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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水月1

好友 饭山太瘦生 2911 2024-11-20 10:47:54

荀靖之在雨里奔跑

崔琬等人散去后,荀靖之在白天睡了一觉,在睡着时又梦见了第五岐——他总是做这个梦,当他借着术士的幻术进入幻境时,他也总是走入这个场景。

到处都是雪,风似乎也变得白茫茫的。北方的雪很厚,人走在上面,会压得雪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荀靖之见过南方的雪,南方的雪很快就会消散,雪在人们的脚下融化成一层薄水,变得脏污。北方的雪是白色的,令他想起佛子,这仿佛是佛子的底色。

他又梦见自己在雪地里冒着风往前走,他的名字叫奉玄,他知道自己只要往前走,就能见到佛子、就能见到师姐。雪地里出现了人影,他看见了师姐,这梦境陡然生变,他看见有血滴落,青冥刀被扔在地上,他去抓师姐被风吹起的衣角,只抓到一手鲜血,他去抓师姐的手腕,那衣袖里只有枯骨。

他叫:“……师姐?”

一具白骨转过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能够认出这不是师姐,而是韦衡。

韦衡!

韦衡的骷髅说:“你好啊,小狗。”

它说:“奉玄,你要小心身边的人。”

奉玄吓得松开抓着白骨手腕的手,使劲向前跑,他要去找佛子。

风真凉啊。

奉玄看到雪上有几颗狂尸的头,一颗、两颗、三颗……十一颗、十二颗,有人为它们合上了双目。

佛子在哪里,奉玄在风雪里喊:“第五岐!”

风将他的声音带走。

在漫天大雪里,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回头,奉玄看到了他的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奉玄追逐那个影子,他拍他的肩膀,那身影回头,可是黑发下有的不是人脸,是一个骷髅。

奉玄惊醒。

奉玄……没有奉玄。哪里有奉玄这个人呢,荀靖之从梦里醒了过来,他察觉到了寒冷。窗外传来细密的雨声,原来外面下雨了,怪不得天气有些冷。

侍女推开屋门,为香炉中添香,象牙香箸碰到了白玉香炉,发出“叮”一声轻响,这短暂的声音在雨声里显出一种直沁入听者心底的冰凉。

侍女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香炉中燃的是一种名叫松里坐云的香丸,香丸里冰片的冷意在屋中弥漫。

荀靖之披上衣服下床,推开了窗户。雨声瞬间变得更加清晰。窗外,暮色已经降临,荀靖之看见了水目山中冷绿色的松影,一片寒碧,因暮色渐渐显得阴暗,如同黑色的浓墨……水目山将影雪山房包围,影雪山房将隐房栊包围,隐房栊将他的卧房包围,他的卧房又将他包围。一层一层的圈套,将他围住,冷意从水目山的松树上蔓延到他的指尖。

有来点灯的婢女看到房间的窗户被打开了,走进屋子,问:“郡王醒了吗?”

荀靖之“嗯”了一声。

婢女倒了一杯温水递给荀靖之,说:“郡王还睡吗?已经要到晚上了。还是起来用膳?”

荀靖之接过水杯,问:“雨是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雨水浸湿了一树白梅,花瓣落在地上,好像南方融化的雪,和地上混着尘土的水混在一起,看着有些脏。

“中午就下起来啦。郡王和诸位郎君娘子很有福气呢,宴会散了,这雨才下起来。”

有福气吗……荀靖之问:“白天有人来过吗?”

“啊对,有的。陛下让太医来看看您的伤,我们说您在休息呢,让太医先回去了。郡王身上有哪里疼吗,伤口还好不好?”

荀靖之左臂泛疼。他左臂的伤是一道旧伤,每逢雨雪天气,左臂的骨头就像在被虫蚁啃噬,泛出隐痛。他背上的伤不太疼,但是很痒,伤口已经结痂,他等着那些血痂掉落。

周敦平……

荀靖之想起一个人名,一个带血的人名。

血肉模糊的周敦平。

他在一团血肉中找到了一颗多伽罗木佛珠。

婢女看荀靖之不说话,试探着问:“郡王不舒服?”

荀靖之摇了摇头,说:“不必备膳了,我继续睡了,明日麻烦你们早些叫我。”

婢女问:“屋中要点灯吗?”

“不必了。”

婢女退出了房间。

荀靖之在一片漆黑里听见了雨声,簌簌的雨声连绵不绝,雨丝将天地连起。天有多高,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丈高,天有这么高,容不下一个第五岐。窗外的雨似乎不是雨,而是他的追忆,他的追忆就那样铺散在天地之间……

追忆和思念是差不多的词。当荀靖之叫“奉玄”时,他总是追忆荀靖之的过去,当他成了荀靖之,他又开始追忆奉玄的过去。他追忆的不止有第五岐,还有整个陷落的北方。

他的血脉里流淌着太.祖的血,那血起自北方,有着收复天下的雄心;然后是庄宗的血,统一了南北的血;然后是母亲和父亲的血,然而他所怀念的父母,在他的记忆里早已面目模糊,其实他根本没见过父亲。

他和父亲长得像吗?“父亲”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熟悉这个词,以及这个词带来的一切。佛子和父亲的关系很好。

荀靖之放下手里的杯子,看了一眼床帐,他希望自己不要再做熟悉的噩梦了。为什么不能做一场美梦呢?

裴昙和六如比丘尼交好,她曾和荀靖之说,他该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荀靖之那时问裴昙为什么,裴昙说:“郡王,我怕你有毒龙入心。”

毒龙入心,他心里有没有毒龙,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个噩梦早已钻进了他的心里,他拔不出、动不得,只能被扎得鲜血淋漓。

荀靖之没有回到床上,他的头有些晕,可是他不想继续睡了。他没有叫婢女进屋服侍,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倒水洗漱之后,换了便服,拿上一把纸伞就离开了府邸。出门时,有家仆看到了他,问他要不要准备马车,他摇了一下头。

六如比丘尼在通觉寺修行,通觉寺在城南的佛陀里。

他想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他想……睡一场好觉。

荀靖之撑着伞在雨里行走,左手手臂传来沉闷的疼痛。这感受不只是疼痛,与他的思念相仿,提醒着他故人的逝去。

孝仁皇太女送幼子入道后,发愿供养佛寺,以一己之力为幼子供养三百间佛寺。皇太女那时心中的感受一定与痛苦有关,那是一种沉闷的痛苦,只能积蓄在心中,于是整颗心也被坠得沉下去。

荀靖之只供养了一座佛寺。他以第五岐的名义供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青山幽严寺主殿的柏木房梁上刻了出资重修寺庙之人的名字,那柏木上藏着一个名字,也只藏着一个名字: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衡塘侯,鹤仪第五氏阿岐,小字佛子。

乾佑九年,第五岐已满二十岁,理应取了表字。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的表字,第五家全家殉国,没有活人知道第五岐的表字。

荀靖之想问六如比丘尼,“名”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叫屠万真羽还是叫韦衡,有区别吗?一个叫奉玄还是叫荀靖之,有区别吗……

韦衡从日本国抚子内亲王那里听说名字是咒。

名到底承载了什么。

荀靖之在雨里行走,走路时鞋底带起的泥水溅湿了他的衣袍下摆。名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他被困于一个梦魇,如今他果然还活着吗,他果真没有处在一场梦里吗……荀靖之越走越快,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渴望六如比丘尼告诉他一个答案。

他在雨里狂奔,他感受自己的脸上有水痕,他不知道那是雨还是他哭了。

永隆死在了他的怀里,永隆的血是热的,不像这场春雨,冷得丝毫不带感情。

他在建业城內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黑暗遮盖了所有颜色,他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血水还是雨滴。

他害怕自己找到六如比丘尼时,六如比丘尼转过头,只露出白森森的骷髅。

他怕一场梦境轰然坍塌。

他怕自己真的一无所有,连一场梦都没有。

初月被乌云遮盖,只在云后显出模糊的光团。雨越下越大,有回家的行人看到荀靖之在路上奔跑,叫他:“喂、喂!郎君,天色晚了,雨也下大了,你去哪儿呀!”

雨声哗哗作响。

荀靖之穿过半个建业城,从城北行到了城南。秦淮河中的水涨了起来,秦淮河边上在望楼中守航桥的士兵拦住他,士兵不知道这个狼狈的行人是从哪里来的。

一个身形魁梧的士兵问的荀靖之:“郎君要过河,去干什么?”

荀靖之浑身都湿透了,他说:“去见一个人。”

“留下名字。”

“我是荀靖之。”

“住在哪儿?”那士兵一边问一边抬眼看向他,忽然说:“好熟悉的名字,你姓荀?”

另一个略瘦的士兵从他身后拍了他一下,试探着问:“高平郡王?”

“嗯。”荀靖之点了一下头。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进他的衣服里。

略瘦的士兵叫了一声,“呀,郡王,您这是干什么!快进来擦擦,我给您拿一把伞!”

身形魁梧的士兵将信将疑,问:“你有凭证吗?”

荀靖之将玉佩递给他。

那略瘦的士兵去叫人、找纸伞,想让人送荀靖之一程。荀靖之不等他叫来人,要那身形魁梧的士兵通知守桥的士兵开航,匆匆走了。

那略瘦的士兵叫来了人,抱着纸伞,只看见荀靖之的背影,骂了一句:“好心喂了狗,”他转头问身形魁梧的士兵:“天都黑了,他干什么去?”

身形魁梧的士兵看着荀靖之的身影消失在雨里,说:“我哪儿知道。”

略瘦的士兵讽刺地说:“这群王爷就这样,吃饱了净干闲事。”他踢了一脚炭盆,说:“谁管他呢,咱们烤火。”

身形魁梧的士兵笑话他:“你不也干闲事吗,他手里有伞,你还去给他找伞。”

“伞我自己留着,不给他。看这天色,这雨得再下一阵呢。”

“你上次……”

雨声吞没了交谈声。雨势没有减小,乌云几乎压在了整个建业城上。

荀靖之在雨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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