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
假房安世将自己的过去描述的很简略,他对第五岐说:“我本来没有名字,自己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四郎。我在小时候被卖给了沈朝南海郡王府,入了奴籍,做了仆人。南海郡王一家在高宗朝投靠了许朝,带了我这个家仆一起出逃。我和南海郡王的次子差不多大,南海郡王怕许朝先礼后兵,最终会害死他全家,所以调换了我和他次子薛叔莲的身份,想让我当他儿子的替死鬼。
“那时许朝的国势强盛,有一统天下的志向,为了拉拢南朝的将领,厚待归降之人——南海郡王家归降后,没遭受什么算计,在北地过得不错。来北地时间久了,南海郡王越来越忧心一件事:他怕别人看出我不是他儿子。我那时年岁不算大,识字不多,懂的也很少,恐惧南海郡王的威势,向来害怕他,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不敢反抗。不久后,我乖乖听他的话,被他送到了佛寺里……我想吃肉、不想吃素,想穿丝绸织就的衣服,可我后来成为了比丘。
“我渴望还俗,渴望凭自己的本事建功立业。南海郡王嘲讽我、威胁我、哀求我,告诉我我一辈子不要想离开佛门。我等着他死。乾佑三年,哀太子送了他一样大礼,他死了。或许我曾为他的离世而难过,但我感受到更多的是……解脱,没人能再管着我了,我希望还俗。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儿子忽然告诉我:不可能。他也当了出家人,名叫昙澈,他想活着、缩在一个角落里安安稳稳活着,他不能放我回到俗世之间,再次掀起一段旧尘。他说我若还俗,那我们二人就一同去死吧。
假房安世以寥寥几百字概括了自己的前尘,他说:“我的往事便是如此。”以这句话结束了对往昔的主动追忆。
第五岐问他:“我该如何称呼你?”
“叫我‘房安世’?你叫我‘薛叔莲’,可我真是厌恶透了这个人名。”
第五岐冷眼看向假房安世,说:“你不觉得自己厚颜无耻么?你偷窃了一个人的名字,据为己有。”
假房安世说:“我不做贼,我做盗匪,就是做坏事,我也做得光明正大,绝不畏畏缩缩——我就是想用这个名字。我做房安世时,觉得快活,所以我便用这个名字。”
“你杀了他,又用他的名字,你真的能安心么?”
“我杀了他?你想知道真相?门外有人也有人想知道吧,门外有人在记事写卷,我听见写字声了。我罪大恶极,快要死了,所以我也不屑于再撒谎,因此,凡我说的,都是真相:以前那个房安世不是我杀的。我从未处心积虑谋杀他,我还救过他。”房安世扫了自己对面的第五岐一眼,说:“我会把事情都说出来,只不过……第五岐,你确定要让人一直在门外听吗?你确定要让他记下你父亲、你师弟等等等等你所认识之人的秘密,并且要让他们在文字中袒露人前、再次惨死吗?”
“房大人,是你丝毫不给逝者尊严,错不在我。门外有记事、有守卫,我不会让他们离开,也没有权力这样做。”
“好,你心够狠。那就这样办吧。房安世不是我杀的,他死在了外族手里。我说过,一切开始于一场临时起意。这世上没有那么多阴谋阳谋——你太高看人的行动了,人一旦行动,计谋就总是要出差错。我也是个人,做事同样有一千一万个疏忽,你抓住了几个,又借到了比我更强的权力,我这不是就被你送进大牢了。”
“他在乾佑四年,死在了大屏关外,是吗?”
“是。”
“你没有杀房安世,那你颔下的伤疤……不是房安世留下的?”
“不是,是你师姑阿那耆尽宁药师留下的。尽宁死了,我亲手杀了她,她是第一个死在我手上的活人。凡事皆有因果,如果世上不曾出现尸疫,我不会知道杀人的感受,既然杀过狂尸,已生起过杀心……杀人之时,我便没那么胆怯了,事后虽然恐惧,但是恐惧不多。人的肉身与牲畜并无差别,都为刀剑所割害。”
第五岐径直掐住了假房安世的脖子。假房安世眼中充血,额上青筋暴起。他盯着第五岐——
第五岐紧紧咬着牙,硬生生逼自己放开了手。
假房安世再次得到喘息的机会,猛咳起来,咳得几乎要呕出来。
他的嗓子哑了,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了润喉咙。
第五岐压抑着怒气,语气阴沉地对他说:“继续讲。”
“乾佑五年,咳咳……我以为还俗无望,听说太叔将军在大屏关外遇险,决定去为太叔将军解围,以此替代我纵马博击功名的念想。壮志难酬,我可真是知道壮志难酬的滋味,我也曾是个血气方刚的男儿!如果我是个废物、毫无本事,可能一切都会不一样。那次,尽宁与我一同出关。太叔将军几次无法返回关内,高车人已知道她回不去了,围困了她的军队。
“我在这种困境中见到了房安世——他瘦得吓人,头发蓬乱,形貌如同饿鬼。他的双足受伤,溃烂生蛆,无法行走,那时正裹着一条恶臭的被子,坐在一块大石后面……等死。他见了我,知道我是来找太叔将军之后,称我为义士,他托我在他死后割下他的头颅,带给他的家人。我对他说,我若只带他的头回去,他的家人恐怕会误以为我是凶手,他便从衣服下拿出了他的受命文书、告身以及过所,把这些证实身份的东西全都交给了我。我那时才知道他叫房安世。
“我那时只有救人的心思——任谁见到关外的惨状,都会只剩下满腔热血、一身激愤,根本生不出其他心思。房安世的颧骨饿得高高突出,若不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是亮的,他几乎已经是一个死人了。我抱起他的头,尽宁拿葫芦喂他喝水,他喝了水,喘了很久,忽然说我与他长得像,我说他瘦得没有人形了,他说‘像呢,我远远看见你,恍惚以为自己魂魄离体了。’他说晚上有老鼠啃他的脚,我和尽宁便陪他在荒野中过了一夜,为他驱赶啃噬他双足的虫鼠。
“第二天天亮时,房安世说我有一把好剑,活物都怕我的剑;然而到中午时,他就说不出话了,他指了一下我的脸,又点了点自己的脸,发不出声音,只能默默流泪——他似乎在表达自己瘦得太可怜了,我和尽宁又喂他喝了一些水。第三天,他死了。我没有割下他的头……他,饿了太久,变得太轻了。我想把他的全尸背回关内,交给他的家人,让他们安葬他。
“在回去的路上,我遇到了其他朔州的士兵,那是一些逃兵,想买我的马。我从他们口中知道了房安世作战十分勇猛,他被高车招降,可是绝不肯投降,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说我见过房安世,一个逃兵说我与房安世真是有缘——他说我们长得也像,只是我是单眼皮,他是双眼皮。我们像吗?逃兵的话在我心里种下了种子,我开始反复考虑这件事。
“岐山佛门的药师有秘术,有人说这秘术是治伤无痕。你母亲被称为佛相妙手……佛有三十二相。我从尽宁那里得知,岐山药师稍稍能为人改变相貌,这才是岐山药师真正的秘术。我和房安世长得像吗?我对尽宁说,我敬重房安世,希望自己的眼睛也能像他,这样我照镜子时,便会想起一个英烈——他替我在关外活过一回,我愿意将自己的福德送给他一半。于是我的眼睛变得像房安世了。
“朔州春天的天气变幻莫测,倒寒来得毫无预兆,我记得那时关外恰好下了暴雪,白毛风漫天刮起,我们没办法赶路。我和尽宁以及一具尸体在破旧无人的石房子中躲避恶劣的天气。尽宁改动了我的眼睛,要我十日内不要见光。第十一天,我照了镜子——当我看见镜子里的影子,我忽然想起了南海郡王说过的冒名顶替案。
“隆正十二年,朝中凌迟处死了一个盗窃他人告身文书、顶替赴任的贼官,南海郡王反复用这件事恐吓我,让我不要妄想还俗——他说一旦我的真实身份被人查出,我也会被凌迟处死。我看着镜子,再次想起了还俗的事情……如果我能变得像房安世,而我有他的身份证明,为什么我不能是他。
“房安世出自房家,他是高门武家子弟,我若是他,我便能建功立业、娶妻生子,我便能手握强力……我的想法漏洞百出,此后种种事件,都肇始于这样一场漏洞百出的临时起意。尽宁知道我的身份,我想如果我杀了她,不遭到报应,那这个世界便是一个唯有强力的无情世界,不会有鬼神、也不会有善恶,没有道德。世界的本相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恶念生出,反复纠缠折磨我,让我不得安宁,我要杀了尽宁,以此验证我的道。如果我感到懊悔、如果我的所作所为被人发现了,那我便自杀,以我的性命偿还一切。
“尽宁……我与尽宁情同兄妹。决定杀她的时候,我感到了不舍,面对着她,我又感受到了恐惧。我的手软了,腿在颤抖,我逼着自己刺杀尽宁,我一剑刺过去,没能正中尽宁的心脏,尽宁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反应过来后,拿匕首割向我的脖子。我又捅了她一剑……血,喷了出来,溅了我一脸。我觉得自己疯了。
“我拿着剑,站在屋中,房安世的尸体旁观了一切。我看着尸体,在它头上踹了一脚……我捉出尸体上的蛆虫,放在它的眼睛上……吃吧,吃了他的眼睛,吃了寂照的眼睛。随后,我把自己从不离身的涂剑、割剑留在了房间里。寂照和阿那耆尽宁死了,往后,我是房安世。
“我还留在石房子中。雪路隔绝了人烟。我和两具尸体独处,我不断地想起尽宁,生了一场大病……在时冷时热的幻觉中,我希望能有人忽然踹门进来,指出我是凶手,然后杀了我。我又希望尽宁的尸体能站起来,指责我、虐杀我,然后把我拖下地狱。我不断地后悔、恐惧……我知道自己已经犯下了最愚蠢的错误。
“我等待死亡的突然到来。我在病中情绪惶恐、心跳不止,可我发誓,我绝不念一句佛经,绝不忏悔——我要用我的一条命来证我的道,如果我死了,我的道就是假的,我会为之付出生命。
“然而,没有人踹门进来,尽宁也不会死而复生向我复仇。当我病愈之后,我便明白了,这世间并无报应,也不需要佛法。天地没有情感,唯有强力的法则在其间运转。草木无强力,被其他草木遮盖、绞杀,于是枯萎。人无强力,被人欺负,最终惨死。我渴望握住权力。
“我像是从一场做了四十年的梦中醒了。我开始处理尸体。天寒地冻,我挖不开冻结的土层,于是我分割了尽宁的尸体,将她分为九块,抛在了荒野之中。我将房安世的尸体伪造成我的尸体,我看着一具腐烂的尸体,觉得死的果然有些像是自己。
“我不停地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希望能补上漏洞。我告诉自己,若是能回到关内,是该杀了薛叔莲了!我要去白马寺杀了他,杀了我这半生梦魇的来源。不会有人为薛叔莲复仇,因为这世间就是这样,欺软怕硬、毫无道德,仔细看来……原来只是一片废墟,而唯有强力,可以筑基其上。
“我要入关,于是我蓄起了胡须,遮住一部分自己的脸。哀太子防备边军,军不识将、将不识军,我从并州入关,称自己是房安世,在朔州太叔将军帐下任职……太叔将军出关,遭遇战败,全军死伤过半,我逃了出来,求他们救我。
“他们救了我,我托他们与房安世的家人联系,让他们写信告诉房安世的家人:我的身心遭受重创,不得安宁、不敢见人,必须要到佛寺中静养,等我养好心病,就会回家。我将我从房安世尸体上找到的玉佩和从他头上割下的一绺头发,同信一起寄给了他的家人。随后,我带好告身文书、身份过所,去了长安郊外,借住在阿育王寺……长安的佛寺,既是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你的父亲比薛叔莲先死。他常去岐山,当然认得我原本的样子,他似乎又知道岐山药师的秘术,因此他在偶遇我后,叫了我的名字。你家那时还住在长安,我离开佛寺,要从长安去洛阳,去白马寺杀薛叔莲。在阿育王寺的山门外,你父亲偶遇了我,他叫我‘寂照法师’,我说他认错人了,他说我和寂照长得像,不,也像房将军,邀请我去他家中坐坐,我说相逢便是有缘,问了他住在何处。
“我怕你父亲将事情告诉你母亲,第二天我就去了你家,趁你父亲独自在屋中时,杀死了他。我不后悔杀死你父亲,只后悔杀他时下手太急,使出了‘一心归命’剑招,留下了蛛丝马迹。许朝官员的仕途大多开始于三十岁,四十岁亦不算晚,我的仕途刚刚开始,所有挡我者,若力不及我,便该去死。悔?我何悔之有?
“乾佑四年,尽宁、你父亲、薛叔莲死在了我的手中。然后是房安世的妻子、儿子、旧友。乾佑九年,兰奢跟踪了我很久,认出了我,我同样杀了他。他是我的学生,我将他视为自己的孩子,他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我杀了他……我的的确确感到后悔,所以我随后杀了荀淳名全家,为他陪葬——为他了却尘世的愿望。
“我用‘一心归命’杀了你的父亲,你怀疑过我没死,你母亲同样怀疑过我没死。你母亲比你知道的多得多,我希望你母亲死。我担心你母亲对第五家提起过对我的怀疑,我又担心第五珩和他夫人认识我,当乱世来临,乱世……‘乱’?或许乱世才是世界的本相,这是一个只剩下强力的世界,有强力者可以掌控一切。当乱世来临,洛阳被围,机会自己跑到了我的手中,洛阳总是要沦陷的,我不过让这个结局提前了几天到来——为了证我的道,让我走得更远,请你母亲和你全家……一起死吧。
“洛阳被围时,你母亲正在城中,在第五家住着,等你回来。我为贼军指路,作为交换,我要他做两件事:第一件事,悄悄杀了你母亲,然后把你母亲的身体安葬,把她的头和左手给我,你母亲左手第三指有一颗红痣;第二件事,杀了第五家全家,挂起第五家的尸体——你失踪了,我不知道你是死是活,如果你还活着,想必你会听到消息,到洛阳为第五家复仇,然后你会一同死去。
“至于你母亲,一则,她是我的师妹,我不希望她死得那么惨烈,我只是想确认她死了,她死了,我会让她入土为安。二则,她是你母亲,我确实怕你还活着,如果你活着,我不想给你丝毫猜出真正凶手的可能,我不想把事情引向岐山佛门——你不需要知道你母亲死了,你只需要知道,凶手是贼军首领,他把你全家杀了。
“不过,第五岐,你还是来了。在我手握越来越多的权力的时候,你来了。”
作者有话说:
章节名的数字总是被口口,就酱紫吧orz
寂照,一个很难用名字指称他的角色,称呼为“寂照”,也总觉得有几丝不合适。
————个人档案————
姓名:房安世
本名:(无)
曾用名:四郎,薛叔莲,寂照
titles:全书唯一无名氏/一心归命技能满级使用者/全家桶忠实买家(房家、第五家、他本人的建业家庭成员:……)/唯物主义反迷信斗士(?)/《罪与罚》跨时空读者(?)/早期尼采超人哲学实践人(?)
经历:
卖身成为南海郡王府的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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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上时期顶替薛叔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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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入佛门,成为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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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替房安世,杀死师妹阿那耆尽宁,杀死第五岐的父亲第五璋(寂照之死引发贺兰奢一系列反应,贺兰奢再无老师和师姑,决定复仇,于是找师兄第五岐偷学剑术。第五岐在守孝期满后北上躲避贺兰奢,遇到奉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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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伤病为由,避世不出,设计杀害房安世家人,鸠占鹊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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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出仕,在李瑰帐下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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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送齐王南下,齐王登基,有从龙之功;期间曾向洛阳附近的贼军泄密,洛阳提前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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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定南方多起叛乱,权势渐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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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起刺杀案牵出一系列案件,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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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安世代表作《乱:论权力意志及道德的可能性》
韦衡代表作《真:丧尸的形而上学》
真·房安世(乾佑四年去世版):我的……名誉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