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当奉玄再次成为“荀靖之”时,韦衡已经死了。有一天荀靖之读书,看见“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①一句话,又想起了韦衡。他会记韦衡一辈子——他无法忘记“韦衡”这个名字,一如他无法摆脱“韦衡”的影响。
韦衡曾对奉玄说:“我这个人不怕留下恶名、不怕被人恨,只怕死了就被人忘了。”
韦衡问奉玄:“我的好弟弟,你有没有想过,狂尸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世上会平白出现尸疫?我是一个将领,我只需要消灭尸群。可是当我再进一步,真的去面对尸群时,我不敢继续想了。”
被称为尸群的群体只是一个“相”,人们需要消灭外相,可以完全不问外相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不过,韦衡在面对外相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狂尸”到底是什么——将之单单命名为“狂尸”,赋以污名,是不是人们错了?几乎没有人像韦衡这样进行过追问,仔细追问过并尝试予以回答的人被韦衡割去了舌头。
韦衡心思缜密,想事时往往比常人更进一步,他会去追问,但是当他追问得到的回答妨碍了现实,他会毫不犹豫抹去那个回答。对韦衡来说,现实里千万百姓的性命比一个虚无的追问的答案更重要。韦衡看重现实的结果。
乾佑七年十一月末,卢州发生军印失窃案,卢州镇军将军的虎印丢了,就丢在奉玄和佛子离开龙海郡那几天。韦衡身边的高勒从龙海奔赴沧阳,亲自请奉玄、佛子和四个送他们来沧阳的士兵回一趟龙海,洗去盗窃军印的嫌疑。
高勒以对待客人的礼仪将奉玄、佛子带回了镇军府,没有将他们带去牢狱。进入镇军府,高勒要求众人上交武器,四个护送奉玄和佛子去沧阳的士兵交了刀,奉玄将刻意剑交给了高勒,佛子只将春冰剑交给高勒,没有解下杀生剑。
虎印失窃后,镇军府内外都设有重兵,高勒说:“第五郎君,把剑交给我吧。你信不过我吗?这镇军府里也到处都是士兵,你们很安全。你把剑给我,咱们走一个过场罢了。”
佛子说:“如果剑不在手上,那就把命交到了别人手上,谈不上安全。”
高勒说:“郎君,我也是奉命办事,不要让我为难。”
佛子说:“你按小韦将军的命办事?让韦衡亲自来,否则我不解剑。”
“何必呢?”高勒说:“一把剑罢了,不必闹大了。”
佛子说:“是,何必呢?一把剑罢了。你留给我。”
高勒冷笑了一声,说:“第五郎君,你这样不配合,别人恐怕会怀疑军印失窃真的和你有关了。”说完抬手,周围持长戟的士兵围了过来。
高勒执拗地要求佛子解剑。奉玄小声叫了一声“好友”,他不明白佛子为什么坚决地选择了不解。
奉玄不明白佛子为什么不肯解剑,他尚且不知道阴谋能有多么险恶。佛子绝对不会轻易把剑交出去,这是一条由血凝成的教诲,由他的姑母亲自教给了他。
隆正十九年秋,金吾卫第四次奉敕搜查第五家宅邸,第五家未曾分爨,旧宅在长安开化坊南部,佛子的姑母、父亲、叔父都住在其中。金吾卫手中持有敕令,不应滥杀,然而佛子那时藏在侧厅的房梁上,亲眼看见他姑母死了——那天下了大雨,佛子的父亲和叔父都被太子请去东宫,家中只有他姑母在。
在那次搜查前,第五家早已被搜查过三遍,金吾卫进入宅邸后,像前三次一般要求府中众人交出兵器,并且收走了屋中悬挂的佩剑。武器被尽数收走,那次和金吾卫同去第五家的酷吏像对待畜生一般,将第五家的家仆一个接一个地折磨着杀死。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在家仆的绝望呻`吟声中流淌。没有人向着佛子的姑母动手,但是他们要他姑母死——他们要第五琼必须死!佛子的姑母想要自刎速死,可是手里连能够自求一死的宝剑都没有,最终只能借一支蜡烛和灯油,烧死了自己。那天长安的天色真是昏沉,火在雨中燃烧,第五家的堂屋轰然倒塌。
百年来首次收复陇州、为许朝打下关西地区的大将军第五凭,守住陇州的卢国公第五知明,开国郡公第五贞吉……第五琼、第五璋、第五珩。四世荣宠,一门二卿,第五家一夕倒塌。
太子说自己尊重第五内相。金吾卫说自己奉敕行事。只有酷吏认了罪,说自己求功心切犯下了大错,替人背下了所有的罪过。佛子的姑母——第五琼——一位名动天下的女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佛子不肯解剑,他姑母用死告诉他,握住剑就是握住了自己的命。剑不但意味着人可以为自己的生路拼搏,还意味着人有权力决定自己的死。人握着剑,可以有尊严地死去。
奉玄看到佛子的神色,知道他不会解剑,所以对过分执拗地高勒说:“高大哥,我和好友愿意回来,既是为了自证清白,也是对你的尊重。我们已经跟你回来了,我的剑也给了你,你是不是也可以退一步?”
高勒说:“奉玄兄弟,有些事儿我做不了主。解剑是规矩,你不能问我,要问规矩。”
奉玄到此时察觉出了不对劲。一把剑罢了,高勒又不是不认识他和佛子,为什么要如此计较。虎印丢了,龙海郡气氛紧张,可是高勒难道要把所有人都怀疑一遍吗?
佛子说:“我不知道这规矩是谁定的。”
“郎君又开玩笑了,规矩就是规矩,你听就是了,不要问那么多。”高勒说着挥了一下手,对士兵说:“取兵器,别伤了人。”
士兵们围了过来,佛子抽出了杀生剑——杀生剑出必见血,奉玄看到剑光时心中惊骇。
手起剑过,杀生剑上沾上了血。一个士兵的头盔被佛子挑得飞了出去,脖颈上多出了一条血痕。
众士兵止步,气氛凝结,无人敢动。
佛子横过杀生剑,将剑放在拇指和食指之间,他微微抬着下巴,手中抹去了剑身上的血迹。
他语气很冷地说:“我没有开玩笑。”
气氛沉重到了极点。有人传报:“少将军来了!”
人群给韦衡让路,韦衡的脸色很差,快步走了过来。他穿着一身金甲,似乎刚刚巡城归来,双眼扫过手里拿剑的佛子、捂着脖子手上带血的士兵和高勒,摘了右边的肩甲,然后皱了一下眉。
“高勒!”他叫了高勒一声,压着脾气问:“你就这样招待我的两个兄弟?”
气氛依旧沉重,没有人敢乱动。高勒小心地向韦衡行了礼,说:“少将军,我没把人带到监狱去,把人带回来了,只想收一下武器。”
韦衡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似乎是冷笑,看着一点都不和蔼,他说:“你要不把我也抓起来?毕竟那印也可能是我偷的嘛。”
高勒“扑通”一下就跪到了地上,给韦衡磕头赔罪。
韦衡说:“士兵们都听着,都把兵器收了,往后退三步!”
被挑掉了头盔的士兵拿起头盔,也后退了三步。
高勒跪在地上不敢起来。
韦衡看也不看高勒一眼,抬眼对一众士兵说:“该去哪儿去哪,在这儿围着干什么?”他的语气不重,然而气势迫人。士兵们被他扫了一眼,瞬间散了。
韦衡对佛子说:“第五兄弟,收剑吧。高勒太紧张了,我替他给你赔个罪。我一进来,以为这是要上刑场呢。一个虎印,算个什么,也就高勒当个事儿。只要我韦衡在,别说虎印丢了,就是熊印一起丢了,我也能调得动兵。”韦衡说话的时候向一边捧着几把剑的士兵招了一下手,从他怀里挑出刻意剑和春冰剑,还给了奉玄和佛子。
韦衡请奉玄和佛子回自己之前在镇军府里住过的住处小住几天,让奉玄帮自己遛遛狗。韦衡带奉玄和佛子往镇军府里走,冷飕飕给高勒留下了一句话:“你这几天太忙啦,高大人,今天就在这儿歇一歇。”
因为韦衡的话,高勒在原地跪到了天黑。
晚上,高勒让人搀扶着,去给佛子赔罪、向韦衡谢恩。韦衡和佛子、韦衡在镇军府后花园的一袖梅风亭中小坐,一钩新月独挂高天,园中草木秋死,雪压青松。韦衡看见高勒一瘸一拐被人扶着走来了,说:“高勒,我知道你是忠心的人,你是我的得力助手。我让你做的事,你要去做,但是不要加倍做,否则苦头都要落在你身上。”
高勒说:“谢少将军教诲!今天是我太冲动了。”
韦衡叹了一口气,说:“歇着去吧。我知道你着急,你不要让人看出来你着急。军印丢了,在被人知道之前能找回来最好,找不回来再说。照你那看谁都是贼的样子继续找下去,军印要是明天能找回来,大家今天就都得知道军印丢了。”
高勒称“是”,随后由人扶着走了。
韦衡敲了敲头,说:“头疼。”他看向佛子,问:“第五兄弟,我上次曾说,有机会想听你吹准提。我现在想‘韦衡’,你现在愿意给我吹笛吗?”
韦衡说他想“韦衡”,奉玄知道韦衡养过一条叫“韦衡”的狗。韦衡想的“韦衡”应该就是指那条亡故的狗。
佛子不太明白韦衡的话是什么意思,问:“……韦衡?”
韦衡说:“死了,埋了。一条好狗,死在罗源,就埋在园子里。狗有时候比人忠心多了。”
狗比人忠心,韦衡的话似乎别有深意。奉玄在今天才知道,原来韦衡和高勒之前也会有不和。韦衡身边有戚屏,他防备戚屏,奉玄以为他全心全意信任高勒,没想到他会当众处罚高勒,一点都不给高勒面子。
佛子对韦衡说:“小韦将军想听什么曲子?”
韦衡说:“《风落平野》,室韦人的曲子。你会么?”
佛子说:“不会。”
韦衡说:“不会才对。以前乐师吹过,我让他留了谱子,有谱子,你能吹吗?”
佛子点了一下头,“嗯”了一声。
韦衡让婢女去他的书房某处某处取来谱子,婢女走了,韦衡看着园子,说:“不知道你们两个有没有在后花园里转过,这园子里有很多梅树,我姨母把它们养得很好。园子刚建成的时候……好像是八年前吧,是个冬天,小工们为了找那时候的镇军将军讨个彩头,给梅树浇温水,让梅树提前开了花,说是祥瑞。梅树提前开了花,镇军将军搬进来,很是高兴。不过很多小梅树熬不过寒冬,开花之后,不久就被冻死了。”
他说:“我们要听笛子,人家说梅花里吹笛最好。我想让梅树现在就开花,可是不想让它们死了。逆命而为,难得善终。都是缘分呐,缘分不到,今天吹笛梅花不开,以后的落花风里又没人吹笛,风也就只能白刮了。”
婢女拿回来笛谱,韦衡看到笛谱上熟悉的曲子,似乎有某种预感一般,对佛子说:“能吹笛时且吹笛,没准以后就听不到了。第五兄弟,为我连吹两日吧。两天之后,还找不到军印,无论如何你们都得走了。我预感到卢州会乱起来,明里不乱暗里也会乱,我不想留着你们。”
乐师留下的笛谱中多收录室韦笛曲。
佛子拿到笛谱,用名笛准提为韦衡吹了两夜笛,重新吹响了韦衡记忆里的室韦乐声。韦衡想了两夜故人。
第三天,镇军府的梅花开了。
作者有话说:
①曹植《求自试表》:常恐先朝露填沟壑,坟土未干而身名并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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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子不说什么,但是佛子内心对韦衡是比较认同的,否则他也不为韦衡会吹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