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与臣
庸夫耽世光,俗士重虚名。
三空既难了,八风恒易倾。
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弱龄爱箕颍,由来重伯成。
执圭守藩国……①
执圭守藩国。使持节、荆州刺史、镇西大将军、高平郡王。贞和五年十月末,荀靖之动身回了建业。
荀靖之这次回来,有军功在身,遗留在秋浦的国玺全部被他带回了建业。荀靖之很快就不会再做高平郡王了,他将成为一位亲王。
炙手可热。
建业的大小官员等候在高平郡王府之外,希望见一见荀靖之。江表门阀大势已去,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权势要往建业西北角的水目山下流淌。
蕴真在高平郡王府中一一清点拜帖,给荀靖之写了信。荀靖之看着信纸上的那些人名,只觉得疲惫。
非为乐肥遁,特是厌逢迎。
他不想在建业接见一众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外人,因此在回建业后给长公主殿下写信,说自己身上血腥气太重,请姨母允许自己沐浴静心休整两天。长公主殿下让他不必急着上朝,赐他休沐七日,又赐他香汤浴以示亲厚。
荀靖之回建业后,只回自己的府邸住了一晚,然后就去延巳里的第五岐家住着去了。
他不愿意见到任何外人。
今年的秋意很长,建业的树叶红了很久,颜色艳丽如火。荀靖之不想看见那些红色或金色的叶子——他不想回忆起火焰。第五岐家里恰好有一处只种了芭蕉的院落,他就住在那处种了芭蕉的院子里。
他安安静静地在第五岐家住了两天。
第五岐过几天才会回建业。
先帝孝宗的梓宫停放在建业宫城中的观德殿内,荀靖之自住到第五岐的宅邸后,第一次出门,是去建业宫城。他换了丧服,入宫拜见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然后去观德殿看望了舅舅的梓宫。
他与舅舅,已经一年未见了。去年秋天,建业一别,竟然就是此生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舅舅成为了大许孝宗文帝。
舅舅名叫崇煦。
庄宗与明德皇后的长女名崇劭、长男名崇恺,为君者德劭,其国恺豫。庄宗和明德皇后没有对他们的第三个孩子寄托过过高的期待,崇煦的“煦”留给崇煦自己,庄宗和明德皇后只希望这个儿子一生温柔和乐。
然而崇煦做了许朝最艰难的时世里的皇帝。
崇煦不只是“陛下”,所有皇帝都是陛下,崇煦是荀靖之的亲舅舅。荀靖之出世时,父亲已经过世。舅父如父,他来了建业,舅舅就像是他的父亲。
孝宗文皇帝。荀靖之默念了一遍舅舅的庙号与谥号。
孝仁皇太女……“孝仁”这称呼十分陌生,母亲生前被称为“寿安皇太女”,后来再被提起时,被代以“孝仁”二字。
哥哥的谥号是“康贤”。
二舅的谥号是“哀”。
谥号……意味着亡者。
荀靖之在观德殿内一一思念故人,从外祖父到舅舅,三舅崇煦,他望着殿内沉默的梓宫,忍不住红了眼眶。
皇后殿下见他眼睛泛红,抬袖遮住了自己的脸庞,然后擦去了自己眼里的泪水。
长伴孝宗身边的钟姓随侍宫监在观德殿为孝宗守灵,荀靖之问钟随侍八月十八日的情况,钟随侍所言与崔琬所言相差不大。
贞和五年八月十八日清晨,先帝短暂地醒了过来,说自己口渴。
钟随侍为陛下进温水。
陛下饮水后再次入睡,大概是在梦里见到了母亲明德皇后,清晰地喊出了“母亲、母亲”。
陛下中风后口齿不清,昏睡之后,又醒过来,问钟随侍:“娴君……娴君……”
钟随侍安慰陛下说皇后出宫祈福,傍晚会来,陛下吃力地说:“回……齐地……”
齐地。
陛下似乎以为这是乾佑年间,他是被哥哥困在了长安,而不是身在秋浦。他还是齐王,不曾做那窝囊皇帝。
钟随侍追忆八月十八日的事情,说着说着失声痛哭,荀靖之一摸自己的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满脸都是泪痕了。
皇后殿下同样泪流不止,宫人端来清水,请皇后殿下和荀靖之洗脸。
荀靖之洗过脸后,皇后殿下留荀靖之去自己的宫中小坐,问荀靖之秋浦的种种情况。皇后殿下问及先帝孝宗的皇子,荀靖之没有提起皇子的惨死,只说皇子被门阀国贼带走,陨落在了大殿的大火里。
皇后殿下又问起先帝孝宗的崔妃,得知崔妃不愿意将皇子交给卢鸿烈,被卢鸿烈夺走皇子后拿金剪自戕、血溅行宫,不由得再次落泪。
崔妃入宫时,皇后殿下已经心灰意冷,她与崔妃相见不多,但是知道她待人有礼,凡事多有容忍,有班婕妤之风。
崔妃去了秋浦,崔家未能给她庇护,最后她竟也是孤身一人了……一个刚刚生产过的妇人,如何敌得过卢鸿烈和卢鸿烈身后一众陷入疯魔的江表朝臣。
皇后殿下最后问起了卢鸿烈,荀靖之一一回答。皇后殿下觉得一场大火将秋浦烧得过分悲凉。秋浦行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大火已经熄灭,然而皇后殿下始终无法咽下自己对卢鸿烈的恨意。
皇后殿下未能放下恨意,她询问荀靖之北地是不是有一位尼夫人——她早就生出了入道之心,如今孝宗已不在世间,皇子又陨灭在秋浦,如果她能放下恨意,她想去做一位尼皇后了。
荀靖之对皇后殿下说,许朝北伐功成,即将再次统一天下,伪朝的虚连提放弃长安北逃至灵武、江表门阀在秋浦自焚,如今许朝的国势日益强盛,劝皇后殿下保重身体。他说尼夫人身在洛阳,皇后殿下不如往后亲自去洛阳见一见尼夫人,再考虑入道之事。
皇后殿下叹息了一声。她想起尼夫人的孙子代襄王克俊,克俊年少早卒,她问荀靖之,那么克俊那小小的儿子过得可还好么?她曾听闻克俊的岳父韩先勤能征善战,希望韩先勤忠心为国、功业有成,往后天下安定,能深切关爱女儿及外孙。
皇后殿下居住在深宫之中,不比荀靖之经常外出,能接触到各方军务。荀靖之早就知道,韩先勤已经亡故了。
韩先勤在并州成名,也亡故于并州,他因治理尸疫而获得民心,最终又死于尸疫。荀靖之在江陵郡见第五岐,问及并州之事,第五岐说自己去并州后,遇到了韩先勤——或许那不叫韩先勤,它穿威风凛凛的甲衣,却已分辨不出任何活人了。
第五岐替韩先勤解脱,为他合上了双目。
一具躯体不必再在大地上游荡了。
荀靖之从来没有见过韩先勤,对他而言,“韩先勤”是一个空荡荡的名字,他想象韩先勤的面貌,那面貌未曾变得清晰,又模糊开来。
或许“荀靖之”对很多人来说,也不过是一个空荡荡的名字。
荀靖之对皇后殿下说,韩先勤已经去世了。
皇后殿下听闻韩先勤的死讯,念了一声佛号,对荀靖之说:“郡王,如果我们回了北方,你让代王妃带她和克俊的儿子来见一见我吧。北方战事未停,尼夫人年事已高……剩下孤儿寡母,如何能活得如意呢。”
荀靖之允诺。
宫内已快到落钥的时间了,荀靖之告别了皇后殿下,离开了皇后殿下的宫殿。他打算重回观德殿看望孝宗梓宫,然后就出宫了。
宫人带荀靖之绕回了观德殿,荀靖之未曾想到,自己会在观德殿外遇到裴昙。
裴昙负责了一部分先帝孝宗的丧仪,入宫来送建业尼寺高尼抄写的福田经,用于夜间的焚烧,因此碰见了荀靖之。
裴昙的弟弟裴简被荀靖之押到了建业,裴昙没有去牢狱中见他,裴昙甚至不问荀靖之一句裴简的事情——
裴昙宁愿问周紫麟事,也不问裴简事。
江表门阀被连根拔起,官位有缺,许朝将要重用寒士。裴昙的舅舅陈公绥出身贫寒,在入仕二十多年后,一步一步走到帝王的眼前,官拜同平章事,与尚书、宰相同堂议政。
裴昙早早摆脱了当涂裴家和江表门阀,长公主殿下有意恢复女官制,裴昙即将要有自己的仕途。
太阳要落山了,裴昙和荀靖之一起往宫外走,一群飞鸟自天边飞过,落日将云色染成了金红。
就像是火焰的颜色……
荀靖之叫了裴昙一声“昙姐”。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裴昙,是在堂庭山的华胥峰上,裴昙穿一身男装,穿过山桃花影,叫他“郡王”。裴昙那次是陪她的父亲裴廷贤来上山问仕隐的。
出仕或退隐。
裴廷贤的谥号是“悫”,他是一位忠臣。
荀靖之那时不理解,出仕或退隐有何要紧,竟值得裴廷贤从南方特意来一趟幽州么?那时他还过分年少,天真地以为,一个人如果有了出仕的资格,那么想出仕便可以出仕,不愿意出仕,就挂印归去。
原来势不由人。
他有退心,可时势在前,置身宦海之中,事情已经并非是他想抽身退去,就能轻易退去。
荀靖之的头发白了,裴昙见了他的白发,关心他的身体,问他近来可还安好,荀靖之和裴昙前后而行,说自己一切都好,又告诉裴昙,隐微药师还住在堂庭山上,也一切都好——如果裴昙愿意,以后可以再去隐机观。
裴昙听闻了堂庭山的消息,说:“郡王,幽州的事情,真如隔世了。”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怎么不是呢。”
荀靖之觉得自己或许已过完七世了,堂庭山是前前前前世。他以往总是回避谈及堂庭山,他在离开堂庭山时,堂庭山山上有血痕,山下有尸体,那记忆过于酷烈,让他不愿意回忆。然而如今,那些痛苦,竟也在他心里渐渐淡去了。
他可以心平气和地提起堂庭山了,他还记起了自己在山上的种种修道生活。
荀靖之和裴昙在出宫后,行礼告别,各自乘车回了住处。
荀靖之回第五岐的宅邸中休息了一天,睡过一夜后,清早起来,打算去一趟通觉寺。入菩提觉海,而非置身宦海……当荣耀最为盛大的时候,荀靖之想到了离开,他始终无法抹去这个念头,被这个念头死死纠缠。
责任,他已经尽过责任了。
舅舅对裴昙说,《逆水》原来讲的是贪欲。衣饰、车马、乐舞……眼睛喜欢看好看的东西,鼻子喜欢嗅到香气。
荀靖之未用金银冠冕,只以发带束发,褪去身上所有的饰物,穿了一身素衣,为了遮掩白发戴上了帷帽,去了通觉寺。
六如比丘尼在帐后向信众讲解雪山婆罗门八字佛偈。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释尊的前身是一位婆罗门,在大雪山修菩萨行,遇到了一个罗刹。罗刹对婆罗门说:诸行无常,是生灭法。婆罗门得闻,心生欢喜,希望知道后两句佛偈。
罗刹要婆罗门以血肉饲养自己,才肯继续告知。婆罗门为求佛法,应允舍肉,割肉之时,罗刹现帝释天之形,书“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于雪山之巅,向婆罗门下拜。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世间苦空。释尊以身求法,舍一切能舍,得寂静涅槃解脱之道。
荀靖之站在佛殿外听六如比丘尼布施佛法,不想惊动任何人。然而即使戴着帷帽,也有人认出了他,那人惊愕不已,向他行礼。诸人听说高平郡王在佛寺中,纷纷寻找高平郡王。
荀靖之不愿意打扰佛门的清静,没有拜见六如比丘尼,离开了通觉寺。
第五岐后日才回建业,他的宅邸在名义上乃是空府。荀靖之从通觉寺回到了第五岐的府邸,门人忽然向他传报:有人来拜访侯君。
人人皆知第五岐不在建业,现在来拜访五岐兄的,恐怕是个糊涂人,荀靖之不打算替第五岐招待客人,随口问了一句来拜访的人是谁。
门人递上来人的名帖,说:“是日本国使者,叫西园寺清正。他与侯君认识,其实前两日他曾来过,我不敢透露您住在这里,请他先离开了。没想到今天他又来了。”
是西园寺清正。
荀靖之想了想,说:“让他进来吧。”
门人答“是”后,去请西园寺清正进府。
清正和第五岐交往颇深,他不该不知道第五岐还没有回来。荀靖之猜测,清正或许是有急事,要来见他——是见他,而不是第五岐。
清正果然是来见荀靖之的,他猜出了荀靖之住在第五岐的宅邸里。以往他来拜访第五岐,即使第五岐不在,管家也会请他进府小坐,然而近来管家不请他进府了,清正大胆猜测,府里住了一位并非是第五岐本人的贵人。
清正是替妙娘和崔琬来见荀靖之的。
崔琬比荀靖之先回建业,回了建业后,他便没有消息了。荀靖之忙于公务,未曾留意崔琬的事情,以为崔琬一直在建业忙着周转事务。直到回了建业,清正来见荀靖之,荀靖之才知道了,崔琬就算记得他也联系不上他了——
长公主殿下把崔琬关到了京口的金山寺。
今年二月,崔琬被扣在建业时,曾向长公主殿下求过一座寺庙。他希望他的祖父能在寺庙里体面地度过最后的时日,然而,他的祖父惨烈地死在了秋浦。崔琬得到消息后,浑身颤抖,他去见了长公主殿下……
崔琬帮助了长公主殿下,但是长公主殿下没给他的祖父留下一丁点活路。崔琬觉得心寒。他咽不下这口气。
他失态地说,长公主殿下失信了。
长公主殿下听完,让人把崔琬送到了京口的金山寺,金山寺有南泠泉,泉水甘甜清凉,长公主殿下说,崔琬要寺庙,她一定会给崔琬——崔琬火气太大,不如就去金山寺吧,守着南泠泉煮水烹茶,去一去火气。
失信?崔琬要佛寺,她给佛寺,她何时失过信。崔琬当初想为崔家谋两条路,一个人站到了岔路口,若是一条腿踏上一条路,那他怎么能走得远呢——
崔琬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将权力、帝王都想象得太过儿戏,而他又将自己的家族想象得太过尊贵了。
长公主殿下说,崔琬没有做好臣子的本分,一个臣子,不应该想象自己可以和君王和谈。臣子面对君王,只能恭谦敬畏、低头讽谏。
长公主留下崔琬的性命、留着崔琬的官职,已是十分仁慈。
她会给崔琬佛寺的。给他京口的金山寺。
崔琬被关到了京口。江表门阀骤然失势,树倒猢狲散,崔琬的好友崔涤又不在建业,朝中竟然没人敢为崔琬再说一句话。
满朝文武不如一个女娘,崔琬以往欣赏一个名叫妙娘的琵琶女,为她脱出倡籍,如今唯有妙娘敢为崔琬奔走,她曾去高平郡王府求见高平郡王,然而高平郡王虽然回了建业,却不在府里。
她实在没有办法,去求了日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
妙娘在清正家门外跪了两天。清正感慨日本国“往事成一梦,繁华不复来”之诗竟成现实②,为了妙娘、为了崔琬,决定碰碰运气,来第五岐的宅邸寻找荀靖之。
崔琬……
姨母说崔琬不会做臣子。
清正将崔琬的事情说完,荀靖之隐约感到了背后发寒。其实他也并不会做臣子。他以往只是做舅舅的外甥,只是想做姨母的好外甥。他和姨母以往都是帝王之臣。
现在,他的姨母要作帝王了。
作者有话说:
①萧纲《蒙华林园戒诗》:
庸夫耽世光,俗士重虚名。
三空既难了,八风恒易倾。
伊余久齐物,本自一枯荣。
弱龄爱箕颍,由来重伯成。(年少时,我已爱好箕山和颍水的隐逸,向来推崇辞官归隐的伯成子高)
非为乐肥遁,特是厌逢迎。
执圭守藩国,主器作元贞。
② 《平家物语·女院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