法术,可以无中生有、使有变无。

握住它!被它吸引,被它迷惑。获得更多的它——如果你获得了更多的权力,那么权力会告诉你,你会活得更好,你甚至可以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立法之人,世界的法则规矩都将由你掌握。

握住它!不需要有良知。但是,如果你失败了,请你死吧。

在被凌迟前,行刑的人问假房安世他还有什么要说的话吗,假房安世看向刑台下的第五岐,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师侄,不——”他扫了一眼刑台下的其他人,录公、长公主、各位大臣,他说:“不只第五岐,是你们都该看着我,不要眨眼。”

薄如蝉翼的刀割破假房安世的皮肉,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第五岐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的感受残存在他的心脏上,他感到了自梦中带来的心悸。

他静静地呼吸。在夜晚的沉寂中,他身侧的人问他:“睡不着吗?”

第五岐寻着声音侧头,说:“吾友怎么没睡,是被我吵醒了吗?”

荀靖之说:“没有,你很安静,是我一直没睡。”他问第五岐:“好友是做噩梦了?”

“嗯。”

“我听说录公请了比丘,彻夜诵经,不知道这样会不会让人睡得安稳一些。要不我让人去请比丘来?”

“不,奉玄,不用。他怕死人,其实我不是怕死人。”沉默了片刻,第五岐说:“奉玄……我师叔受刑之前说:‘我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死于权力的倾轧。’我反复梦见这句话。权力……我不明白。”

床帐中有白龙涎香的香气。高平郡王用的白龙涎香,是忽鲁谟斯国使者自海上带来的,香气幽远,雅而微苦,最能安神。

“我七岁那年,我母亲送我入道,那天母亲划破了我的手,对我说:权力是血里的毒药。”荀靖之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四周没有光亮,然而第五岐知道他们离得很近,他不必看,就知道荀靖之在他身边。声、香、味、触,不需色相,他描摹出一个奉玄。

荀靖之说:“我觉得好疼,看见自己的血滴在了雪地里,血的颜色很红,所以我记住了母亲说的和血有关的那句话。韦衡和韦将军争夺权力,我的几个舅舅为了权力丧了命,我的叔祖父死在了我的手中。血亲反目成仇,恩情骤然崩毁。权力,我想说……我不明白,但是我模模糊糊知道它的模样。”

荀靖之在说话时,想起了韦衡。他说:“好友,你还记得韦衡吧。韦衡说尸群比人群好,人群会内斗。内斗是为了什么……可能就是为了争夺权力吧。好友,人真是很矛盾,权力带着血腥味,可我没办法说自己用不到它。它像气息,渗透所有地方,我住在这里、躺在这样的床上、用这样的帐子,是因为我拥有它。”

屋外有鸣虫在草种鸣叫,天气似乎是潮湿的,不知是屋外的夜露过于繁重,还是起了雾气。被褥吸收了潮气,变得沉重。在帐中散开的白龙涎香的香气似乎也变得潮湿,因水汽过分饱满而显得沉滞。

第五岐躺在床上,床上的围屏、床帐的丝帛、金鱼帐钩、丝囊珍珠枕……他处在一个由权力保障的物品所围成的空间中。他们都处在其中。他无法反驳一些事情。闭上眼睛,他似乎看到了雪地里的血迹,年幼的奉玄的血滴在白皑皑的雪中,血的颜色红得触目惊心。

权力是血中的毒药。然而,如今谁又能够避开它?

陛下多次和他提起封侯之事,他想要拒绝,这不是因为谦虚,而是因为恐惧。第五家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亡者的荣耀成就了他的爵位,这爵位如此沉重,并且寂寞,提醒着他他是孤身一个人了——原来他只剩下自己了,他恐惧自第五家的鲜血中打捞起的权力。

第五岐说:“奉玄,我在日本国抄写道门的经书,《胠箧》说:穷人为柜子上锁防盗,没想到盗贼直接把他的柜子搬走了。这世界就像一个藏着珍宝的柜子,圣人定下仁义防盗,没想到诸侯偷窃世界的时候,连着仁义也一起偷走了。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存有仁义,是因为他们窃走了仁义。因此,应当绝圣弃智、摒弃仁义。仁义在被偷窃后,已经变得虚伪了,变成了偷窃权力者粉饰自己的工具。你怎么看呢?”

荀靖之想了一会儿,说:“好友,我觉得仁义有两种,一种是被写下来的仁义,一种是符合人道的仁义。被写下的道,已不是道本身的样貌,就像一幅画,画下的人总和真人有所区别。因此,被写下的仁义,也不再是原本的仁义了。诸侯所窃的仁义,是前者,而非后者。后者无人可以窃取。”

第五岐说自己反复想起房安世死前说过的话,荀靖之接着说:“房安世死前说自己并非死于报应,而是死于失去了权力——我觉得他好像忘了,是他违背了人道的仁义,杀了太多人,所以才被撤去了权力。他的权力建在漏洞百出的台子上,台子不结实,倒塌是正常的。他死于失权,失权是因为不仁。他如果说自己死于失权,那就像一个人说自己死于匕首,匕首只是凶器,其实他死于一场凶杀。”

第五岐问:“如果房安世不曾死呢?我没有回来……他也不曾被发现。”

荀靖之说:“我想,那也不算是权力的必然,而是他的运气不错。好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世界广大而严肃,无法预料,成事有时候要靠机缘。成败不必只归因于自己,也与机缘有关。我曾和六如法师说,我找不到我的好友,六如法师说,我不应该怪自己,不是我不够努力,这也不意味着我失败了,而是世界之中,天、地、人……各种因缘不具足。”

因缘不具足。因未到得果之时;因不厚深,得果过小之时;未种下因,便不会有果之时。一些事情,并非仅仅是人力可以左右的。

在黑暗之中,第五岐说:“吾友,你在我身侧躺着,我不用听比丘诵经。”

荀靖之说:“睡吧,好友。我陪着你。”

比丘不必来,他会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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