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人们对皇帝的要求总是有些苛刻。孝仁皇太女为百姓敬仰,因为她是太女,没有成为皇帝。
权力与猜忌不能分开,握着最多的权力的人是皇帝。一位皇帝,如果像常人一般渴望人伦亲情,将猜忌全部隐去,人们便说他不像是皇帝,缺乏皇帝的魄力;然而,如果他为了皇位染上了一手鲜血,人们又会说他冷酷无情、没有人性。
陛下被人称赞仁德,这仁德也着恰到好处的血迹。陛下的亲弟寿王的死让人们觉得陛下是一位不同于常人的冷酷帝王;然而,此后再无宗室死在陛下手中,又让人们察觉到陛下的慈爱——皇帝不可以有过多的温和人性,先立威再立德,威恩并施,才是帝王。
陛下老了,身体不好,因为一场风寒已经卧床两月。太子宣布大赦天下,要所有佛寺道观为陛下抄经、念经、祈福,卢州各郡也得到了消息,各佛寺写经坊领了抄经任务,僧人争相为陛下祈福念经。
太子对大臣们说:“孤是孝子,孤的父皇永远是大许的皇帝。”许朝没有父亲退位儿子登基的先例,太子说自己是个孝子,父亲在一天,他就做一天太子。先帝与陛下是亲兄弟,先帝去世,陛下三月后才肯登基,太子说父亲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陛下能为兄弟哀伤三个月,他会为父亲哀伤六个月。太子为自己冠上孝子的名号,以此嘲弄自己的父亲。
或许太子不是一个恭顺的儿子、一位仁厚的兄弟,但是他对百姓的仁爱无可怀疑:泗州遭遇蝗灾,太子亲自问候灾民,三月不肯食肉,吃米饭时只吃发黑的陈米。许朝太.祖曾遍封宗室,太子说:“宗室安天下,非天下养宗室。”从自己和自己的儿子开始削减宗室王孙的供奉,减轻百姓的负担。太子刚当上太子时,潮州多有盗贼,群臣建议加重刑罚,太子说:“百姓做贼,长官有罪。”以为潮州赋税太重,百姓无暇修习礼义道德,才会做贼,因此裁撤潮州官员,重新为潮州选用了清廉宽厚的官吏。
在百姓的心里,太子——孝仁皇太女的长弟——既有恶名,也有美名。
太子命令天下为陛下祈福,鹿施郡的佛寺每日敲钟,众人希望陛下身体康复的祈愿能借着钟声上达佛前。在许朝全境响起的钟声和诵经声提醒着天下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与世隔绝的桃源大抵只是一种幻想,这天底下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脱离朝代而独立存在。
奉玄在可以下床走动后,再次握起了刻意剑,他从未觉得刻意剑这样重。当他将刻意剑再次拿在手里时,他这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这场伤势为他的身体带来的损伤。
奉玄与到思颜下过多场盲棋,渐渐能在棋盘上走上二十多步。昨日下棋时,到思颜听见钟声,忽然叹了一声,说:“城里敲了五天钟了,京城还没有传来新消息。看来陛下龙体微恙,不见好转呀。”
奉玄从到思颜口中得知了陛下的状况,这才知道钟是为自己的阿翁敲的,他做不到漠不关心,不过听说之后,面上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他问佛子明日能不能陪自己出门走走,佛子答应了。
鹿施郡下过雪,天气算不上晴朗,大街上少有行人。奉玄拿着盲杖出门,走出官署没多久,就觉出了不方便,佛子看奉玄走路不方便,直接拉住了奉玄的手。奉玄想起目盲的抚子内亲王,内亲王耳力过人,出行时只需要让紫蝉扶着,不需要盲杖,这确实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有人推着木车走过去,木轮轧雪,发出声音。
奉玄问佛子官署外什么样,佛子说:“房顶都白了,街上有人扫雪,路边没有雪。”
嗯。除了路边,到处都是白色的。
佛子说:“奉玄,向左偏头,等你抬起头来,就能看见郁山的山影,郁山太大,要使劲抬头,才能看见山巅。”
奉玄想象着巨大的郁山。雪气清冷,不知道郁山是不是也变成了白色。
佛子拉着奉玄的手往前走,说:“你前面一里处有一户人,家里种了好大一棵松树,苍松覆雪,松针的颜色更显青翠。隔着松树看山,郁山就像一块巨大的花青玉。”
奉玄问佛子能不能走到松树附近看一看,走到松树附近就回来,佛子让奉玄小心脚下,带他往前走了。
雪里有女子身上的白梅香、被雪湿润的土的气味,有狗吠声,奉玄听见行人三三两两从他和佛子身边走过去。城南佛寺的钟声响了三声,三声意味着三世佛,钟声一一上达佛前,为天下的主人祈福。
两人走到有松树的那户人家,往回返的时候,天上似乎下雪了。奉玄和佛子冒着小雪在街上走,奉玄感受到风将小雪吹到了自己的脸上,扣住佛子的手,说:“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①
佛子说:“不怕风雪,怕你手凉。奉玄,雪下起来了,我没带伞,路边有茶肆,我们去茶肆里坐一会儿。”
“嗯。”奉玄很久没有走那么长的路,和佛子走了一段路,自己也累了。
佛子让奉玄抬脚,带奉玄走进了路边的茶肆。雪天客少,茶肆里有两个说话人枯坐着,看佛子带奉玄走进来,对佛子说:“郎君,这雪一时停不了,听不听说银字儿?”
佛子挑了一个避风的角落,让奉玄坐下,点了茶和茶点,对说话人说:“你讲吧,讲得好,我给你双倍的钱。”
那说话人身边专管吹乐器的伙伴立刻吹了一声银字筚篥。说话人问佛子:“哎!郎君想听什么样的?”
佛子说:“不必问我,问我身边的人。”
“呀呀,”那说话人立刻转向奉玄,问:“郎君,想听什么?您只管说,我保准您有的听。”
奉玄蒙着眼纱,察觉到眼前微亮,猜测或许是茶肆里光线太暗,所以点了蜡烛,他说:“先生讲个和灯有关的故事吧。”
“哎,咱这就讲,讲个雪里鱼灯的灵怪故事。”那说话人清了清嗓子,佛子抬首示意店小二,店小二给说话人端了茶。
拿着银字筚篥的人吹响了筚篥,说话人伴着乐声唱:“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②”唱完了开场诗,他换回说话时的语气,道:“听客且听,老朽曾是江南客,少时长作江南游,咱们今天讲一个会稽的梦鱼故事。《庄子》经文有言:任公子为大钩巨缁,以五十牛为饵,蹲乎会稽,投竿东海,得一巨鱼。咱们故事里这鱼,也是条大鱼,只是没任公子的鱼大,也不像任公子的鱼——的的确确是条鱼。”
拿着筚篥的人随着说话人的讲述,不时吹响筚篥,其声悲怆诡异。奉玄眼前的微亮的烛光不时摇动,他听见说话人说:“听客听说:南方不同于北方,南方士人庶民有别,秩序森严,会稽有一户张姓人家,世代是庶民,家里攒了几代的金银,成了富人,虽是富人,却还是庶民,一直被人瞧不起。张富户的娘子多年不孕,一年终于有了身孕,张富户乐得合不拢嘴,心想自己不但有了孩子,还能凭借孩子和士族攀攀亲戚,就决定给孩子定下一个士族的娃娃亲,让自己扬眉吐气。为了显出自家的泼天之富,张富户叫人做了一个巨大的鱼形灯笼,想着在正月十五的灯会上拔个头筹。
“正月十四,灯会前一天,张富户亲自去看那巨大的鱼形灯笼,只见好气派一个灯笼,可饮天上云,能吞三江水。张富户拿了蜡烛,亲自钻进灯笼里,踩着架子就要上去,想着点亮这个灯笼。
“张富户点亮了灯笼,忽然觉得灯笼轻轻飘了起来,他也不知自己是身在灯笼里,还是变成了这个鱼形灯笼,只觉得自己能在空中到处游。他在空中游着游着,就游到了海边的月老庙前面。远处是海,天上落雪,张富户觉得自己变成了鱼形灯笼,好不畅快,又觉得自己身形巨大,大可吞天,就游进了月老庙,想把月老吞下去。他果真吞下了庙里的月老,那时听见一对男女在说话,那男子说:‘结发为夫妻,我们生生世世都是夫妻,你要对我放心。’张富户心想,我若生了女儿,将来也要给她找个这样的丈夫。他刚游出月老庙,忽然听见那对男女里的女子尖利地叫了一声,张富户回头,看见一个年轻的娘子晕倒在了地上,那娘子面善得很,身侧站着宣城崔氏家在会稽定居的旁支的小儿子,正要把人扔到海里去。
“会稽崔生嘴里嘟囔:‘士庶有别,你高嫁了我,死也是士人的妻子了,也该满意了,就别耽误我娶高门的新妇。’说着把娘子推进了海里,张富户从空中游过去,崔生手里还攥着那被推下去的娘子的珍珠扣,来不及扔,他看见一个黑影飘了过来,原来是条巨大的金色纸鱼,眼睛会动,嘴巴大得能吃人,吓得头发倒竖,战战兢兢后退,转头就要逃跑。张富户怒从中来,呸一声吐出了刚刚吞下去的月老像,那月老像挡住了崔生的退路,张富户一口就把崔生吞进了肚子里,立刻转头冲进海里,去海里捞那掉下去的娘子——他是条纸鱼,在海里游了不久,蜡烛灭了,身上的纸也七七八八化开了,张富户这时看见了那掉下海的娘子,咬住那娘子就冲上了岸,那娘子吐出几口海水,看见大鱼,忽然叫了一声:‘爹!’
“张富户惊愕至极,忽然就醒了,醒了之后发现自己身在鱼形灯笼下面,那灯笼还在他家里,他手里拿着一截灭了的蜡烛。他家家仆叫:‘爹!’张富户说:‘怎么了?’家仆说:‘您刚刚说要点灯笼,踩到地上的雪,摔了个大屁墩,晕过去了。’张富户说:‘胡说!’又一个家仆跑过来叫:‘爹!’张富户说:‘有话说话!’那家仆说:‘娘生了!您抱千金了。’张富户忽然觉得想吐,吐出来了一个珍珠扣。
“各位听客且听我说,俗话说欲海难填,张富户做梦,差点在海里淹死了——这人心向来都是有了好的,还想要更好的,哪知道什么叫满足。那珍珠扣又牵出……”
筚篥呜呜地吹,奉玄的意识渐渐昏沉,脑海里有条巨大的纸糊金鱼到处游来游去,鱼目乱转,十分诡异,最后吐出来一个珍珠扣。奉玄心想,哪来的珍珠扣,莫不是在做梦,然后就从梦里醒了。
奉玄只是短暂地趴在桌上眯了一下。故事讲得一般,佛子没怎么听那说话人讲故事,只一直看着乖乖睡觉的奉玄,察觉到奉玄醒了,自己也回了神,掏出钱放在桌上,说:“讲得很好,静心安神,能使人安睡。”
奉玄趴在桌上,被佛子一句话逗得闷闷地笑。
作者有话说:
①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邶风·北风》
②此身天地一蘧庐,世事消磨绿鬓疏。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黄庭坚《杂诗七首》
“得鹿”句关联《列子》蕉下覆鹿的典故,郑国樵夫打死了一头鹿,藏在蕉叶下,后来忘了到底把鹿藏在哪里了,就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梦——奉玄有一个师叔名叫“蕉鹿”,其名就出自此典。一说“蕉”通“樵”,樵夫拿的是樵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