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了韦衡
按许朝礼仪,在举行封侯之礼前,获封之人要先在家中笼居七日,再等待三日,才能参加受封仪式。
笼居七日,沐浴静心,长谢天恩,到了第七日,陛下将赠之铸有“受天百禄”四字的金鱼佩,获封之人接受金鱼佩,上表谦虚地自述自己对于德不配位的惶恐、感谢陛下的荣宠。
随后的三天中,如果天地之间不曾出现异象,那么在第四天,举办封侯仪式,正式成礼。
四月初六到四月十二日,第五岐笼居在青溪附近延巳里的一处宅邸中。宅邸是陛下送给第五岐的,陛下没在高平郡王住处附近给第五岐送宅子。
陛下觉得水目山好归好,终究还是离人群太远了一些,延巳里在青溪附近,里坊中住的大都是贵公子孙,其中没有普通里坊的嘈杂吵闹,但是也有人气。陛下第五岐说:“阿岐住在这里,八郎便会经常出门走走。他住在你家的时候,譬如冬天下雪,你们两个在廊下就着炭盆暖手,偶尔听见巷子里有人走动,这时才会真真切切有活在人间之感呐。”
陛下以前是个闲散的亲王,下雪时待在长安,和亲兄妹在宅中烤火取乐,不时有意料之外的人来拜访他——屋中的侍女穿起木屐走到廊下,去帮主人看一看来客是谁,木屐趿在廊下的木板上,发出轻轻的回声。那一声声回响……就是活在人间的声音。
然而,那样的人间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陛下当了皇帝后,决定能替外甥和外甥女们想一想,就多想一想。他们是一家人,而他现在是长辈了。
第五岐在陛下送给自己的宅邸中笼居了七天,第七天写了《谢恩表》。四月十三那日,第五岐能离开宅邸里了,他出门去了一趟西州城。荀靖之在西州城办公。
朝中传出消息,房家无人,而第五家阿岐回到了北方,陛下见到第五家阿岐后,十分怀念昔日的武家。许朝太祖曾说过:“吾之治天下,先宗室、再勋贵,再士族。”鹤仪第五氏等高门武家乃是与云平荀氏一同崛起的勋贵,本来比士族更受重视,然而乾佑之后,武家渐渐衰落——几十年的风气,在短短五六年中发生了变化,江表门阀重获荣名,陛下思及“武家三雅”,有意举办一场盛会,到郊外观猎、请朝臣作诗,最后,命众人切磋音乐之技。
朝中传出的消息不是假的,陛下确实有举办几场比试的意思——竞猎、斗诗、斗乐。竞猎可以展示一个王朝的武力,庄宗未曾避居深宫之前,朝中每年都会举办秋狝。许朝困居南方,陛下性格温和,不喜欢游猎,然而他并非不怀念昔日的游猎与出行。朝中将有一场竞猎,荀靖之带人修好了运渎之后,便在西州城的校场上练习射箭。
第五岐去西州城找荀靖之,下车之后遇见了城门郎隋平,他不认得隋平,但是隋平认得他。以往在长安时,隋平的父亲任太子中舍人,第五岐的外祖父魏国公去世时,隋平的父亲带着隋平去吊唁了魏国公,隋平在那时见过第五岐。
魏国公去世,魏国公的女儿早已脱离尘缘,不能为父亲处理丧事,而第五岐姓第五,不是杨家人,因此,魏国公的丧事是由魏国公的弟弟主持的。叔外祖父主持事务,第五岐在长安守灵时,大多时候不必亲自接见客人、表演自己的哀伤。
隋平和父亲进了灵堂,灵堂中的人发出一阵哭泣声,有一个穿了一身重孝的少年人为他们向火盆中添了纸钱。离开灵堂后,父亲对隋平说魏国公家后继无人了,隋平问父亲向火盆中添纸钱的人是谁,他觉得他虽然年轻,却很有气度。他父亲说:“那是魏国公的外孙,姓第五。太子殿下不会把杨家的东西给第五家。”
杨家衰落,后来第五家没了人。隋平在听说第五家殉国时,还曾叹息过,他以为魏国公的外孙第五岐也一并没了,而高平郡王一直寻找第五岐,不过是一种执念罢了。不过,建业人最近都说第五家阿岐回来了。在西州城外,隋平看见第五岐,觉得这大概就是第五岐,试探着叫了一声:“第五公子?”
隋平已步入中年,面色白皙,唇上蓄须。第五岐看向他,觉得眼生,颔首致礼后问:“大人是……?”
“第五公子,您真的回来啦?!您大概不识得我,我是城门郎隋平,表字业简,在家中排行三十二,人叫我隋三十二。我见过您,啊……是在长安见的。我看着像您,好多年没见,一时也不敢确定。”
城门郎又称城门校尉,第五岐道:“原来隋校尉。”他向隋平问好,和隋平互相行了叉手礼。
隋平问:“第五公子来找郡王么,还是有事?”
第五岐回答说:“没什么事,我来找郡王。”
隋平道:“这可是不太赶巧了,郡王没在城里。不过一会儿也就回来了。我来处理公务,不必见郡王,但是我听说郡王出城了。西州城的马场太小,郡王出城跑马去了。我听说陛下想要去郊外游猎,我那里的年轻武人个个都想着出风头呢。”
“原来郡王出城了,多谢隋校尉告知。校尉这是要离开?”
“对、对,我是出来,公子是要进去。您等上一等,郡王也就回来了,这不是快散值了嘛。”隋平说着改了想法,道:“要不我带您进去吧,我也没什么事。唉……我们都是北人,我看见公子下车,觉得面目熟悉,那一瞬间真有眼热鼻酸之感。”
第五岐向隋平道谢,隋平和随行的人打了声招呼,和第五岐一起进了西州城。西州城虽然叫“城”,占地却不算太大,其地大概有宫中的华林园一半那么大,拿寺庙来做比较,或许相当于三个瓦官寺。
隋平进了西州城,看见了一个身姿雄伟的中年武将,叫他:“老茂、老茂。”
被隋平称为“老茂”的人走过来,“嗨呀!”他叫了一声,对隋平说:“你怎么走了又回来了?”
“我遇见了郡王的朋友,第五家阿岐。你和我说郡王不在这儿,那你替郡王招待一下客人吧。”
“哎、哎。”老茂朝第五岐问礼。隋平对老茂说:“我把郡王的朋友交给你了,你别怠慢了客人。”
老茂笑隋平说:“你又不是主人,管的事还挺多。我能怠慢客人嘛!”
隋平和老茂说了两句话,朝第五岐点了一下头,这才走了。
老茂对第五岐说:“郎君不必多礼,我也懒得来那一套虚礼。隋三十二叫我‘老茂’,我向你介绍自己:我的汉名乃是赵茂。我又叫阿质达显,我祖上是苏骨干人,太宗赐我祖父赵姓,我家自此就有了汉姓。我虽不是汉人,但是我这一族早早就搬到关内了,住在并州,我觉得自己也算是个汉人。可我不是完完全全的汉人,过得有些受气。我陪郡王练武,我不糊弄郡王,棍子打到了郡王,郡王不怪我,夸我有武艺!前一阵修运渎时,郡王看我肯出力,提拔了我,让我当了都尉。”
第五岐说:“赵大人住在并州。”
老茂说:“是!是!并州啊,好地方,我家住在并州西北边,骑驴走十天,能走到平城。哎呀,郎君啊,这多久没个从北方来的人了!我听说过你的名字,最近建业人总是提起你呢,我听说你是从北边来的,你是从哪里来的,可是长安吗?”
第五岐说:“不,我不是从长安过来的。去年我去过平城,我是从并州回来的。”
“啊……啊……”老茂看向第五岐,眼圈忽然红了,“你……并、并州……你是从并州过来的啊。这、这可远了吧。”老茂红着眼圈低了一下头,小声估算:“得有……两千里地吧,还是三千里呢。”
三千里地,地分南北。黄河在北,长江在南——以往北人提起自家的国土,常说“山河”,而南人常说“江山”。
第五岐说:“是有些远。”
“这……这……”老茂似乎有些恐惧继续问下去,试探着问:“并州……咋样了呀?”
“赵大人过一阵就会知道。”
“你不方便说吗?是并州……不太好?不太好啊……”老茂叹了一口气。
“不,并州尚算安好。是陛下自有安排。”
“是吗,是吗?咱们是不是要回去了?!并州可是个重要的地方,一道吕梁山隔开黄河,顺着汾河的谷地,能直接从平城打到长安。唉……长安,安啥呀。”老茂说:“嗐,看我说的这是什么话!一些事我不该问,我先不问,不说那些。郎君是武家子弟,可喜欢弓箭吗?郡王不在,枯等无聊,我带你看看西州城的良弓,郡王能射箭,西州城的武库里有好弓。”
第五岐说:“谢谢赵大人的好意,观看良弓是件美事,不过我不善射箭。”
老茂说:“就看看嘛,咱们也不用拉弓。我带你看看去。”说完请第五岐和自己一起走,带他去了一处藏弓的武库。
武库外的空地上堆着几块巨石,旁边有一只巨大的断头赑屃。巨石似乎是一块碑石,碎成了几大块,其上还残留着字迹,碑头雕刻着蟠龙纹路,龙的每个鳞片都有男子的半个手掌那么大。
老茂解释说石块是清理运渎时挖出来的,有文臣拓印了碑文,看过之后说这是沈废帝给自己修的功德碑,根据碑上的断痕推测,这碑是被人为砸断的——大概是伪帝攻入建业后命人干的。
第五岐一眼看过去,看到了碑上“恶德惟其”几个字,其上下的字模糊不清,难以识读。如果这块石碑未曾断开,那它一定是一座高大气派的功德碑。然而它不但断开了,它还没能像其他石碑一般久立于日光之下、沐浴在风雨之中——它只是长久地被淤泥覆盖着,躺在一处沟渠的底部。如果石碑不曾被人挖出,大概不会有人知道它存在过,那么大概也没人会特意提起废帝、伪帝之争。
老茂说:“这石碑这么大一块,有什么用。”
磐石之劫——第五岐想起了这四个字。石碑不再记录人的功业,或许人力退场后,石碑就成为了“劫”的卷子,劫在其上描摹时间的痕迹。
老茂带第五岐进藏弓的武库,武库中的架子上竖着二十八把良弓。第五岐抚摸过弓弦……弓在空间中射杀活人,石碑在时间中逐渐摩灭。石碑会被埋在地下,过去总是被人忘记,在时间与空间之中,他似乎看到了一片不变的血海。
第五岐忽然意识到,建业并非没有遭受过战火,隐藏在史书的字里行间的不是和平,而是血迹——无论做出什么决定,一旦做出了决定,都会付出代价。
沈废帝弑父称帝付出代价,沈伪帝屠戮同族付出代价,哀太子集中权力付出代价……
假房安世在死前诅咒并嘲笑了许朝的国运,他说如今的许朝就像一座岌岌可危的高楼,众人活在其中,都该小心行事,高楼中不该出现大的变动。如果他死了,高楼的柱子倒塌,会引发一系列变故,没准这个朝代也就倒塌了。
假房安世死,会带来变动,这变动就是代价。但是他不死,以后许朝总要为他没死付出别的代价。北伐会付出代价,而不北伐,也总会有代价。第五岐在此刻再次想起假房安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想起了韦衡——
如果进是在血海中,退还是在血海之中,那么,应该进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