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
高平郡王该在四月初一去石头城轮值,他和部下曹霸交换了一天,决定在四月推迟一天再去轮值。
高平郡王的家仆去曹霸宅中为高平郡王送请求交换一天的信,曹霸收了信,说:“我知道了,我懒得写信,你直接和郡王说,换三天都行。”说完了问高平郡王的家仆:“你们郡王有事,郡王病了?”
家仆说:“呃……好像没事呀。”
曹霸听完一乐,说:“嗐呀,你们郡王病了就直说嘛,你个小子,说话怪委婉的。”
“是小人不会说话、不会说话。”
“算了,唉,前几天有人掉脑袋,其中有人就是监视你们家郡王的,你还是别多说话了。”
“谢曹大人体谅。”
曹霸说:“不过你们郡王也不容易,歇两天就歇两天吧。西边的军费,他得找门阀蛮子们要,铁也得找人要,建业挖沟挖臭泥,他还得管——我都想不到这点破活,你们郡王还得亲自看着。你们郡王前一阵是每天都去盯着士兵清理运渎的吧,我前一阵路过西州城外面,瞪眼一看,好家伙啊,我看见你们郡王自己也跟着挖泥呢,我这气立刻就上来了,一脚把一个士兵踹进了沟里——怎么郡王下运渎挖沟,你看着呀?!”
“曹大人辛苦,这一脚该踢。三月二十一那天,我听说我们郡王的衣服上都是泥,都没办法穿啦,西州城那边来了人,特意回府里给郡王拿了一身衣服。郡王太累了,衣服都脏了。”
“啊……啊……二十一那天啊。”曹霸说:“我那一脚可能不太该踢。我踢的那小子就是给你们郡王拿衣服的,你们郡王脱了袍子,下运渎去看淤泥挖得怎么样了。不过,他老子的,要我说,这都是王洽那老东西的错。”
“王大人是……?”
“王洽嘛,你不可能不知道他,去年他的出殡队伍那么老长,建业人谁不知道他。没印象?就是陛下的姨丈,王将军。”
“哦,王老大人!”
“对,一个老头儿。你家郡王这位置,得是天家人出任,但陛下的子嗣过世了,之前这个位置其实一直空着呢,事务都是王将军那个老头儿代管的。他是老实,可他懒,年岁太大了,西州城的兵也被他带得惫懒了,所以我才看不惯他们。房安世,呸,唉……就叫房安世吧,他要是没被抓出来,我还以为他忠心耿耿呢,万一哪天长江中上游出点事儿,建业一空,他那东府兵能把西边的兵冲烂了——要不说陛下要把外甥调回来呢,实在英明。再换个老家伙管下去,暮气沉沉、军纪松散,哪成样子啊。”
“兵不好带,曹大人也辛苦。”
“不辛苦,命苦。行了,你们郡王有事,我知道了。我不为难你了,你回去吧。我们家杏树结子,我赏你俩杏吃,你要是吃,就路过树底下的时候自己摘点儿。”
“多谢曹大人。”
高平郡王的家仆走了,曹霸想着,今天已是三月下旬了,三月的倒数第二天好像就是……处死假房安世的日子。
同是武人,曹霸忽然感到有点悲凉。一根柱子倒了,房子没倒,可是住在房子里的人,总是要感受到一点点不安的。
曹霸记得不错,就在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许朝原上将军房安世被凌迟处死了。
建业名叫房安世之人,是个冒名顶替的罪人,冒名顶替、窥视宗室、通敌卖国、私藏甲兵、买凶.杀人、滥杀无辜、贪污受贿……他罪大恶极,且有效法南吴武帝之心——南朝卫朝被寒人武将窃了国,吴武帝建立吴朝,代替了卫朝。
假房安世在等待机会,他想着总有一天,江表门阀会和宗室之间发生冲突,鹬蚌相争,而他会是得利的渔翁。不过他时运不济,没等到江表门阀和宗室发生冲突,自己先露出了马脚,被陛下和录公捉住了。
他要杀柏中水,反而出卖了自己——柏中水知道他不是房安世。
假房安世的母亲姓刘,他名叫四郎。刘四郎?普普通通的名字。门阀子弟们得知这件事后,其中有人说,出身轻贱的人,本来也配不上好名字,刘四郎这个名字很符合刘四郎的出身。
刘四郎有当南吴武帝的心思,吴武帝以武人的身份当政,屠杀士族,而吴朝很快被士族反噬……南吴代卫,三世而衰。南朝可以易代,皇室不停变换,而士族荣耀越发深厚——门阀士族便是这样的存在,门阀士族就是荣耀的同义之词。
门阀子弟一笔抹去了刘四郎守卫江表的功业,忘了他正是靠着守卫南方而崛起的,忘了自己也曾活在他的庇护下,他们也并不在意他想窃国,他们只把刘四郎被凌迟视为他想效仿一个不把士族放在眼里的皇帝所获得的报应。
刘四郎出身低贱,而出身低贱的人做乱臣、做贼子,是很合理的。他这样的人不得好死,也是很合理的。人各有命,出身低贱的人就该安于命运,不应该生出妄想、不应该向上爬。一旦要向上爬,就该被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房家失去了“房安世”这个名字,陛下隆重地抚慰了真正的房家人,提拔了房家旁支子弟的官职。刘四郎,他的妾室、他名叫阿和的五岁女儿、他建业的贫贱舅舅……等等等等人,和他一起失去了性命。
刘四郎的死,大快人心……吗?或许这也是一件有一丝丝悲哀的事情,悲哀之处并不在于他一个人的死去,而在于在他的死亡所带来的议论中,门第显得如此重要。即使寒人做过好事,他能留下的,也只有恶名——一个纯粹的恶名。
短短几年间,江表门阀重获荣耀,且荣耀更甚,许朝对寒人的提拔似乎已经成了蒙尘的往事。人们不需要现实,门第几乎写定了一切,善恶荣辱都由此物划分。
如果人们知道刘四郎曾说:道德是虚伪的、善恶其实并不存在、真正有用的唯有强力——而权力也是一种强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是嘲笑他的狂悖,还是嘲笑完再一想这些话,也为江表门阀手握权力、为自己不够高贵的出身,而感到些许残忍和讽刺。
有人死了,也有人活了过来。柏中水消失了。自三月中旬时,建业就有流言说,第五家阿岐活着回来了。
然而高平郡王在通觉寺供了一盏无名的长明灯。
建业人感到疑惑,既然说第五岐回来了,为何要点为死者供的灯呢?
长明灯……是荀靖之为自己的师姐供的。
三月十一那天,他终于又见到自己的好友。第五岐讲述了自己在乾佑九年的经历。那天,对话将要结束时,荀靖之问他,他在和乱军一起离开堂庭山后,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师姐。
堂庭山下的镇民说师姐去追乱军了,此后荀靖之除了捡到了师姐的一把废刀外,再没获得过和师姐有关的消息。
师姐……隐微药师。
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荀靖之在听见第五岐说出“隐微药师”这四个字时,觉得自己和这个名字之间好像已经隔着一世轮回了。“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①,师姐的道名是隐微,俗姓文,叫舒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②
韦衡在乾佑七年的末尾离世。
第五岐说自己没有见过隐微药师。荀靖之忽然意识到,师姐……大概也和韦衡一样,不会再出现了。
他曾梦见师姐将韦衡的骨灰带去了苏日奥云草原,师姐后来在苏日奥云草原结庐长住。等他的梦醒了,他徒劳地抓住师姐、韦衡、苏日奥云草原这几个词,发现梦里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一直不知道师姐去了哪里、师姐是否还活着。就像他其实并不知道韦衡的骨灰被埋在了哪里。
他想问一问师姐,师姐何时知道了他是八郎呢?又是为什么知道的呢?
他不愿意接受师姐的离去。然而,周敦平说,师姐被他推下了黄河。
佛子没有见过师姐,而周敦平见了。周敦平胡言乱语,但是就算他再胡言乱语,他也不可能凭空编造出一位隐微药师。
周敦平在这件事上……大概……说的……
是真的。
周敦平说佛子死了时,他的理智崩断,而得知师姐或许真的不在人世了……他很冷静,他体会到了一种钝刀割肉的痛苦,一把刀割啊……割啊……在他的心上割来割去,他感受到的痛是钝痛,这种痛不够尖锐,于是他不至于丧失理智,于是他只能清醒地承受。
一个跨越五年的漫长死讯几乎要将荀靖之拖垮——到了第六年,他知道,这把悬着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三月十一日,他身上负担着职务,他该去处理公务。在离开清正名下的宅邸前,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抱我一下吧,就像……”他的嗓子一哑,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像……十几岁时那样。”
第五岐抱了抱他,他觉得自己该哭,但是始终没有落泪。
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在明夷年间流够了,原来不够。他以为那天他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原来他还要再哭一次。
他不想哭。他本来不是一个爱哭的人。
德邻里有人吹尺八。尺八……不适合在建业吹。北方的殿舍气魄宏伟、庄重大方,屋檐投下的阴影很深,深得就像是尺八绵延的余音。大殿空阔,尺八适合在北方吹响,那呜咽的声音回荡在阴影中,长得就像是一辈子。
金戒指发出闪光。
在屋中时,他和第五岐说,他怕自己又在做梦,那时第五岐和自己的童子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童子拿来了几枚戒指——戒指是普通的金戒指,没有花纹,有些地位的人家里都会备上几枚这样的戒指,用来赏赐仆婢。
第五岐挑了一枚戴在了荀靖之的手指上,挑了一枚给自己戴,他说这样的戒指不太符合郡王的身份,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戒指不符合身份,是荀靖之梦里都不会戴在手上的东西,所以荀靖之一看,发现手上有它,就知道不是在做梦了。荀靖之看到他,如果看见他的手上也有这样一枚戒指,就会知道他也是真的了。
戴在他手指上的戒指发出闪光,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知道他必须接受一种现实。
他擦去未曾落下的眼泪,整了整自己的情绪,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要看着房安世,看着他死。等他死了,你来找我吧。你去复仇,我不见你,你也不见我。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不哭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我……”他哽咽了一下,“我们……把以前都找回来。”
把过去各在一方的几年,也找回来。
然后让所有惨烈的痛苦,在最后一夜得以缅怀,之后就都算作过去了吧。
他等着假房安世的死暂时为所有痛苦写上一个结尾。
在假房安世死前,荀靖之用半个月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静面对了师姐的离去。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他问六如比丘尼:忘记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当他认不出柏中水就是佛子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疑惑,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而他不知道那些细微的遗忘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不是好事,但是他在忘记的过程中,一并消去了最极端的痛苦——他该不该忘掉那些他本应记得的痛苦?
六如比丘尼答他:人会忘记。
他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这样说。
六如比丘尼说:佛在过去、现在、未来,没有时间流逝之感。唯有人处在时间之中,因此会忘,因此才有时间的感受。忘是时间摩灭所留下的痕迹。如果人什么都不会忘记,人便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如果每当想起过去,过去便会分毫不差地展现在眼前,正如正在发生一般,那么过去与现在就并无区别。人会忘记,这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性。
道门中的慈航道人在佛门中乃是观音,荀靖之在和六如比丘尼对话后,在通觉寺的观音像前供了一盏长明灯,他没在长明灯上写下名字,他希望不要有人打扰到师姐的休息。
佛子回来了,而一些失去的东西,已永远失去了。他忘记了很多细节,他曾经希望抓住和佛子有关的回忆,而那些被抓住的回忆,只是一部分回忆,不会是所有回忆——一些回忆已被时间摩灭,缺陷已横亘在时间中,将永远横亘在时间中。
他想,或许佛子的回归带给他的感受,会和未来北方的带给他的感受相似。总有一天,他们会回到北方,而北方的国土已不像乾佑初年那样完整而广大了。
佛子……这是一个和少年意气有关的称呼。五岐兄。
第五岐。
贞和四年,三月的倒数第二天,他等着第五岐来找他。
作者有话说:
① 《中庸》
② 《陈风·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