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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心准3

好友 饭山太瘦生 4481 2024-11-20 10:47:54

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

奉玄不知道卢州在发生什么事。人有时很无力,无法看清全局。他只知道韦衡和军队在向西行进,只知道自己住在了一个叫“遍照院”的地方。

遍照院存放了百十具无主尸骨和无数骨灰,是一个独处在大路旁的佛院。遍照佛院前后左右无村无店,里面住的是苦修僧人,院中供奉地藏王菩萨,专为卢州的亡魂超度祈福。

和尚日夜轮替,为亡魂念经,烧起纸钱和经文时会敲钟,钟声发出“咚——嗡~~~”的声音。和尚在钟声的颤音里重复:“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

野猫在佛院过冬,聚集在后堂的停尸处,夜里有时会发出凄惨的叫声。奉玄不怕尸体,也不觉得遍照院恐怖,韦衡带他进了遍照院后,两人一起去地藏王佛像前上了香。

奉玄很安静,几乎不说话。准心割伤了他的脖子,郎中替他包扎了伤口。他很难开口说话,每次说话嗓子都很疼。他也不想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要和韦衡说些什么。

韦衡接好了他脱臼的手臂,把刻意剑还给了他,带他出行时给他马骑,每天看着他吃饭。

韦衡要他写字。他每天都得写“韦衡”这两个字。

韦衡,十二月庚寅。

韦衡,十二月辛卯。

韦衡,十二月壬辰。

韦衡,十二月癸巳。

韦衡,十二月甲午。

一遍一遍写“韦衡”,奉玄每写一遍韦衡,就更恨他一分。他提笔,在纸上写:韦衡,十二月乙未。

六天。

韦衡把佛子的纸条拿给奉玄看。六天以来,奉玄第一次表露出了情绪,一把把桌上的砚台、镇纸扫了下去。

他恨韦衡。佛子的纸上写着“韦衡”两个字,他恼火,恼火就算在得到佛子的消息时也摆脱不了“韦衡”。

韦衡没像以前那样把纸递给奉玄他,捏着佛子写着“韦衡”两个字的纸条,将手移到炭盆上,手一松,那张纸轻飘飘掉进了炭盆里。火舌一舔,字迹和纸都化成了灰烬。

奉玄忍着嗓子的剧痛,问:“韦衡,你这个人没有心吗?”

“愿意说话了?”韦衡看了他一眼,他说:“我倒希望我没有心。你修道,道门不是说大道无情吗?无情,好事呀。”

奉玄连看韦衡一眼都不愿意再看。

韦衡说:“你恨我利用你、想着利用你师姐、要杀我姨母。你恨我,很应当,所以你好好活着,没准儿那天能亲手杀了我报仇呢。”

“你不许提我师姐!”

韦衡从袖中拿出一本小书,那是一本《平安经》,他将书扔进了炭盆里。书页燃烧,变成黑色、灰色,最后变成了灰烬。

他看着火光消失,《平安经》散在炭盆里,说:“你杀了我,你师姐会给我收尸。”

奉玄看着平安经在火中燃尽,眼睛刺痛。卢州下过暴雪,到处都是白色,白天尤其刺目,奉玄骑在马上跟着韦衡赶了两天路,眼睛又变得不好起来,看到白色和亮光就觉得眩晕。屋中不算明亮,韦衡用手指在燃烧着的蜡烛的烛芯上掐了一下,掐灭了火苗。

“休息吧。”他转身往门口走,说,“这几天你就留在这儿。”

奉玄问韦衡:“你父亲到底是许人还是室韦人?”

韦衡停步,转回身子,看了奉玄一眼,说:“我说过,这不值得问。”

“宣德郡的室韦人和你有关系吗?”

“没有关系。我就算再惹祸,也不会利用尸疫惹祸。”

“你现在就在利用尸疫威胁我。”

“我不是利用尸疫威胁你,我是用少数人的命换多数人的命。”韦衡说完,忽然歪了一下头,叫:“八郎。”

一声“八郎”,奉玄汗毛倒竖,睁大了眼睛。

韦衡说:“我送抚子内亲王时,和抚子内亲王说话,抚子内亲王说日本国有阴阳师,特重咒术,我不知道什么是咒,问内亲王能不能说一个咒,内亲王说:名字就是最短的咒。咒是束缚。名字束缚了一个人。八郎,你太子舅舅在找你呢,他以为你在卢州。太女好心计,送你入道之后,在卢州送了三十个和你同岁的孩子遁入佛门,又在卢州大修佛像——你舅舅以为你在卢州当了和尚,他要斩草除根,暗中在佛门找人。奉玄,听人叫你‘八郎’,你想起了多少前尘?”

韦衡看奉玄又不说话了,也并不在意,他接着说:“你叫我‘韦衡’,韦衡……这个名字和我的室韦名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该叫韦衡,我也不叫昆禾弥企衡。弥企衡是一个死人,我与他吃过同一个人的奶,我将他当成我的弟弟。他死在了隆正十五年,死在了那年卢州军对伐折罗部的灭族屠杀里。十岁,他活了十岁,我以前总嫌弃他年纪小,不愿意带着他玩,我现在也嫌弃他年纪小,他活得太短了,我不高兴。”

奉玄说:“有一次你说你小时候看傀儡戏,这是不是骗我的?”

“是。爱看傀儡戏的人是弥企衡,不是我。他缠着我给他画画,画傀儡戏的背景画,说自己以后要去戏里的城镇看看、去住戏里的那种房子。他很天真,像你。”

奉玄忽然想笑,从心底泛起冷笑,笑韦衡太虚伪,也嘲讽自己太蠢。他问:“你为什么连小时候的事也要骗人?”

“我也不是故意骗你,我那天想起我小时候,发现我记得弥企衡的很多事情、记得他的心愿,可我自己的事情,我反而忘了。名字,好像真的是个咒,我做韦衡太久,都快忘了自己原来叫什么了。”韦衡说:“你一定要我给你回答的话,那我告诉你:我是室韦人,血脉里没有一点许人的血。我本名屠万真羽,姓屠万真,名羽,出自室韦宫毗罗部,幼年丧母。‘屠万真’是宫毗罗王族的姓氏,室韦人自称金翅鹏鸟后代,‘羽’在室韦语里指金翅鹏鸟展翅时的姿态,有毁坏、破灭之意。屠万真羽,我也确实亲手毁灭了‘屠万真’这个姓氏,我杀死了我的父亲、宫毗罗的王,又覆灭了宫毗罗部,完成了自己的名字。”

屋中的蜡烛已被韦衡熄灭,只有炭盆中的炭火尚且明亮。炭火微红,时明时暗。

荀靖之。屠万真羽。奉玄不是奉玄本来的名字。韦衡也不是韦衡本来的名字。

原来韦衡的血里连一点许人的血都没有。

名字是咒。韦衡不是韦衡,他又还能再当多久奉玄?

奉玄说:“你是黑目室韦人……”

韦衡说:“没错。”

他沉默了片刻,屋中安静得甚至能听见和尚们念经的声音。炭火发出细小的爆裂声。

“你为什么……杀了你父亲。”

“因为我恨他。我年少时,我父亲受侧妃挑拨,想要抠下我的眼睛,可是那时我太小,他没办法用我的眼睛,所以我保住了眼睛,跟着教我汉话的乳母、乳母的儿子逃到了伐折罗部。我身体里流着室韦人的血,那没什么……许人、室韦人,对我来说,没有太大的分别。”

“你不是韦将军的外甥,你怕她发现,所以你要杀她?”

“她知道我不是她外甥。呵呵,我们就是这样一对姨甥,知道真相,装作不知道。如果你以为我和我姨母之间有误解、有隐情,我因此恨她,不,没有,我从来不恨她,恰恰相反,我深爱我姨母。你觉得我狡猾,那我只是和我姨母学的。她是我最好的老师。

“将领必须狡猾,兵不厌诈。没有野心的人、愚蠢的人,没有办法走到卢州镇军的高处。隆正十五年,伐折罗部要发生血难,我姨母提前就知道这件事,她可以在屠杀开始前就予以阻止,但是她没有阻止,她阻止不了,她也需要让屠杀开始——屠杀发生,事实既成,她才算彻底握住了原镇军将军的把柄,这是她的机遇。如果那时我是我姨母,我也会那么做,更何况她还救了我,所以我不恨她,我对我姨母没有恨。

“我姨母救了我,她教我认字、教我武艺,教会我保持适当的野心,教会我如何使用机诈之术、如何利用人心,她从头到尾都在帮我,从头到尾也都在利用我,利用我安抚伐折罗人、利用我的武力,真心与利用可以共存,我们是这样一对姨甥……只有我才配当我姨母的外甥,也只有她才配当我姨母。”

隆正十五年,韦将军早就知道伐折罗部会遭受灭部之灾……

奉玄像是猛地被人打了一拳,眼前的一切都在抖动,他越来越觉得迷茫。他以为可以信任的人,一个一个都不可以信任。利用,到处都有利用。他没由来地感到眩晕。这天地仿佛就要倒转,他看到的真,原来都是假。

韦衡说:“我恨过许人,比起来许人,我更恨自相残杀的室韦人。我恨我父亲劫掠伐折罗部,他的手下在伐折罗部放火,那一把火烧完了伐折罗部的毡营,也烧光了我对他的恐惧——他再次毁去了我的容身之地,从那之后,我不害怕他了,我对他只剩下了恨。我发誓要杀了他,我要拽出他的心肝肠肺、安慰所有伐折罗人,最后,我也亲手杀了他,掏出他的心,把他的心踏在泥里,分给了猪狗。”

奉玄眨了一下眼睛,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在流泪,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流泪。

韦衡说:“你恨我,这很好,因为恨比爱长久,你恨我,你就一定会记得我。我恨我父亲,恨到我可以借着这一点恨活下去。十六岁时,我随军出征,跟随的军队在察坎关外的黑熊沟迷路,军队想要翻山寻找回去的路,傍晚时在山口遇到了暴风雪,我又困又冷,累得走不动,我想风雪好大,我要睡一会儿,可是我想起我还没杀了我父亲,我就不敢睡,我硬撑着往前走,同行的人接连倒在我身边,我虽然年纪小,可是硬是走了一夜,翻出了大山。后来我杀了我恨之入骨的父亲,我杀了他,了却心愿,我只在杀他那一瞬间感到了激烈的情绪,后来我只觉得茫然……人,杀了又杀,总是在相杀。

“我多年围剿尸群,杀过很多狂尸。我父亲死后,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自己又在杀狂尸,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部下都不见了,我独自站在中心,周围是无尽的人影,我胯`下的马一抬蹄,带起一层血污,我环视四周,忽然发现原来我不是在杀狂尸,是在杀室韦人,杀我的同族,周围站着的不是狂尸,都是活人。可是那有什么呢,我的同族也曾经杀害同族,室韦人杀室韦人,许人杀许人,室韦人和许人互相杀戮。室韦人和许人不是都是人吗?问我到底是室韦人还是许人,没有意义。我只知道,人有时候比蛆还恶心,只闻到一点点血味儿,看到一点点利益,就开始互相抢夺,不惜杀死所有同类。

“我从那个梦里醒后,突然感到好奇,我好奇要是让尸群来看看人群,人群得有多可笑?尸群同进同退,并不残害同类,人们党同伐异、互相设计,自相残杀。我设计了你,奉玄,你的心痛吗?这就是人会做的事。奉玄,我的好弟弟,你有没有想过,狂尸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世上会平白出现尸疫?我是一个将领,我只需要消灭尸群。可是当我再进一步,真的去面对尸群时,我不敢继续想了,我现在只想消灭它们。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尸群的真相真的只是‘尸群’吗?我怕问到最后,我会发现,尸群是对人群最大的讽刺,尸群除了面目可憎,其实比人群好得多……其实尸群才应该获胜,人应该死。

“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尸疫一直不能根除,你回答我说因为狂尸很凶猛。你说的不错,狂尸确实很凶猛。它们凶猛,成群之后更加凶猛。尸群接纳同类,可是它们没有心智,它们有时候就像黄河的水,可以被利用,也可能会冲垮利用它们的人,反噬一切。我说戚屏压下了罗源郡的消息,其实压下消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到的,这是朝廷和卢州军都希望的,他们都在利用尸疫。朝廷、卢州军之间夹着百姓,百姓的命不算命,只是文书上一笔记下的数目罢了:三万、五万、十万……一条一条的人命,没人真的在乎。我曾经就是这样一条命,不被人在乎。

“朝廷防备卢州军,朝廷需要卢州军平乱,又希望卢州军不要太快就平了乱:太子手腕强硬,戒心太重,卢州军没有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卢州士兵太多,一旦乱平,如果将领主动或被迫生出异心,朝廷就会遭殃。朝廷希望尸疫牵制住卢州军的注意力,同时,朝廷希望自己信任的将领在卢州立功,逐渐收回军功、军权。不止朝廷需要尸疫,卢州军也需要尸疫,我姨母是卢州军的首领,就算她没有私心,这也不代表她可以要求所有卢州将士都没有私心,毕竟有人就是为了名声、权力才来了卢州——卢州军需要通过尸疫让朝廷知道,朝廷无法独自处理尸疫,朝廷不要妄想立刻收回卢州镇军的权力。

“罗源郡最后死了八万人,几近灭城,这不能只怪戚屏一人。罗源郡就像一个傀儡戏台,最初朝廷牵着袁肇的线,要袁肇登台,袁肇治不住尸群,被尸群反噬,所以我作为卢州军将领,得到了登台的机会。罗源郡的博弈,阴差阳错,最后是卢州军赢了。名叫韦衡的狗在罗源郡被累死,它死了我才知道,只当听话的狗没有出路,我不想再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了。”

韦衡说:“奉玄,罗源郡的大乱就是尸疫的一种真相:尸群没有心,可是人有心。功名之心、利禄之心、权欲之心,种种机心。盛世之名,掩盖底层疾苦;将军之名,由白骨累成——我不稀罕名声,我到底有什么心,天地最后会替我见证。尸疫存在的时间越久,就会有越多人生出利用尸疫的心思,到那时候,尸疫一旦失控,那谁都无力回天了。我唯一的心只是……我再也不想让这场尸疫继续下去了。”

韦衡最后说了一句:“我真的累了。”

屋中很黑,奉玄只能借着炭火的微光看见韦衡的轮廓,他看不清韦衡的神色。和尚们在远处唱:“……无祀孤魂,来受甘露味。”

“无祀孤魂,莫争莫夺、莫推莫抢,来受甘露味。”

作者有话说:

《丧尸的形而上学》《丧尸哲学存在论》 著者:Dr. Wei

佛玄在罗源遇到的疯道士是第一个追问尸疫意味着什么的人,他给出的答案是:狂尸是比人更接近圣人的存在。

韦衡是第二个对这个问题进行追问并且尝试予以回答的人,韦衡给出了一个自己不想接受的答案:尸群是人性的反面,人性互相争夺。

————

〇名字

《好友》这本书,从书名到人物的名字,都被读者质疑过,不止一次,我正好在这里正好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名(不只是名字,指一切命名)一定要有含义。我不是起不出来更好听的书名或者人名,但是我希望名更有含义。

在这一章韦衡直接点明了名是束缚、是咒,名一定是有用意的,命名行为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名意味着定义和束缚,是赋予无名之物意义。我相信看完文章,读者是不会觉得主角的名字不合适的,书名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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