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筋断骨之痛
有人在追奉玄。
奉玄骑马向南狂奔,前方有一片莽莽荒林,在清冷月光下显得阴森可怖。奉玄管不得那荒林可怖还是不可怖,只管策马向前跑。马蹄踏雪,雪粒溅到脸上,凉而微疼。
身后追逐奉玄的一个士兵对身后的士兵喊:“快!快!!”
身后的马发出长鸣,人仰马翻——
奉玄不敢回头看,继续策马狂奔。
追兵一个一个翻倒……似乎有人在帮他。
会是谁,一位雪练军?
马匹跑入荒林。
奉玄听身后的马蹄声离得不算太近,在荒林中勒住了马,随后翻身下了马,在马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马匹吃痛,向前方跑了——军马不会随意乱跑,在林子里跑一会儿,要是找不到他,就会跑回军营。
那匹跑开的马会引开后面追着他的人的注意。
奉玄撕下衣摆包起匣子,将匣子背在了背上,拔出刻意剑躲在一棵树后,准备见一见那追着他一起跑到这里的人。
荒林中的树下落了厚厚一层枯叶,又落了雪,行走并不方便。奉玄怕踩踏枯叶时发出声音,并不行走,只在树后躲着。
一人策马跑进了荒林,身上穿着甲衣,一身银甲偶尔折射出冷光。荒林中很安静,他勒住马,在林下分辨马蹄声,希望借此寻找奉玄的身影。
那匹被奉玄放走的马在荒林深处奔跑,骑在马上的人听见声音,抬头向前方看去。
在冰冷的月光下,在他抬头时,奉玄看清了他的脸:
他长得真称得上“好看”二字!鼻梁挺直,骨像应图,一双眼黑白分明,略显下三白之相,美而冷冽。
奉玄知道他的左眼下生有一颗小痣。
奉玄放走的马在荒林中跑动,奉玄听见林子深处出现了动静,似乎有人群行走……荒林里可能藏有尸群,马匹惊动了尸群!
奉玄喊了一声:“佛子!”他从树后走了出来,说:“不要往前走了!”
佛子忽然被人喊了一声,吓了一跳。
一个人影从树后闪了出来,佛子看见了奉玄。
“奉玄!”
佛子在马上看见奉玄,二人短暂对视,奉玄觉得这一眼有如隔世的一眼。这一眼带起的各种滋味如滔天海浪,几乎要将人吞没——然而奉玄不敢说话,只说:“有尸群。”然后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佛子立刻翻身下马,奉玄小心翼翼踩着枯叶朝佛子走过去。
尸群发出“嗬嗬”声,在荒林里漫无目的地行走。齐连淮军队的士兵没有继续出现——可能根本不会有士兵赶来,也可能是士兵还没有赶过来。
佛子担心奉玄身上有伤,朝奉玄走了几步,脚下的枯叶发出“喳”“喳”的声音。
奉玄向前迈了一步,忽然觉得没有踩实在,他有些不敢动,试着收回脚,对佛子说:“好友,停步,这树下有坑,我往回……”
奉玄的话还没说完,佛子身子忽然晃了一下,奉玄立刻去抓佛子的手,眼前忽然一黑,和佛子一起从地面上陷了下去。
枯叶下有一个深洞。枯叶和洞壁上的土块劈头盖脸砸来。
那洞很深,洞里黑得厉害。奉玄从高处摔下来,摔得眼冒金星,嘴里尽是土味和血腥气,他睁开眼,除了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色什么都看不见。刻意剑不知道掉在哪里了。
他背上的匣子被甩了出去,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奉玄问:“五岐兄?”
他在身侧地上摸了一下,没有摸到剑和匣子,只摸到了……头发。头发……?那东西肯定不是佛子的头发,干枯粗糙,摸着很扎手,或许是一具尸体上的头发。奉玄试探着继续在地上摸索,还是没有摸到自己的剑,但是摸到了墙……似乎是墙。他尝试着坐起来。
“嗯。”佛子已经站了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奉玄的手,拉了奉玄一把,奉玄忍着剧痛站了起来。
脚下发出“咔嚓”一声,奉玄踩碎了什么东西,像是……骨头?
这洞里有尸骨,或许之前有人也像他和佛子这样掉下来过,摔死在了洞底。也或许……那是一具饿死的狂尸的尸体,谁知道呢。
奉玄和佛子掉到了地下,林子里有尸群,尸群很有可能正在他们头顶行走。龙门所附近的村镇爆发了尸疫,那尸群应该是村镇里的人变的。齐连淮在龙门守御所城外驻军,不关心百姓,只关心韦衡,不处理尸疫,只处理韦衡。
奉玄希望齐连淮已经死了。
洞中安静得厉害,沉滞的空气中有一种怪异的香气,混合着腐朽的木头的气味。
佛子忽然捂住了奉玄的嘴——奉玄这才发现自己和佛子离得很近。佛子在奉玄耳边说:“有活物。”
前面有东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很轻,但是很诡异。
奉玄瞬间紧张得不敢再动。
这洞很深,但是空间并不很大。奉玄和佛子贴着墙躲避洞中的活物。佛子穿了一件甲衣,铁甲冰凉。奉玄被佛子捂着嘴,几乎不敢呼吸,他能感受到佛子的气息——微热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让他觉得有些痒。
洞中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奉玄听见自己和佛子的心在怦怦跳。
怦怦、怦怦、怦怦。
那个东西在向他们靠近。
奉玄的心几乎悬在了嗓子眼。
是……狂尸?
奉玄和佛子警惕那靠近的活物,那不断靠近的活物似乎害怕他们——它试着来查看发出的动静的地方,但是还没走过来,就吓得隔着一段距离发出了一阵短促刺耳的叫声,随后跑了。
佛子的手松了一下,他说:“是黄鼠狼。”
黄鼠狼……
虚惊一场,奉玄这才敢继续呼吸,他喘了几口气,气息落在佛子的手心上,佛子的手心变得有些湿润。
佛子收回了自己的手。犹豫了片刻,他说:“地上有很多具骷髅。”
奉玄知道地上有尸体,佛子的话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他说:“我的剑丢了,应该就在地上。一个匣子……也丢了。”
匣子。一个装着韦衡的头的匣子。
韦衡……死了。即使那颗头曾被奉玄拿在手里,奉玄依旧不认为韦衡死了。韦衡已死的证据被他拿在手里,可是他不承认韦衡死了!
一个匣子——当奉玄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眶酸热胀痛。他该恨韦衡,所以……所以韦衡怎么能死?!韦衡死了,他去恨谁?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眼睛涌上了泪水,这泪水里有恨,他不敢眨眼,问:“五岐兄还好吗?”
佛子察觉了奉玄语气的细微变化,他少有地随心做出了动作,摸着奉玄的后颈将他摁在了自己的怀里。他害怕自己抱不住奉玄,他抱住了奉玄,还是他还是觉得害怕,害怕其实自己只是在做梦,抱住的只是一缕并不实在的梦影。他说:“奉玄,我很想你。”
奉玄即使眼中有泪,也不觉得想哭,可是佛子说“我很想你”,当奉玄反应过来佛子说了什么后,这一句话压垮了奉玄的情绪,奉玄再也无法忍住眼中的泪水。
想。
他只能回抱住佛子,他也很想佛子,很想、很想,想到不敢再去想他了。奉玄在荒林中叫了佛子一声“佛子”,其实比起第五岐,奉玄更熟悉佛子这个名字,但是他以前从来没有直接叫过佛子“佛子”——奉玄脱口叫出了“佛子”,这个名字实在是压在他心里太久了,久到他喊他时,来不及再想到他是第五岐。
他紧紧抱着佛子,似乎这样就牢牢抓住了他唯一能在身边抓住的人。
这身边的人,他谁都抓不住。从母亲到韦衡,他一个都抓不住。
他从没想过会在今天见到佛子。
他不知道佛子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佛子会出现,然后说:“我很想你。”
这是一场梦,是不是?除了在梦里,他根本没有过这样好的运气。
他谁都抓不住。
奉玄泪如泉涌,将脸靠在佛子的肩上,紧紧抱着他,直抱得佛子骨头发痛。他们两个人似乎能隔着衣服感受到对方的心跳,佛子的心跳平稳有力,奉玄抱着佛子痛哭。
这不是一场梦。
奉玄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哭,委屈、害怕、担心、后悔、愤怒、憎恨、疑惑、不甘、痛苦……这时他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没有情绪,原来他是恨的!!一切麻木只是掩饰,他恨这老天让他吃了这么多苦,他恨韦衡骗他,恨齐连淮只想内斗、恨齐连淮侮辱韦衡的头,他恨自己看不清韦衡,他恨一切事情。韦衡死了。
他恨太子!!他无数次告诉自己,自己有师父、有师姐、有师兄、有师姑……过去的事情像是一块巨石,停留在他的心上,他不愿意再看一眼。但是过去这颗巨石,如果他曾经放下三次,第四次还是要被迫拿起。
他恨他的太子舅舅逼死了他的姑母,逼死了五琼娘子,逼死了韦衡——他还想要他的命。他恨自己的二舅,好像如果他的二舅不是太子,他的母亲就不用死!
母亲说得不错,权力是血中的毒药,他再也认不出那个将他抱在怀里的二舅的面目。
命数和他开了好大一个玩笑。
如果他只是恨,他不会哭。佛子抱住他,他忽然觉得委屈——这命数对他如此不公,好像从来没有偏爱过他,他其实不期待得到偏爱,可是命数偏偏憎恶他。命数不能给奉玄的偏爱,由佛子给了奉玄。
奉玄哭着喊了一声:“好友啊……”
他无法再隐藏自己的情绪,哽咽着发出痛苦的哭声。
他这一生,长到十八岁,活到今天晚上,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如果他七岁那年就死了,是不是也就不会再有烦恼。
他该在何处遇见他的好友?
佛子,宣德城外不见,人生又能何处相见。
奉玄这一声“好友”,隐含抽筋断骨之痛。佛子在黑暗中流泪满面,他只是紧紧抱着奉玄、紧紧抱着奉玄,好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中。
他恨自己打不过韦衡,恨自己来得晚了一步。
在满地枯骨中,他只能紧紧抱着奉玄、这样安慰他的奉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