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琬在等一个时机
佛子担心韦衡会派人拦截他的信,所以不敢在卢州境内给韦衡以外的人写信。在离开卢州后,佛子给堂庭山隐微药师写信,信中简述韦衡图谋反叛挟持了奉玄,要隐微药师千万想办法去救奉玄。随后佛子给自己外祖父传了信。安德杨氏,四世三公,佛子的外祖父魏国公杨纯嘏克绍箕裘,大类其祖,也曾担任朝中的宰相,一向以多智著称。
在写第五遍韦衡那天,佛子到达幽州,找宣德郡守陈观复借用朝廷飞书给外祖父传信,陈观复说向佛子射暗箭的前昭武校尉周敦平还在逃窜,佛子根本没心情管那个姓周的校尉。在写第八遍韦衡那天,佛子收到了外祖父回信,魏国公在回信中主要说了三件事:
第一,韦衡既然不派人限制佛子的踪迹,说明他不怕佛子向人告信。韦衡应该考虑过了各种可能:若是佛子不告信,迫于韦衡的压力,佛子必须要杀韦将军;若是佛子告信,朝廷一定会处理韦衡,韦衡既然要佛子杀韦将军,就是宣布了自己与韦将军对立,如此一来,朝廷要处理韦衡、保住卢州,就应当也必须保住韦将军。
第二,韦衡韦德音都姓韦,不论韦衡反还是不反,受益的都是韦家人,因此,魏国公怀疑韦将军参与了这件事,是韦衡的同谋。
第三,朝廷不可能只凭佛子一封信就对韦衡动手,朝廷现在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韦衡有异心,轻易征讨韦衡,名不正言不顺,反而会使朝廷陷入不义的名声中,这是亲自把造反的借口送给韦衡——既忠且义的韦衡看起来就像是被逼反的。佛子的外祖父需要确认韦衡是不是真的写下了打开察坎关的军令,如果证据确凿,那么征讨韦衡势在必行。
佛子收到信,立刻给外祖父回信:不必寻找韦衡提前写好的军令,这个证据太难得到。想要证明韦衡有异心,只需确认鹿施郡郡守到思颜是不是真的死了。佛子在流藻堂的木匣中看见了到思颜的头,韦衡杀到思颜……这件事韦衡做得太猖狂了,也太过分了,佛子甚至不明白韦衡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如果佛子看到的真的是到思颜的头,那么韦衡就犯下了擅自杀死朝廷命官的大罪。
时间一天一天紧逼。佛子的外祖父第二次给佛子回了信,那天佛子第十二遍写下“韦衡”这个名字。魏国公的回信和朝廷的军令一起传到了幽州。魏国公在回信中确认了到思颜的死讯,并且告诉了佛子朝廷的对策:朝廷不打算立刻征讨韦衡,太子命人为韦衡送去了诏书和告身文书,诏书表彰韦衡的功绩,告身文书是一封加官文书,韦衡加官,调离卢州。军令要求幽州、妫州、朔州镇军调兵戒备卢州,宣德作为幽州屏翰,即刻戒严。
比魏国公的回信和军令晚一步到幽州的,是杨家的十个家仆,家仆见到佛子,立刻就摁住了他。魏国公有令:就算把他外孙打晕了、打傻了,也得把他带回长安!他外孙绝对不能再参与这件事了。
魏国公就算派二十个家仆同时看着他外孙,也看不住他外孙。佛子了解他的外祖父。杨家家仆摁住佛子,佛子并不挣扎。魏国公要求那十个家仆至少每天出两个人和佛子同吃同住,一刻不能离开,那为首的家仆对佛子说了这个要求,佛子也并不拒绝这个要求。
佛子对家仆说:“我只有一点要求,我必须每天向卢州写信,保住我一位朋友的命。我的信写完要交给一个卢州士兵,我也会从他那里得到一封信。我们交换书信时,你们不能在场。你们那时可以绑住我,但是必须让我和他两人独处。”
为首的家仆不同意。
佛子说:“不要事事只想着吾外祖。吾友要是出事,你们不可能活着见吾外祖。”
佛子用“吾”自称,以示警戒。佛子不是只知诗礼的旧贵子弟。得罪一个带剑的武家子弟,不是明智的选择。
家仆之中,一时无人应对。
佛子说:“你们十个人,怕吾一个被绑住的人?”
家仆在商议之后,同意了佛子单独与卢州士兵见面的要求,他们还是怕佛子逃跑,特意请佛子在一间茶楼的二楼与卢州士兵见面。
佛子将刀片藏在舌下,打算利用那一点点看信的时间逃出去。
已经十四天了,他已经看了十三遍奉玄写的“韦衡”,马上就要看到第十四张奉玄的纸条了。他自己写了十四遍这个名字。韦衡、韦衡,这名字他真是死都不会忘了。
已经十四天了。佛子是在上汝郡被杨家家仆捉住的。魏国公知道佛子要等自己的回信,在第一次回信时就给佛子指明了去往的郡县,他担心佛子离开幽州真的去找韦德音,于是在信里指明要佛子待在管城郡等他的回信,佛子在得不到回信之前,轻易不会离开,他借此预测了佛子下一步会去的郡县,然后派出了三拨家仆到幽州寻找他。
佛子身在幽州的上汝郡,韦德音已经进入了雍州,佛子还有一天的时间去刺杀韦德音,杀不杀韦德音、他是否能得手,他是要保住奉玄还是要为了大局牺牲奉玄,韦德音在雍州的哪里!佛子一刻都不想再等下去了,五脏焦急如焚。
佛子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冷静。
韦衡的死士推门走进茶室中,为佛子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他今天没有收到卢州的来信。
佛子的舌下含着刀片,久久没有说话。那死士说十二月的卢州天气不好,或许是信使在路上遇到暴雪,耽搁了送信。
佛子一夜未睡。
第十五天。家仆再次绑住佛子的手,韦衡的死士走入茶室。
佛子用舌下藏起的刀片割断了自己手上的绳子。他说:“你今天的神色比昨天慌张。”
那个死士犹豫了片刻,说:“我还是没有收到卢州的信。”
佛子在屋中的衣架上踹了一脚,掰下一截木棍,抓在手里。他问那个死士:“是你出了问题,还是驿站出了问题?”
“我想……”
“还是韦衡那边出了问题?”
“卢州恐怕出事了。”
佛子说:“多谢告知。”说完推开窗户,从二楼跳了下去。
那个死士见佛子推开了窗户就跳,十分惊骇,喊了一声:“你不要命了!”
守在门外的家仆立刻推门进屋。
屋子里只剩下那个死士了。
佛子从二楼跳下,突然出现在一楼,把专门守在一楼楼后的家仆吓了一跳。
那家仆反应过来,大叫:“少爷!”
“少”字还没喊完,佛子送了他一闷棍,把人打晕了。
佛子只带了杀生剑,翻墙离开院子,直奔马厩,买马之后直接北上,奔向卢州。他要去找奉玄!他不用去找韦德音了,韦衡心思如此缜密,不会轻易就不送信,连续两天没收到信,卢州一定出了什么事——在这件事情中,奉玄如果不是逃脱了,就是和韦衡一起出事了。
佛子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奉玄……不会轻易逃脱。韦衡用几万条命压着奉玄,奉玄不会直接逃走。
情况和佛子想得相差不大:奉玄先是得到了逃脱的机会,然后又和韦衡一起出事了。只不过,后来的韦衡已经不是活的韦衡了,是死的韦衡。
咬人的狗轻易不会叫,远在长安的崔琬在背后推了韦衡一把。在朝廷还没能确认到思颜去世之前,崔琬去找了太子,直言韦衡早已图谋侵吞妫州,拿出了韦衡写给内亲王的信。
当崔琬身在卢州时,他其实不知道韦衡到底为什么接走了抚子内亲王,只知道这件事和妫州有一些关系。他的好友崔涤是韦衡的部下,他自己的半条命握在韦衡手里,为了自保和不牵连崔涤,他不会向人提起韦衡接走了内亲王这件事。
当崔琬刚回到长安时,他已经知道了韦衡到底做了什么。上报一件事的时机很重要,那时太子正在因韦德音上报的妫州尸疫道一事震怒,没有发现韦衡做过的事——如果崔琬提起这些事,那他就是承认自己故意隐瞒了太子,太子容易猜忌,又正在气头上,一旦得知真相,一定怒气更盛,这怒气说不定就会吞没崔琬,要了崔琬的命。
崔琬按下韦衡接走抚子内亲王的事不提,不代表他想忍下韦衡对自己的冒犯。他崔琬是何等的身世,他是七叶重光的贵公子孙,伐冰之家,累代显贵——当南朝皇帝的外甥向皇帝求娶他家的女儿时,皇帝也要说一句“门高非偶”。韦衡只是一个崛起于草野的武将、一个借着武力僭越了身份的阿猫阿狗,崔琬厌恶韦衡对自己的冒犯,韦衡也的确轻看了他,以为他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
如果崔琬只是一个只会吟诗作赋的文人,就不会抱着玄象琵琶和奉玄、佛子在荒野上相遇了——他也不会在见奉玄第一面,就下令让人杀了奉玄灭口。
崔琬在等一个时机。当崔琬提起卢州旧事时,他要韦衡必须受到重创。
魏国公终究晚了一步。魏国公不知道,连韦衡自己都不知道,崔琬在送韦衡去死这件事上推了一把。
乾佑四年,太叔将军战死在大屏关外,太子受人诟病。魏国公等老臣向太子发难,太子忌惮老臣,不敢再苛待将领。朝廷用了三天的时间确认到思颜的死讯,在那三天中,魏国公和太傅建议太子优待回京述职的韦将军,以卢州百姓为重,暂时不要激怒韦衡,凡事先以安抚为主。
在此期间,崔琬将韦衡写给抚子内亲王的信件交给了太子,太子忽然不想安抚韦衡了,他绕过魏国公等人,给宣威将军余丹传了暗信,要余丹杀了带兵出行的韦衡——韦衡带兵,图谋不轨,杀了忠武将军韦衡,余丹就是下一任忠武将军。
余丹是韦德音一手提拔起来的将领,然而一直被韦衡压了一头,又被韦衡骂过三次“废物”,面上恭顺,心里向来记恨韦衡。太子知道他嫉妒韦衡,嫉妒到发恨——余丹实在太嫉妒韦衡了,他心心念念想着超过韦衡,被这嫉妒折磨到投靠了太子,变成了太子在卢州的眼睛。
余丹这个眼睛做得不太合格。太子让余丹盯着韦德音,余丹是个睚眦必报也有恩必报的人,韦德音对他有恩,凡是涉及韦德音的事情,如果和韦衡无关,或者关系太大,他就总是不向太子上报。
哪有一条狗有两个主人的?既然余丹想不明白,太子也不想要他了。太子坐在长安,抛出一根骨头,等着看卢州狗咬狗。
作者有话说:
左思《咏史》感叹: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七叶”不是七片叶子XD,“七叶”指家里七代(很多代)。七叶重光,家中世代尊贵。
伐冰之家,指达官贵族。《礼记·大学》:伐冰之家,不畜牛羊。【郑玄注】卿大夫以上丧祭用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