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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雅集2

好友 饭山太瘦生 2762 2024-11-20 10:47:54

“我承认第五岐死了。”

妙娘和荀靖之有三夜之约,妙娘来荀靖之的府上时,递的都是崔琬的名帖。第三天下午,荀靖之早早收到了崔琬的名帖,正想着妙娘今天来得好早,下一刻就见到了崔琬——原来是崔琬本人来了。

崔琬是和庐江卢家的卢仲容一起来的。荀靖之以前没见过卢仲容,但是他知道卢仲容是泽晋的丈夫,泽晋成婚时,他正守在郢州,没能回京,自然也就没有见到新郎。

荀靖之先问候了崔琬。崔琬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他那关于“奉玄”的过去的人。

崔琬向荀靖之介绍卢仲容,卢仲容表字舒迟。《礼记·玉藻》曰:君子之容舒迟。人如其名,卢仲容身上带着独属于江表门阀的从容,见了荀靖之,不惧不惊,点头向荀靖之致以问候。荀靖之也点头向自己的这位妹夫致意。

崔琬对荀靖之说:“郡王,好有雅兴。”

荀靖之装作听不懂,问:“伯玉兄何出此言?”

伯玉兄……很早之前荀靖之叫崔琬“大人”,现在他可以直呼崔琬的字,甚至可以直呼崔琬的名字,而崔琬要将他当作大人。

崔琬说:“我今天特意拉了舒迟兄来,舒迟可是证人。郡王,昨夜我和舒迟等等人在舒迟他家饮酒联诗,夜里想听清乐,我知道妙娘不会来,就让人去请另一位叫惠娘的乐伎,她弹阮咸弹得很好。结果我派去的人遇见了惠娘,她说要到郡王府上赏梅,不来给我们弹阮咸。好风雅,郡王真是好风雅,我们竟显得逊色了。”

卢仲容笑着说:“郡王,我早就听说影雪山房中有百株白梅,人称‘飞梅留雪’,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妙绝人间。来郡王这里夜弹阮咸,是美差呢。”

荀靖之说:“我不算风雅。不过,伯玉兄拿我打赌,确实十分旷达。”

“哈哈,”崔琬笑了一下,眼睛弯了一弯,他拱手施了一礼,道:“郡王,我知道您德行非凡,我这是为您在建业扬名。您看,舒迟兄仰慕您的人品,这不就来拜访您了。”

荀靖之说:“不敢、不敢。”

“诶,怎么不敢呢。我夸郡王,郡王受之无愧。”

卢仲容也顺着崔琬说话,称赞荀靖之。

崔琬说:“郡王,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第三夜,不要辜负月色,不如我们一同赏梅吧。”

“伯玉兄忘了,我与妙娘有三夜之约。”

“不,我不进屋,我将屋內留给郡王。”崔琬用折扇指了指窗外盛开的白梅,“郡王如果同意,我就让人在树下设上绛纱帐,我们坐在帐下,不进屋中。我们彻夜闲聊,一同消磨漫漫长夜。”

荀靖之没有说话。

卢仲容借口看花,先离开了房间。

屋中只剩下崔琬和荀靖之。

崔琬说:“建业人不认识郡王,所以对郡王多有揣测。郡王何不见一见大家呢。郡王,冬去春来,冰也化冻,何必久久封心。”

荀靖之说:“春天的冰才让人害怕,‘心之忧危,若蹈虎尾,涉于春冰。①’我的心中多有畏惧,畏惧自己不够称职,所以不愿意见人。”

春冰……说出这个词时,荀靖之想起一把折断的水精剑。

崔琬说:“只这一夜,郡王都不愿意与我们共度吗?郡王害怕,不是怕我。”

不是怕崔琬。是,荀靖之不怕崔琬。他怕的是想起一个有僧人诵经的夜晚,那时他也彻夜不眠……秋雨连绵不止,在一片清寒中,他闻见伽罗香的香气。

可是如今呢?如果他和崔琬再次彻夜闲聊,他总是想起他身边少了一个人。崔琬的存在只是在提醒他一个事实,一个他绝不接受但是不得不与之共处的事实:佛子不在了。

佛子不在了……说得更直接一些,第五岐死了。奉玄的好友第五岐死了。

奉玄呢,其实奉玄也死了吧。

荀靖之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叫他“奉玄”了。没人会这样叫他。舅舅为他取了字,他的字是汝宁,可是有谁敢叫他汝宁呢?在长辈眼中,他是“靖之”,在兄弟姐妹眼中,他是“八郎”,除此之外,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家子孙,他用不到表字。他是没有血肉、不需要过去的郡王。

连裴昙都不敢叫他“奉玄”了。因为他是尊贵的郡王。

他是尊贵的郡王。

舅舅找回的是荀靖之,姨母爱的是荀靖之,他再次有了姓氏,他出自这世间最高贵的云平荀氏,他又成了母亲的儿子、阿翁的外孙。叫他“奉玄”的师父和师姐就像失落的北方一样,只留下无尽沉默——他那修道的十三年就这样被人丢掉了,再也没人在意、没人敢去提起。

崔琬看荀靖之不说话,轻叹了一声,道:“崔琬喜聚不喜散,郡王,相见即是有缘,何必推辞呢。我们在夜里闲聊,夜深时分,佛寺的钟声在山中回荡,震落几瓣白梅,我与郡王为此联诗,不也很好吗?”

崔琬对荀靖之的关心中确实存着几分真心,他说:“郡王,清原担心您,所以请我想办法劝一劝您。清原太高看我了,其实我和郡王又何曾相熟呢?我怕郡王不肯见我,想来想去,和妙娘打了赌。”

“多谢伯玉兄的关心。也多谢清原。”

“郡王若是真的想谢清原,就不要闭门谢客。这宅邸就像您的心,我们谁都进不来,清原看了担心,他说您总是这样,一声不吭的,什么都只自己抗着。他到今天都不知道您为什么在赤丘杀人时,下了那么狠的杀手,狠到要剖开一个人的肚子。清原太傻了。我知道,您会这样做,一定是因为那个人和‘奉玄’有关。”

奉玄。

荀靖之脸色煞白,“是,因为那个人告诉我,第五岐死了,是被他害死的。”

“您信了?”

“我信了。”

“他……他可能是在胡说。”

“我剖开他的肚子,是因为他嘲笑我救不回第五岐了,他吞下了第五岐的佛珠。一颗多伽罗木佛珠。”荀靖之抬眸看了崔琬一眼,双目如不起波澜的幽深古井,他说:“我拿回了那颗佛珠。”

崔琬听荀靖之亲口说出鲜血淋漓的真相,久久震撼,没再开口。

荀靖之有些冷淡地说:“伯玉兄怕我了?”

“不,我崔琬不知道什么是怕。”崔琬抬起头,说:“郡王,您不把我当朋友,也不必把我当朋友,我只想给您带来一场热闹。郡王也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吧,您需要换一换心境。”

荀靖之说:“你对清原很上心,答应他的事情,一定会做。”

“所谓好友,不就是这样么,所以我懂得您的心境。”崔琬说:“您也不必以为我丝毫不关心您,有一些事情,我此生都会记得。一个在佛寺久坐的雨夜,有人温酒、有人杀人,我不叫您郡王……那样一个紧张又懒散的夜晚,在我的记忆中久久留存,仿佛占据了一年的重量,那记忆丝毫不曾随着时间而消逝,历久而弥新。”

六欲泡影一时尽,那夜崔琬说泡、说影。大乘十喻,世间如幻、如阳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空谷响、如海市蜃楼,如梦、如影、如镜中像,如化。

记忆历久而弥新。可是水泡易碎,影复散去,除了一首诗,他们在那夜到底留下了什么……最终那首诗也会消散。

荀靖之说:“伯玉兄觉得我变了吗?昙姐说我变了很多。”

崔琬说:“郡王觉得我变了吗?”

荀靖之笑了一下,说:“可见我变了,你叫我郡王。”他说:“伯玉兄,多谢你的美意,今夜请不要嫌我的府邸不够华丽,留在这里吧。梅花这花啊,一瓣一瓣的落,我遇见第五岐时,也是这样一个二月。”

宣德郡城內,三雪街上的白梅树还活着吗?

人还活着吗?

——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②

宣德城内如今有的是百姓,还是尸群。

那许朝崛起之地,那片关东大地、那被笼统地称为“北方”的地方,如今怎么样了。

荀靖之忽然觉得有一双冷眼在暗中窥视一切,那目光如此冰冷,令他在瞬间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受——那是尸群的目光,被困在北方的尸群的目光。南方一片祥和,他的府邸宛如净土,白龙涎香在香炉中缓缓燃烧,香气弥漫在屋中,屋外的花瓣不时随风坠落,堆积在地,宛如白雪。

可是他感受到了尸群的目光,那种近乎死者的执拗目光在北方等待他。祥和只是一种假象。他记得第五岐的死,他不会忘记北方发生过什么,他会永远记得堆叠的尸体、腐臭的尸体、暗黑色的血迹……

荀靖之问崔琬:“伯玉兄记得韦衡吗?”

崔琬面色不变,说:“当然记得。”

“韦衡曾问我,尸群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我说尸群就是尸群。伯玉兄觉得呢?”

“尸群是应当予以消灭之物。”

“是‘物’吗?”

“反正不是人。”

“不是人,的确不是,因为尸群不像人群那样自相残杀。我掐死了我外祖的弟弟,他在我手里变得僵硬。”

“郡王,这不是您的错。”

“崔大人,”荀靖之忽然这样叫了崔琬一声,他说:“我们都想得太少了。”

尸群到底意味着什么,他们都想得太少了。

崔琬不知道荀靖之的话是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婢女告诉荀靖之,他的表妹泽晋来拜访他了。

荀靖之没有再把和尸群有关的话说下去。

他想说什么,他想说,如果他们不再看向北方,对一切不闻不问,总有一天,他们都会变成狂尸。他想说他预感到了一种与尸群的出现息息相关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①《尚书》

②《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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