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死就是还活着
九月二十二,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从幽州进入了卢州。
进入卢州后,越往北走就越危险。卢州忠武将军韦衡依照圣旨的指示,在卢州最南端的博庆郡迎接抚子内亲王。
海云蓁薮上半人高的野草已经枯了一半,寒风吹过蓁薮,芦花乱飞。崔琬觉得天气太冷,早早披上了鹤氅。在管城郡,他受了风寒,不时就会咳嗽两声——他说自己病了,身体不适,希望奉玄能再送他们一程。
奉玄没有打听到佛子的消息,看崔琬一直咳嗽,又想起自己曾在卢州遇到猛虎,于是决定陪抚子内亲王北上进入卢州,直到见到韦衡再离开。
崔琬素有诗才,见了蓁薮上的景象,随口吟道:“连素凉风起,寒水渡芦花。马行欲霜天,何处却为家。廓落逢羁旅,怀友到天涯。”
韦衡带兵在博庆郡等待崔琬和抚子内亲王一行人,奉玄第一次见崔琬穿了官服。崔琬是由进士入仕的士子,进士入仕,一般授九品官职,崔琬以清贵的九品校书郎一职起家,如今已升至从七品官,穿深绿色官服。奉玄看着风里身穿官服的崔琬,没由来地想到了一句古诗: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①
江表门阀看不起武人,或许是受到了门阀风气的影响,崔琬也不大喜欢武人,和韦衡见面之后,两个人互相依礼问候,对对方都冷漠得厉害。
进官署后,崔琬问韦衡韦德音将军身体是否安好,韦衡答一切安好。韦衡答完之后,两个人就都没了话。
韦衡来迎接抚子内亲王,身边带了一位名叫戚屏的中年女官。戚屏是常年跟在韦德音将军身边的录事女官,韦衡叫她“屏姨”。韦将军忙着处理事务,无法亲自接待抚子内亲王,怕韦衡招待不周,特意派了戚屏跟着韦衡。
崔琬不和韦衡说话,有事只问戚录事。
雪岩药师对奉玄说过,给韦将军的药如果不能交给韦将军本人,也可以交给韦将军身边的戚屏姨姨。奉玄避开韦衡,去找戚屏录事,恰好遇见了崔琬。
崔琬问戚屏:“不知中郎将崔十六涤是否一切安好?”
崔琬和崔涤相识多年。崔涤不肯凭借恩荫入仕,投军之后,如今已是正五品的武官。崔涤不肯凭恩荫入仕,崔琬偏要和他较这个劲,也不靠恩荫入仕,埋头苦读多年,白昼课赋、夜间课书,亲自考取了功名。
戚屏说:“崔中郎一切安好。”
崔琬态度温和,问:“中郎为何没来?”
戚屏笑了笑,说:“崔中郎在范宁郡代少将军处理军务。崔中郎来不来,只不过是少将军一句话的事。大人想见崔中郎,只需和少将军说一声。”
崔琬不应声了。
戚屏说:“大人不必不好意思开口。范宁郡附近有尸疫,少将军放心不下,想亲自前往处理,少将军本来也有话想对大人说。”
隔了一会儿,崔琬说:“多谢。”
崔琬去找了韦衡。奉玄对戚屏说明自己的身份,将韦将军的药交给了她。不需要再去送药,奉玄打算明天就离开,去寻找佛子。
日本国有“秋草”之说,秋天要赏秋草,桔梗、荻花、女郎花、芒草、葛草都算秋草。抚子内亲王身边的紫蝉扶抚子内亲王在后花园里散步,找了很久,只看到了开紫花的葛草,其他草大概都被当作野草除掉了。奉玄去向抚子内亲王告别,带着剑陪抚子内亲王散了一会儿步,知道秋草的事情后,去海云蓁薮上为抚子内亲王摘了一大把秋草回来。
奉玄找到了桔梗、荻花和芒草,将那些花草给了慈郎,回了自己的屋子,没想到看见了韦衡。
韦衡在屋外等奉玄,看见奉玄回来,直接问他:“奉玄,你打算明天走么?”
韦衡穿了一身红袍,外穿银甲,一头银灰色头发不显得突兀,倒显得他十分英气。
奉玄“嗯”了一声。
韦衡说:“你明天和我走。”
奉玄说:“不了。”
“你不找第五岐了?”
奉玄看向韦衡。
韦衡说:“你明天跟我走。崔涤今天晚上过来,他替我送人,我去一趟范宁郡。第五岐应该就在范宁附近,身边好像还跟着一个佛门的小子,这两个小子总出现在有尸疫的地方。”
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和五岐兄说过话?”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他身边的人是佛门的人?”
“你哥猜的。”韦衡说,“他头上戴个斗笠。你不知道吗,佛门戴斗笠。佛门大多数都是和尚,和尚是秃子嘛,下山之后经常戴斗笠遮头顶,时间久了,佛门的人就都爱戴斗笠了。”
奉玄说:“我和你去。”
“那就早点休息。卢州确实不安全,你别乱跑。”
犹豫了片刻,奉玄问韦衡:“心准哥,你可以走吗?”
“放心,我能走,崔琬也说我可以先离开。我走了也不会有事,我屏姨在呢,就算崔涤不来,我屏姨一个人也能把内亲王送到沧阳郡。我屏姨虽然是文官,也能带兵打仗,身手比我还好。太子先停止册封女将,又停止册封女官,因此,我屏姨只停在了录事官位。”
“如今……已经不册封女官了吗?”
“四年前就停了。”韦衡说:“原来你知道朝廷曾经册封女官?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呢。”
奉玄说:“我不是生下来就在山上的。”
韦衡说:“也是,你师姐和我说过。我第一次知道你,也是听你师姐说的,你师姐说她有一个师弟叫奉玄,小时候守着炉子给她温梨水,把她心疼坏了。我心想,我还给你师姐熬药呢,你师姐也不说我一句好话。”他说着问奉玄:“你师姐怎么没来?”
“我师姐和我师姑去南方采药云游了。”
“南方啊……”韦衡忽然说:“我和你师姐曾经约好了,要是谁先死了,后死的那个人就带着先死的那个人的骨灰到处走走。你师姐去的地方多,我要是活着去不了南方,死了倒是想去看看。”
奉玄说:“心准哥身体好,活得长着呢。我师姐也是。”
韦衡笑了一下,说:“兵家无情,我们带兵打仗的人,谁知道会不会明天就死了呢。我不在乎说死,没死就是还活着,趁活着还能想事,那就多想想。”
奉玄总觉得韦衡身边缺了些什么,和韦衡说了一会儿话才发现,是缺了一条狗,他问:“心准哥没带冲雪来吗?”
“带了,这不是怕吓着京城来的崔大人么,没让它出来。狗都粘人,我以前养了条狗,叫‘韦衡’,有一次出门没带它,它差点把镇军府拆了,我回来了,它就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奉玄见过那条叫“韦衡”的狗,那是条银灰色的狗,因为“韦衡”,奉玄才第一次见到了韦衡,他说:“我见过心准哥以前养的那条狗。”
韦衡说:“直接叫‘韦衡’也没事,名字罢了,伐折罗人没那么多忌讳。走,我带我们奉玄见见你的小兄弟去……不对,我们冲雪是个姑娘。”
冲雪勇能搏虎,奉玄见它血性十足,以为它是条公狗,听韦衡说了,才知道冲雪是个勇敢的姑娘。他跟着韦衡去见了冲雪——韦衡宝贝冲雪,可以自己不吃肉,不肯不给冲雪吃肉,冲雪被韦衡养得皮毛光滑,它还记得奉玄,一看见奉玄就扑了过来,奉玄摸了摸冲雪的毛,揉了它半天。
晚上,崔涤从范宁郡赶了过来。卢州地势靠北,晚上风大,崔琬披上狐裘去城外接了崔涤。
崔涤入城之后,先去见了韦衡。奉玄看完冲雪之后,韦衡留他在自己住的院子比武,奉玄用剑,韦衡没有用枪,用了一把叫“梅荣”的直刀,那刀是抚子内亲王送给韦衡的见面礼,由日本国名匠仿照中原直刀打造而成,刀身坚硬,刀鞘十分精致——刀鞘以黑漆为底,用平脱法以纯白螺钿嵌出白梅花枝。韦衡身手了得,用一把单刀直打得奉玄手腕发酸。崔涤见韦衡时,奉玄刚刚认输,崔涤也顺便见了奉玄,叫了他一声“小仙客”。
梅荣刀和隐微药师的青冥刀、渌水刀有些像,都是直而长的刀,只是梅荣刀更长几分,韦衡把刀身收入刀鞘,将梅荣拿在手里,对崔涤说:“清原,你和崔大人认识,晚上若是叙旧,喝酒也没关系,我替你守着,不过我就替你守这一晚上。”
“谢少将军。”
“谢什么。”韦衡说,“我没想到你和崔琬是朋友。我要是知道,就直接叫你和我一起来了,也省得折腾你。”
崔涤低头笑了一下,说:“我和伯玉认识十多年了。伯玉为人很好,只是有时候有些脾气。我决定投军之前,只将事情告诉了他,他两个月没和我说一句话,可是我走之后,他常常替我问候父母。伯玉的心不坏,要是惹少将军生气了,还请少将军多多包涵,我也替他向少将军道歉。”
韦衡说:“他是文臣,我和他生什么气,况且我又说不过他。我说范宁有尸疫,我得过去带兵,他凉飕飕回我一句:‘田单复国,勿忘在莒’。”
田单复国,勿忘在莒。战国时,燕国攻打齐国,齐国被打得只剩下了即墨和莒城两座城池,齐将田单在即墨,齐王在莒城,田单凭借即墨反攻,为齐王收复了国土——崔琬回韦衡“田单复国,勿忘在莒”,以韦衡比田单,似乎是褒美韦衡能立功,然而本质上是警示韦衡不要忘了谁是天下的主人,要是韦衡听不懂,那他还顺带讽刺了韦衡读书少。
韦衡要是和崔琬较真,早就被崔琬气死了。
作者有话说:
①青袍似春草,草长条风舒。——《穆穆清风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