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相合伞
吕博县下雪了。荀靖之向来不是贪睡的人,他在睡醒后,很少在床上久久躺着。醒了之后,他怕打扰到身侧的第五岐休息,推开床屏,先下了床。
屋中很暖和,绢屏分隔了前屋、后屋。绢屏的一面画着乘鸾仙女图,仙女骑在青鸾上,回头望月,月亮巨大,其色微黄。月光清寒,绢上轻扫淡蓝,在淡淡的蓝意中,仙女的飘带被勾勒出轻逸飘动之态。
这绢屏设计得很巧,屏上设轴,可以转动。乘鸾仙女的另一面画得是骷髅。一个梳妆整齐的骷髅。
红粉骷髅幻梦图。
荀靖之拨动绢屏,看仙女和骷髅在自己面前变幻。
吕博的老文士说,吕博没什么好东西了,这屏风是为数不多的齐整东西。这屏风因为画了骷髅,被人视作不吉利,才没被偷走,好好保存了下来。
不吉利……荀靖之抚摸绢布,用手指划过骷髅披散的黑发。血肉似乎在他的指下出现,他看着画中的骷髅,如见仙女。
一幅皮相。
色、真。
荀靖之有时候也留恋皮相,他喜欢看第五岐——他喜欢看自己凌厉俊美的道侣。五岐兄生得白皙,仔细看时,能看白皙的肌肤下淡蓝色的血管。皮相……如果第五岐没有那样的皮相,只是一具白骨,荀靖之也爱他。
他愿意与一具白骨对话。
他爱他。
就算爱不可避免是一种爱染,他也会说,他爱他。他对第五岐本来就是偏心的,这没有什么不可以承认的。
荀靖之收回手,将屏风转回了原样,压低脚步声,走到了门前。推开门后,他才发现吕博下雪了。
守在侧屋的人看见荀靖之出来,倒了热水,请荀靖之洗漱。
温热的水雾弥漫开,荀靖之在侧屋中洗漱完后,后知后觉感觉到了寒冷。
他没有再次回到主屋中,只让侍从从行囊中取了一件第五岐的袍子,自己披到了身上。第五岐比荀靖之略高一些,荀靖之将他的袍子披在身上,衣袖宽松,真丝料子贴到肌肤时,微微生凉,荀靖之喜欢这种衣袖宽松、衣料微凉的感受。
第五岐穿素色衣服好看,或许人人穿素色衣服都好看,除了素色衣服,第五岐有一些衣服,是别人穿不得的,譬如这件袍子。荀靖之穿这袍子别有风姿,再换一个人穿,大概就该显得难看了。袍子以真丝做里,用真丝捻着细羊绒织成的蓝绒缎做面,里是殷红色的,蓝色的面,面上用金线和红线绣出了四灵纹——
第五岐生得白皙,这样毫不发灰的蓝色穿在他身上,不会衬得他脸色黯淡;他的鼻梁挺直,眉毛有锋,长相自有贵气,衣袍上金线和红线绣的四灵纹不会喧宾夺主,反而显出了主人气质中的疏离和华贵。
荀靖之想看看庭中的雪,穿上袍子后走出了屋子,在雪里走了几步。木屐踩在雪上,一层新雪被踩在脚下,先是十分松软,然后被踩得坚实了。
荀靖之难得有这么安心的时刻,他在雪地里踩新雪,往庭外一直走,越走越远,留了一串脚印。这处院落中有过一具白骨——不是屏风上的,是实实在在躺在地上的,不过荀靖之不怕鬼。他年少时在道门清修,又几次经历尸山血海,自此就不再怕鬼了。他倒是希望能见到鬼,与对方对酌一杯,略叙死生之事。
庭院中没有鬼,也没有尸群,这里很安全。
这处院落原来的主人是个富人,在尸疫在吕博县附近出现后,举家南逃。有盗匪进入这处院落搜刮财物,不知为何自相残杀起来,其中一人死在了院中。后来吕博县有人进入这处院落,看见了尸体,以为是狂尸,吓得立刻跑了,对人说自己看见了狂尸——狂尸就躺在门后,藏着半个脑袋看他呢。
流言越传越广,众人信以为真,偌大的院子,在几年间竟然就这样空置了起来,无人敢进——
直到官军来吕博县清剿尸群,才打开了尘封已久的大门。
尸疫会带来恐慌,陛下还在建业时,在给荀靖之的信里这样写道。不久之后,陛下自己也陷入恐慌中了,陛下离开建业,驻跸秋浦,此后一直停留在秋浦,没能回去。
舅舅……陛下对荀靖之说,他可以做荀家的鹤。荀靖之想,如今他是荀家的鹰。如果他要做鹤,那他其实不必姓荀。
荀靖之只穿了木屐,在雪里没走多久,袜子就湿了。脚凉了,渐渐发疼,手也慢慢变凉,他打算往回走,在这个时候看见了第五岐。
第五岐是来找荀靖之的,他隔着很远就看见了荀靖之——到处都是白的,雪将万物都变成了同调,空中隐隐有雾,一切都显得白得朦胧,只有荀靖之身上有颜色,漆黑的头发、蓝色的袍子,一身清挺,眉目间有英气。在荀靖之举动间,蓝面红里的袍袖处偶尔露出一抹红色,衬得穿衣服的人的肌肤隐隐带了艳色。
第五岐的手里拿着貂裘,走过来让荀靖之披上,问他:“冷不冷?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他摸了一下荀靖之的手,指尖冰凉。
是有些冷,荀靖之在雪里走了一会儿,脸因寒气而微微发麻。他披上貂裘,笑着说:“还行,就是袜子湿了。”
第五岐说:“手都凉了。我起来之后一看,裘衣还在架子上呢。等我洗漱完一问,侍从说你没另穿厚衣服。”
“屋子里太热,出来吹吹凉风,倒也舒服。”
“回去吗,奉玄,袜子湿了。”
“回去吧。”荀靖之脱了木屐,弯腰拿在手里,在雪里走了几步。
第五岐看着他,没有阻拦。
荀靖之说:“我早就想这么走走了!直接踩在雪上。这雪和我想的一样软。我小时候在太极宫看大雪,就想着这么走路,我还想脱了袜子这么走,我的傅母听我说了,怕我真的赤脚跑到雪地里,就一直抱着我,不让我下地。”
第五岐看荀靖之心情好,也笑了笑,说:“上来吧,八郎,我背你回屋子里。”
第五岐很少叫荀靖之“八郎”,第五岐见过六七岁的荀靖之,但他很少把六七岁的荀靖之和奉玄混在一起。八郎是他记忆中的年幼郡王,而奉玄是个少年人、青年人——被他称为“吾友”,是他独一无二的好友。
雪凉,荀靖之也是真的觉出寒意了,寒意如针扎一般透进皮肤。他没有拒绝第五岐的提议,只是说:“雪里不好走,你要是背着我,别摔倒了。”
第五岐说:“我要是摔着你了,那是我不行,你把我抱回去好了。”
荀靖之的一只手扶着第五岐的肩,在雪地里笑,他一伸手,说:“来,五岐兄,我这就抱你!”
第五岐拍了拍他的手,说:“等你回屋子里把手暖热,穿上鞋了再抱吧。奉玄想抱几次抱几次。”
那先不抱了。荀靖之搂住第五岐的脖子,用手去碰第五岐的锁骨,第五岐被他的手凉得躲了一下。荀靖之哈哈一笑,乖乖让第五岐把他背了回去。
回去换衣服了。
郇王带兵收复北地时,推行两个办法:招降北人将军作战、任用北地乡贤治理乡县。吕博如今没有县令,事务由县中的几个老文士代为处理。一个老文士知道高平郡王昨夜来了,和其他几人商议后,大早上起来就让屠户杀了猪,包了肉馅饺子,等着荀靖之睡醒,就煮了饺子来送给他吃。
天色阴暗,荀靖之起来时,其实已经快到中午了。几个老文士大早上就给了侍从送了饺子,听一个侍从告诉他们郡王醒了,煮好了饺子又亲自给荀靖之送了来。
荀靖之听说两个老文士来了,换好衣服后,请他们到屋中小坐,等他们行礼之后,对他们说:“老先生,劳烦了。肉不易得,您二位也请吃饺子吧。家中若是有孙子孙女,也请小辈解馋,吃些肉食。我就不吃了。”
一个老文士说:“郡王,不过是饺子罢了。别嫌弃咱们这里是小地方,唉哎,饺子是现包的,还冒热气呢,您吃些吧。”
荀靖之说:“我不是客气,我这个人不爱吃荤。”
“哦——哦——,郡王菩萨心性,可是胎里素吗?”
“不,我也吃荤,偶尔吃些。只是肉馅饺子我确实有些吃不下,怕浪费了好意。”
一个老文士说:“呀,不能不吃饭呀,郡王,那我叫人给您包馄饨,素的。侯君可吃荤吗?还是也吃馄饨?”
另一个老文士打断他说:“继续包饺子吧,下雪天吃饺子好,热乎。面皮擀得劲道,包出来的饺子就好吃,白面的呢。我叫人去包素饺子,煮好了立刻送过来。”
荀靖之说:“雪天路滑,两位老人家不必来回跑了,我和宛春侯随意吃些什么就好。”
“不行、不行!”
第五岐说:“汝宁,这样吧,反正我们都要吃饭,不如随老先生回去,包了素饺子吃了,也免得两位老先生来回走动。”
老文士乐得露出了牙,他的牙已掉了几颗了,他说:“好呀!”
荀靖之说:“我……只会吃。”他不会包饺子,在堂庭山时没学过,当了郡王就离这件事更遥远了。
第五岐说:“我包你的份。”
荀靖之愣了片刻,笑着问:“你会吗?你要是现学,那我也跟着学就好了。”
“我会,在日本国学会的。”
一个老文士说:“郡王,那咱们走吗?走,去、去家里小坐。我家里有狗呢,那狗儿是黄狗,很是听话。”
荀靖之说:“走。”
“您坐轿吗?”
“不远的话,我和宛春侯走过去。”
一个老文士说:“去他家,他家不算太远!您的侍从知道怎么走,我和他先回去,扫扫地,收拾屋子!郡王您和侯君慢慢过来。”
荀靖之说:“那就打扰了。”
两个老文士携手退出了屋子。
荀靖之披了披风,和第五岐离开了院落,一起去老文士的家中。他和第五岐是在夜中来的,那时看不太清楚县里的情况,白天走在街上,看到了人家门前飘飞的彩色药叉纸……微微察觉到了过年的意味。
活人还在过年,对新的一年有所希冀。年,这词如一丝回甘的酒意,在这时显了出来。
雪又下了起来,天上如同笼罩着一层蓝灰色的棉絮,雪絮大朵大朵地飘。第五岐撑着伞和荀靖之在雪里走,第五岐那会儿摸着荀靖之的手凉,让他先暖手,自己给两个人撑伞。
吕博在海边,下雪时,也隐隐起雾,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药叉纸的艳丽颜色似乎晕染开了,一直随着雾气晕染到了空气中。荀靖之说:“这是北方的雪了!”
他想起第五岐包饺子的事情,问第五岐:“五岐兄,日本国也下雪吗?”
“也下雪呢。”第五岐说:“下雪的时候,如果一个男子为一个女子在雪里撑伞,被称为‘雪中相合伞’,是约定来生也要同路的意思。”
荀靖之看向第五岐,说:“我们呢?”
第五岐说:“我们今生已是同路了。”
荀靖之说:“来生呢?”
第五岐说:“奉玄,你还想见我吗?我……”
来世我不转生成人,那怎么办。我不出地狱,那怎么办呢。
荀靖之说:“就算你转生在日本、我转生在忽鲁谟斯国,我也一定要见你。”
第五岐说:“好。”他说:“好。”给荀靖之撑着伞。
吕博县有一处坍塌多年的塔,积了多年的尘土,黄扑扑的,它的轮廓在雪雾中若隐若现。荀靖之望了一眼那座塔影,说:“好友,我请六如法师为我讲妙法莲华经: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玻璃砗磲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财力不及者,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五岐兄,我没有供养很多佛寺,但是在你没回来之前,郢州和南扬州的所有需要重修的佛塔上,供养人都写了你的名字。我母亲当年为父亲重修了京兆的所有佛塔,希望百年之后,与我父亲再续前缘。我也为你这样做。”*
他说:“五岐兄,你听见海浪声了吗——刷、刷、刷,海那么大,你说海似乎太大了,看不见海上有人来。就算你转生在日本、我转生在忽鲁谟斯国,我们一人在东、一人在西,隔着无数的海,我也一定要见你。这就是我发的愿。”
碎雪飘飞。塔影如同蜃景,一切都被雪雾笼罩,如同在蜃景中。
不是蜃景。
第五岐说:“奉玄,你记得吗,你说我们在一起,就能逢凶化吉。如果分开了,我一定来找你,一定。我们两个就该长长久久在一起。”
荀靖之哈哈笑了起来,说:“要不然呢!”他说:“你得和我在一起,我不会包饺子,等着你包给我吃呢。”
第五岐笑了笑,问:“吃几个?”
荀靖之推了推第五岐的手,让他把伞往自己身上斜一些,说:“二十四个?”
“二十五个。”
“二十八个吧。”
“怎么还有零有整的。”
“二十八星宿嘛……”
作者有话说:
*《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
诸佛灭度已,供养舍利者,起万亿种塔:金银及玻璃
砗磲与玛瑙,玫瑰琉璃珠,清净广严饰,庄校于诸塔
或有起石庙,栴檀及沉水,木槟并余材,砖瓦泥土等
若于旷野中,积土成佛庙,乃至童子戏,聚沙为佛塔
如是诸人等,皆已成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