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
北海郡城城东有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宅门外挂着白色的引魂幡。白幡不知挂了多久,其上写着两行字:“金童”“玉女送西”,幡纸的下半部分被血手扯掉了。
血色的指印印在白幡下方。
那是尸群留下的指印,还是活人在出逃时留下的指印?宅子里还有人吗……
太阳西斜,影子被拉得很长,天空变成了黄色。用“黄昏”来命名一段日落前的时间,十分恰当。
引魂幡在风里飘动,黑门、白幡、败坏的血色,都被黄昏加以晕染。士兵们站在紧闭的大门前,不知为何,一齐陷入了沉默。
侍从跟在荀靖之身侧,他们这队人手跟着荀靖之进入了这条巷子,来处理这条巷中的尸疫。其他巷子里也有他们的人。
五六只狂尸从后方爬来,几个士兵转身搭弓,围住了爬来的狂尸。这附近的尸群是饿了太久了吗,它们瘦得吓人,形貌如地狱中的饿鬼,从后方爬了过来。
荀靖之伸手要去推门,侍从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郡王。”
侍从说:“这、这,小心门里有古怪,太安静了。要不,要不等等其他巷子里的人来了,咱们一起进。”
侍从害怕一打开门,发现门里躺着一地的狂尸——宅前既然挂着引魂幡,宅里想必办过丧事……棺材里的尸体已经腐烂,散发出腥臭恶心的气味,宅子里有一地纸钱,躺倒的尸群自纸钱中齐齐地站起来,脸上还沾着纸钱,迅猛地——
迅猛地冲向他们。
荀靖之说:“不必等,我先看看门后有没有东西。”他推了一下门,没推开门,他说:“暂时放心,门是锁着的,有东西也不会立刻冲出来。”
门后没什么动静,饿鬼般的尸群在荀靖之等人身后爬动。
荀靖之举起手,用杀生剑的剑柄叩了叩门。
众人盯着厚重的黑色宅门。
“咚”、“咚”。
叩门声沉闷。
门后没有声音。门后似乎没有尸群——如果有尸群,它们察觉到人气和声音后,应该已经跑过来了。
荀靖之将杀生剑伸进门缝中,割开了门闩。侍从不敢呼吸,等待着这扇厚重的大门打开。
荀靖之一脚踹开了宅门——
宅子里没有纸钱,只挂着引魂幡。金童前接引,玉女送西方,灵幡上的男女童子注视着所有停在门外的人。多少人,三十多个人,还是四十多个人。都是活人。
荀靖之并不在意引魂幡,说:“进,进来先关上门,不要留下后患。我去前面看看。”
侍从说:“郡王!我和您一起去。”
荀靖之说:“我从房顶上走,你们聚在一起,互相护着对方,一起往前走。宅子里有人。”
随行的士兵们涌进了宅子,有人?他们看向荀靖之。侍从问:“有人?”他可一个人影都没看见啊,有鬼还差不多。这鬼宅子,安静得吓人。
荀靖之说:“地上没土,我可不知道狂尸会扫地。不用太害怕。”
“哦。”侍从松了口气。
荀靖之安抚众人道:“我们人多,不必怕。有事就吹笛,其他巷子里的人会赶过来的,大军就在城东,我们不会被困在这里。”
他往前走了几步,走到第一重房子前,提剑翻上了房顶。
侍从和士兵们走了过去。一个士兵仰头问:“郡王,这宅子是几进的?”
荀靖之说:“五进,后面没人出来,人们大概是躲在屋子里了。灵堂在第二进。”
侍从看向房顶上,在黄昏的昏黄色中,荀靖之独自站在房顶上,与房檐上的脊兽一般,因逆光而变成了黑色的影子。
侍从问:“没看见人吗?”
荀靖之说:“有不活不死的人,我看见宅子外面聚起来尸群了。”
侍从说:“您还有心情开玩笑啊。”
“要是宅子有狂尸,早出来了。”荀靖之说完,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对众人说:“小心点。”
士兵说:“啊……不是没狂尸吗?小心啥,咱们这就过去呗,一个好宅子,收拾出来,其他兄弟也能来这里落脚,晚上也有过夜的地方。”
荀靖之说:“不知道宅里的人把我们当敌人,还是当朋友。”
“嗐!”一个士兵拍了拍他旁边士兵的肩,说:“那自然是朋友了,郡王,我要是被困在这儿,我看见活人来了,我喜极而泣啊。”
他向四周喊了一声:“朋友们,我们乃许朝的官兵!!出来吧,出来吧!”
没有任何人回应他。
寂静。
还是寂静。
没有人……吗?那扫地的,不会是鬼吧。
荀靖之说:“看来宅里的人不欢迎其他活人。”
士兵们拿好了武器。
侍从说:“郡王,不如快些进去,我们走得越慢,里面的人越有准备的时间,我们现在就冲过去,把他们抓住,问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没想着抢劫嘛,先礼后兵,他们既然不出来,那我们得抓一个人,问问。”
荀靖之点了一下头,众人围在一起,迅速向宅子深处走去。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自宅子深处响起。宅子的墙壁颜色灰暗,黄昏时刻,阴影广大,阴影几乎要将走在廊下的人吞噬,这尖叫惊得所有人的头发竖了起来,墙壁似乎被尖叫声无限拉长,绵延绵延绵延,绵延至可怖之处。
荀靖之等人立刻抬起了头,看向前面。
尖叫声再次响了起来,有人跑了过来——
士兵立刻搭弓,荀靖之喊:“停手!”他的话音没落下,几支利箭已经飞了出去,一支箭射中了从前面跑来的赤身裸体的女子。
那箭射出去的时候,侍从也看清了跑来的是个女子,啊,这箭射得太快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处在未知的环境中,前面突然冲出来了东西,自保是最重要的。
荀靖之脱了披风,侍从要护卫荀靖之,他明白荀靖之的动作的含义,立刻挡住他,拿过他的披风,向中箭倒地的女子走了过去。
那女子嘴中不断涌出血来,血染湿了她委在地上的乱发,她说:“没有……神仙……”
没有神仙。
侍从用披风盖住她的身体,确认没什么危险后,才肯让荀靖之走过来。荀靖之蹲下身,问中箭的女子:“你是这家的人?”
那女子的脸被血污染,看不清太样貌。她一手捂住不断流血的伤口,一手去抓荀靖之的膝盖,眼里有泪,“嗯。”
荀靖之为她披好披风,说:“忍着点,地上凉,我抱你起来。”将她抱了起来,对侍从说:“找屋子,让娘子休息。”
侍从去找房间,荀靖之抱着那女子往房间中走,问:“娘子,我不为你拔箭,我拔不好你会流更多的血。抱歉,我的士兵出手太快了,郎中会来,会为你处理。我想问你,宅子里有异常?”
士兵环顾四周,隐隐察觉到有人正在暗中窥视他们。
荀靖之怀里的女子忍着痛苦,对他说:“降灵,他们说……我爹在,没有、没有。我……”女子的口中不断涌出鲜血,她想搭住荀靖之的脖子,让自己不掉下去,然而她没有这样的力气了,她断断续续说:“我……不信,我爹……他们怕。不是我爹。”
荀靖之从女子的话里推测:“娘子,宅子里有人降灵,请来的不是你的父亲。其他人怕他。”
“不是我爹,没有、咳咳咳,没有神仙。”女子的额上满是冷汗,哭着说:“我爹不会、不让我穿……衣服!”她喊完这一句,疼得晕了过去。
降灵。侍从听见宅主的女儿这样说后……他想,这宅子里,真的有鬼吗?!降灵请来了一个不是宅子主人的亡魂。
黄昏时刻,光暗交融,这是亡魂的时刻。
荀靖之将女子放在床上,为她紧紧扎住患处,留了两个士兵守在门口,带其他人继续向宅子深处走。他说:“我不信降灵之事,即使真能降灵,这宅子请来的灵也不是对的灵,它该死。我们往前走,凡有信灵不信活人的反抗者,动手绑了,不必手软。我们要尽早出去,得叫军医来,为伤者处理伤势。”他问众人:“你们怕吗?”
众人回道:“不怕!”
一个士兵骂了一声,说:“咱们这么多人,一身正气,怕他个不要脸的占家鬼!”
“好,不怕就对了,诸位郎君,拿好兵器,我们可以散开了,我们在灵堂见。这宅子里既然有人能降灵,那就抓住他,我倒要看看他的本事,我要看看他是真有本事,还是在装神弄鬼。谁抓住了他,有赏,赏三两金子!”
众人齐道:“是!!”随后分散开,去捉藏在宅子深处的人了。
侍从跟在荀靖之身后,一起向宅子深处走。
荀靖之对他说:“想要金子吗,去吧。”
侍从说:“我跟着您。”
“你去吧,我不会离你远了,我会照顾好自己。你只跟着我,是浪费了你的身手。宅子里既然都是活人,怕什么。”
侍从说:“不了吧?”
“去吧。我也不去远处,我也去后面,你一抬眼就能看见我。四周都是披甲带刀的士兵,进了宅子,我们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侍从有些心动,对啊,四周都是他们的人,他说:“谢谢郡王,那三两金子,您给我留着!”说完拔出刀,和其他士兵一般,往前跑了——他也想抓住这宅子里装神弄鬼的人,和尸群相处太久了,他怀念捕捉活人时的感受。
就像荀靖之说的,四周都是披甲带刀的士兵,都是他的兄弟,他怕什么?怕一个子虚乌有的鬼吗!
侍从往前走,看见了宅子里的人,他们打扮得像神仙壁画上的人物似的,头上戴着金钗。侍从想起来宅子主人的女儿说的“没有神仙”,一把扭住了一个装神弄鬼的人。
那人在他手里挣扎,大骂:“老爷会劈死你的,老爷会劈死你的!”
前面突然有士兵大喊了一声:“有狂尸!”
有狂尸??侍从将抓住的人的手拧在他背后,踹了他一脚让他闭嘴,问他:“你们这宅子怎么回事?!”
那人说:“我们老爷在呢!不听话的,都变狂尸,都变啦!但我们不会被狂尸咬。你快放了我吧!”
“放屁,你们老爷死了,大门前面还挂着白幡呢!灵堂在前面。”
“我们老爷是神仙,你不知道,我们能看见老爷,他是城隍了,我家里有三百个骷髅走路,老鼠在老爷的灵堂里娶新妇。你看、你看,灯笼到处飘呢!”被侍从拧住的人直勾勾地看着天,似乎真的看到了飘浮的灯笼,他吐了侍从一脸口水,说:“你是傻子,你看不见,你放了我跪下,否则你就会变狂尸。”
侍从扯下他的衣服,捆了他的手,把他扔在了原地。
那被他捆住的人喊:“你看不见吗!你看不见吗?灯笼上写着‘奠’字,那么大的字你看不见吗!你要死了。”
天上哪有灯笼飘。有吗?侍从回首找了一团布,塞上了那个人的嘴,嫌他聒噪。这宅子里的人怎么疯疯癫癫的。
家仆或者家中的大小主人,在屋子里逃窜,有士兵生了气,大喊:“别跑了,我们不是贼,是官兵,你们站定了,老实交代怎么回事!!你们主事的人是谁?!!你们在藏什么!”
就在这时,侍从真的看见了狂尸……在地上爬。
瘦弱如饿鬼。
这宅子好古怪,真的有狂尸?!!他立刻望向四周,寻找荀靖之,怕他的郡王出事。
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的狂尸半爬半跑进了一间屋子,屋中的人尖叫起来。侍从没看见荀靖之,猜测他或许在屋子里,提刀向着屋子里走去。屋门大开,竹帘半卷,一个披着锦袍的人躲在竹帘后的床底下,落到屋中的夕阳亮得刺眼,如同在地上涂了一层金粉,她那绣着百蝶的锦袍在光里显得无比华丽。
狂尸踩住了她的衣角,衣袍的主人吓得在床下哭叫。
侍从举刀去砍狂尸的脖子,血喷到了锦袍上。
也有血喷到了他的身后——
他转过头,发现荀靖之在他身后,手里拿着剑。
荀靖之杀了忽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一只狂尸。
金光落了一地,荀靖之就站在光里,如同被涂上了金粉。他手里的杀生剑,剑端正在滴血。
床底下的人钻了出来,原来床下不只有一个披锦袍的女人,还有一个做道士打扮的男人,荀靖之反应极快,推了一下竹帘,走过去踩住了那个道士的袍子,那道士忽然跳了起来,将藏在手里的土灰洒在了荀靖之的脸上,下一刻抱住了荀靖之的腰,想要把他摔在地上。
荀靖之被道士抱住,也反手抱住他,还没等那道士反应过来,荀靖之已经拽着他躺到了地上,猛一翻身,用肩压住了那道士的脖颈。那道士吃痛惨叫了一声。荀靖之下手一气呵成,压住那道士时丝毫没有留情,那道士的锁骨似乎被荀靖之压断了。
侍从一脚踩住了道士的脑袋。
荀靖之站了起来。
侍从对着道士骂道:“你狗胆子真不小啊。”
那道士在地上喘息,喘息间盯着荀靖之,脸色越来越古怪,他忽然露出恐惧的神色,对侍从说:“他不是人、他不是人!他不是活人!”
侍从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许因为那道士恐惧的表情太真实,他听了那道士的话,竟然也看向了荀靖之。不是人……吗?
荀靖之站在原地平复呼吸,被侍从看着,隔了片刻,开口对他说:“前天你摔了一跤,摔到了枯草丛里,身后沾了一堆鬼针草,你自己看不见,是我告诉你的。我不是鬼,是荀靖之。”
侍从摁住道士的脖子,道士又惨叫起来。他骂说:“少胡说八道!”对荀靖之说:“郡王,您自然是郡王。”
荀靖之说:“塞住他的嘴,让他少说几句。妖言惑众,今天晚上审一审他。”
侍从捆起了道士,因为自己莫名地怀疑了荀靖之而感到尴尬,他说:“啊……院子里,有狂尸。郡王,这宅子也不太安全呢。”
荀靖之说:“宅里的狂尸其实咬不了人。”他拿剑拨过那颗被侍从砍下的狂尸头,将头上的五官转向了侍从。
侍从这才看清了那张脸,他在那张脸上看见了一个黑洞。
狂尸的嘴黑洞洞的。
它没有牙齿。
荀靖之说:“这道士不是好东西,他是假道士真方士。我问了一个婢女,她是小姐的贴身婢女,她和我说了宅子里的事,宅主过世,夫人请他降灵,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城里发生尸疫了。由于宅里在降灵,所以除了马厩外,都关着门,只有马厩里的马夫变成了狂尸。
“方士说主人已回来了,在庇佑家宅,所以宅子不曾遭殃。他自称是宅主的代言之人,故弄玄虚、妖言惑众,夫人十分信他的话,众人在晚上竟然也看见了主人的鬼魂,看见有骷髅在宅子里走,于是都有些怕他。”
荀靖之蹲下身,拿出那假道士真方士嘴里的布,问他:“你手里有幻术粉,对不对?你是从渤海国来的吧?”
那方士不说话了,只是愤恨地盯着荀靖之。
荀靖之说:“‘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姗姗其来迟。①’幻术虽好,终究还是假的。”他把布塞回了方士的嘴里,对侍从说:“他会幻术。”
幻术?侍从不知道何谓幻术,这不是寻常人能够轻易接触到的东西。幻术是能让人看见什么东西的吧。
荀靖之站了起来,说:“幻术给人看的大都是假的,这方士也做了些实在的,他拿宅主的家产拉拢了几个打手,在宅里养了咬不了人的狂尸,恐吓其他人。他让人在马厩通往宅子的门上开了一个小洞,谁不听他的,他便敲了对方的牙,把对方的手塞进洞里,让外面的狂尸咬他,把人变成狂尸。他们养着这样的狂尸,告诉宅里的人:谁不听他们的,就会变成这样,生不如死。
“这宅子因为尸群的围困,暂时与世隔绝,宅里很坏恶,既有恶人,也有恶仆。宅里很多人怕这方士,既怕他会降灵,也怕他把活人拉去变成狂尸。记得宅子外面爬行的狂尸吗?它们很虚弱,那些狂尸是他让人从宅子的房顶上投出去的,宅子里后来没地方养那么多狂尸了。”
侍从反应过来这个恶方士做的事,恶狠狠踹了方士一脚,说:“狗东西,怪不得你怕活人来,你知道活人一来,你们作威作福的日子就到头了!”这是什么道理:尸群围困活人,活人借机折磨活人——利用尸群折磨活人。
那方士被踹倒在地,死死瞪着侍从,似乎想要把他瞪死。他又盯着荀靖之,目露凶光。荀靖之垂眸看了方士一眼,丝毫不在意他的目光,他淡淡地说:“你利用了尸群,那我觉得,你该被尸群活活咬死。”
荀靖之说话的语气很平淡,但侍从感到了荀靖之的愤怒。那愤怒会带来一种令人背后生凉的恐惧。从这句话里,侍从体会到了荀靖之是一位说一不二的郡王。
侍从已经知道了这个方士的下场。
他知道了,北海郡城城东有一座有着黑色高门的大宅,宅子里有一个实在的棺材、一个虚假的鬼。人心膨胀如鬼,恶意遍布整个宅子。在宅子里,活人与狂尸都没有尊严,一样被侮辱。
原来在人心的恶意里,活人与狂尸都可以被夺去尊严,一样都被侮辱。
人有时候该死。
作者有话说:
①刘彻《李夫人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