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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1章 中孚2

好友 饭山太瘦生 4551 2024-11-20 10:47:54

#高平郡王接管建业#

十二月初八,荀靖之到达建业,在石头城外求见陛下,石头城紧闭不开。荀用宾不在石头城中,曹霸如今是石头城中最高的长官,带兵守城,曹霸回复荀靖之:陛下下诏,石头城庄严戒备,不得轻易开城。

荀靖之问曹霸,用宾在哪里,曹霸说不知道。他问陛下在不在石头城中,曹霸说:“郡王,陛下不在。”

荀靖之不知道该不该信曹霸的话。

建业城中的几位重臣告诉荀靖之,陛下身体抱恙,自初二起,连日罢朝,陛下因心中不安,初三日,叫了同是荀家人的阿粲到宫中为自己守夜。荀粲一直带弓在宫中守夜,给一位重臣传信,说录公建议陛下移镇石头城——

就在荀粲入宫前一天,即初二那天,宫中发生了骚动:有一个宫监闻到尸臭,发现了一具尸体,尸体上趴着一个黑影,那宫监走过去,黑影撞倒他逃跑了,尸体竟也不见了。不久后,贤妃在自己的殿中看了窗外闪过了一道黑影,受到了惊吓。录公建议陛下移驾石头城,陛下似乎在考虑录公的建议。

初五日,陛下果然下诏移镇石头城。

陛下离宫了。

但曹霸说,陛下不在石头城。荀靖之该信谁?他在石头城下继续要求进城,他愿意独自进入其中,曹霸说自己很为难,陛下之前下诏要移驾石头城,禁止闲杂人等再进入。曹霸对荀靖之说:“郡王,建业戒严,我想陛下仍在城中啊。陛下真的不曾来过石头城。”

荀靖之说:“曹将军,我是带兵来的,我若是见不到我舅舅、也得不到我舅舅的消息,我现在来建业,是要当逆贼。”

当年长公主还是公主时,带兵去长安,遭遇了凤阙之变,自此被收了开府之权。荀靖之预感到如今的建业,就像当年的长安,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从建业城中过时,一众大臣穿着披风在城内等他,告诉他陛下已不在宫中。陛下不在建业城内,录公等人似乎也不在了。

一旦荀靖之能够确认陛下不在石头城,他必须立刻折回建业城中,接管建业,然后宣布江表门阀的罪行——多么耸人听闻,他们挟持了一位皇帝,陛下不见了。

初八日晚上,石头城的南城门打开了,曹霸脸色僵硬,前来迎接荀靖之,赵茂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用匕首抵着他的后心。

赵茂说:“对不住了,曹大人。”是他用刀逼着曹霸打开了城门,门开后,他踹了曹霸一脚,曹霸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跪在了地上。月光寒冷如霜,石头城内随着曹霸出城的弓手拉弓,对准了赵茂。

荀靖之身后的弓手亦搭弓上弦,指向石头城的弓手。

赵茂将匕首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说:“你们何必开弓!!我老茂为郡王开城,我敢做敢当!”

在僵持中,荀靖之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前和身后的弓手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荀靖之扶起来曹霸,曹霸哆嗦着擦掉了额头上的冷汗,对部下说:“收弓!收弓!!”

赵茂手持匕首站在原地,同样汗如雨下,咬牙说:“曹大人,你不该不明事理,我们都不知道建业变成什么样了!经此一事,我冒犯了你,我必活不下去,我这就死!!”

赵茂真的对曹霸起过杀心,曹霸是天子之将、非高平郡王之将,他按照天子的旨意不开城,自有理由,而他又有夫人、有儿子——他提拔过的赵茂出现在他的身后,不顾旨意也不顾情分,要杀他!!他斜眼看向赵茂,并不表态,其实他不想留下赵茂的性命,赵茂举起了匕首——

荀靖之喊了一声赵茂的名字:“阿质达显!!”他说:“放下匕首!”

赵茂说:“郡王,你是我第一伯乐,我一辈子没想过自己能做这样的官,我把命给你。陛下不在石头城,这石头城里,谁都没来过!我拿起匕首的时候,已经想好要死了,你记得我赵茂,是条不怕死的汉子!”

荀靖之看了曹霸一眼,知道曹霸不会表态了,对赵茂说:“好,你既是敢做敢当的汉子,冒犯了曹将军,那你不要自杀,你要面对后果,来人,抓他下狱!”

赵茂说:“士可杀不可辱,郡王,我帮了你!!我不下狱!”

荀靖之身边的赵弥趁赵茂说话,一把抢过了他的匕首,众人围了过去,和赵茂赤手空拳打了起来,最终将赵茂捆了起来。

曹霸一直没说话,荀靖之要保下赵茂,他给荀靖之一个面子。赵茂挟持他,他打开城门,也算有了台阶下——只不过他下得不情不愿。

荀靖之带兵接管石头城。

天将亮的时候,荀靖之处理完事务,去石头城的牢狱中看望赵茂。赵茂下狱后,被曹霸的下属狠狠殴打过一顿,脸上带了伤。对他来说,下狱是一种侮辱,他背对荀靖之,不肯见他的面。

荀靖之说:“赵大人。”

赵茂对着墙壁昂头,一言不发。

荀靖之看到赵茂的头发乱了,脸似乎也肿了,知道他受了其他的人的气,他说:“几个月之前,你好奇地问我说:‘我这样的人也能有大用么!’我说:‘有。’赵大人,风虎云龙,人各有际遇,未到遇时,不必妄自菲薄。樊哙乃屠狗之辈,英雄不问出处,而英雄又多受磨难——不能忍辱,难成功业。莫说你要受气,我是一位郡王,可我忍受的侮辱并不算少,我必须有这样的准备。你比一位郡王如何?你今天能为我开石头城,已证明你看得清形势,心高胆大。”

赵茂依旧梗着脖子,不肯看荀靖之一眼。

荀靖之说:“我感谢你为我开门,不过,为我而死不是荣誉,是大材小用,你是许朝的好汉子,应当为许朝付出生命。如今正是用人之时,你该去北方一骋身手、奋勇杀敌,建立自己的功业——你如果在石头城前死了,只会背上违逆的骂名,没有价值。不惧生死、不过是掉一颗头罢了——你义薄云天,并不怕死,但石头城前绝不是你死的好地方。”

荀靖之说着解下来自己的披风,递给身侧的赵弥,对牢中的赵茂说:“赵大人,外面下雪了,天冷。我将自己的狐肷披风脱下来借给你防风,于你而言,你如今的身份披不起狐肷披风,我希望有一天再下雪时,你有自己的狐肷披风了。人若只想着意气,只会早死,我希望你活下去。坚韧忍辱,然后活下去。”

荀靖之说完,不再看赵茂,留下赵弥在牢狱里守着赵茂,转身走了。赵茂持刀出现在曹霸身后,是一个变数。人各有命,如果赵茂想不明白,非要为一口气赌上性命,那荀靖之也帮不了他。

十二月初九,建业下了一天的雪,荀靖之决定进入建业城中。身在郢州的荀安流传来了信:江表门阀与陛下沿长江西进,他弟弟用宾作为云麾将军伴驾,一起往长江上游避难去了,江表门阀一致认为,建业已经出了问题:有人心怀鬼胎、而建业传进了尸疫。

圣旨也在这天到了,陛下身体抱恙,为避凶象,打算移驾江陵,建业四品及以上官员需要筹备动身前往江陵的事宜。

荀靖之担心他的舅舅,他觉得圣旨不像是陛下写的。

按江表门阀的说法,好啊,原来是高平郡王心怀鬼胎,原来建业和宫中骚乱背后的黑手都是荀靖之——陛下多次受惊,现在荀靖之带兵来到建业,他的野心暴露了。高平郡王包藏祸心,与建业诸臣内外勾结,如果不是江表门阀受密旨护卫陛下离开建业,没准现在他们已经全都被荀靖之杀害了。

——这是一场阴谋。

江表门阀将荀靖之指责为阴谋的策划者。建业的大臣接了圣旨,荀靖之骂道:“吴狗自欺欺人!”以去石头城作幌子出城,这明明是江表门阀密谋挟持皇帝,现在江表门阀把污名和脏水全都泼到他的身上来了。

留在建业的大臣劝荀靖之慎言,千万要冷静,冷静之后考虑对策。

荀靖之压下怒火。碎雪乱飘,他不知道陛下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舅舅的身体还好吗?舅舅是因何听从了录公的谋划,离开了建业?为什么如此仓促。他不信短短一个月未见,他和陛下之间已生出不可弥合的裂痕。

荀靖之要进宫一趟,他要询问曾经跟在陛下身边的宫监、宫人,陛下到底是怎样离开了宫城、离开宫城前是否透露过离开建业前往他州的想法。而早在十二月初二那天,宫城中出现的鬼影、恶臭到底是一场诡计的先声,还是确有其事。

在进宫之前,他先去了一趟通觉寺,去拜访了自己的舅母。皇后殿下依旧留在建业,住在通觉寺中。泽晋也在通觉寺中。泽晋自生产后,身体不适,建业又屡屡出现流言,长公主担心建业真的出现了尸疫,请求皇后殿下照顾自己的女儿,皇后殿下便让泽晋带着人住进了通觉寺,禁军和泽晋的家仆层层护卫起了这座居住着高贵女性的尼寺。

荀靖之穿过重重佛殿,进入了通觉寺深处。寺中有檀香的香气。

皇后殿下见了荀靖之,两人互相问礼,皇后殿下回答荀靖之说:“陛下在初四晚上为通觉寺加派了禁军,传信给我,说宫中气氛诡异,过一阵想找真人和法师进宫做驱魔法事。陛下说自己想先去石头城住一阵,或去行宫中住,问我愿不愿意离开通觉寺同去,我想石头城很近,又想自己是修行之身,便回陛下说:我不去了,我会在寺中更勤勉地为陛下祈求安康。”

泽晋坐在一边,听皇后殿下说完,流了满面泪水,差点晕过去,她的手碰到案上的香炉,将香炉碰了下去。香灰洒了一地,荀靖之听见香炉滚落的声音,见泽晋神色不好,立刻扶住了她。

泽晋紧紧抓住荀靖之的手臂,说:“靖哥……卢家已经跑了,他们早就想跑了。”她将脸埋在荀靖之怀里,遮住了自己泪容,荀靖之不知道泽晋的话是什么意思。

泽晋强撑着说:“我听见过车马声,问为什么长干里有人来来往往,众人以为这是江表门阀要陪陛下去石头城。我丈夫来看我,他说我身体不好,希望我好好修养,又说他有机会去石头城,会更安全,请了乳母带走了我的孩子,我以为他是真的为我着想,我现在知道了,他走了……确实走了,他们家已经带着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跑了!他骗我!!”

泽晋抓得荀靖之的手臂生疼,她在荀靖之的怀里嚎啕大哭。

在香灰的气味中,荀靖之闻到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泽晋自从生产后,下身断断续续流血,一直好不起来,面色惨淡如金纸。然而她怀胎十月、几乎耗去了半条命生下的女儿呢……她的女儿被她的丈夫偷走了。

就在卢仲容来带走他和泽晋的女儿那天,卢仲容将自己的几件衣服带给了泽晋,说想请夫人为自己整理衣服,他如今既然与夫人分居,便希望能够穿着夫人为自己整理的衣服,时时想起夫人。泽晋本来想让人把衣服包好,准备哪天还以原样给卢仲容送回去——卢仲容自有爱妾,让他爱妾给他整理就好了。

但是她心软了,她想卢仲容是她的丈夫,心里也还惦记着她。她为卢仲容整理好了衣服。

泽晋对荀靖之说:“靖哥,当一个女人真是悲哀。你若是我,你也觉得悲哀吧:你最初想你会有一个丈夫了,你以为他可以不爱你,你有个孩子就好,但是你总对他总有一丝丝期盼,因为他是你的丈夫。后来,他满足了你一点期盼,却对你忽冷忽热,然后欺骗你、另有所爱,图谋你的孩子……你发现自己无能为力,这个时候,你真的可以无动于衷吗?靖哥,我会养好我的身体。卢家趁我虚弱算计我,你要把我的女儿追回来,我求你做这件事!你不要让一个女人陷入我这样的境地——那我会为我将来的嫂子恨你。我会恨你……我后悔信他。”

泽晋是一位性格刚强的翁主,不喜欢示弱。泽晋自生产之后,浑身疼痛,生产之痛使她饱尝屈辱,但她知道母亲操劳公务,不敢让母亲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而她的丈夫并不是合格的丈夫,他带走了她的孩子。建业的荀家人太少,泽晋看见荀靖之——她亲自从幽州找回来的表哥,终于忍不下去了,她在此时才敢痛哭着发泄自己的委屈。皇后殿下让婢女倒了温水,请泽晋洗脸。泽晋洗过脸后,情绪依旧无法恢复,她连站都站不稳了。荀靖之将泽晋抱回了房间,请六如比丘尼陪伴泽晋。

众人走后,殿中变得寂静。皇后殿下留在殿中等着荀靖之回来,荀靖之回来后,向皇后殿下再次问好,两人陷入了沉默。

宫人站在四角,一动不动,犹如木塑的人像。

泽晋抓过的地方,似乎还在隐隐泛疼。荀靖之的袖子上沾了泽晋身上的血迹。

荀靖之不想开口,一些沉重的东西让他无法轻易开口发声。建业处在一场雪里,他在心中似乎也处在一场雪里——思绪混乱如无数雪花,反而显出了寂静。耳中出现长长的嗡鸣声,荀靖之知道如今他是高平郡王,他不再是一个手里只有一把剑的少年人了,一旦他抬手,一定会有人付出血的代价。

血,他的妹妹在建业流血。

尸群在北方乱跑,腥热殷红的人血灌满了士兵的靴子。他的好友为邦国之桀,为国前驱,进入了幽州。他的哥哥在泗州翦除乱党、清除尸疫。他的姨母为保护北扬州、尽力守护南扬州,不得安寝。然而呢?然而呢?!

然而在许朝的最核心之处、在本该安安稳稳的建业,他的舅舅不见了。他的妹妹失去了孩子。

他被污蔑为一场失踪的幕后黑手。

荀靖之攥紧了手指,将手握成了拳头,他单膝跪地,向自己的舅母行礼,道:“皇后殿下,靖虽不敏,但靖以为,如今要做两件事:第一,我请求您——一位皇后——以皇后的名义,向建业人宣告,江表门阀欺上瞒下,我要派人围住江表门阀的大宅;我不允许大臣前往江陵,我要陛下回来。我必须咬定自己清清白白,把他们的污名还给他们。”

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对许朝的皇后殿下说:“舅母,如今已是避无可避之时,外有征战,在内,陛下又忽然离开了建业,如果处理不慎,我大许将有外崩内溃之隐忧——靖该负起责任,也不并不怕事,绝不退缩。靖请舅母再借靖一用皇后的名义:江表门阀丢下了您,这是他们的失策,第二件事,我希望以您的名义调发禁军,回到宫中,查看情况。请您相信我的用心,我,一心为朝,绝不藏私!”

他的话音落下了。细小的雪花擦过窗纸,发出窸窣的声响。荀靖之紧紧攥着手指,在静默中,指尖渐渐变得冰凉。

雪不停地飘。

在寒意之中,皇后殿下说:“好,我为你写下凤诏,不,八郎,我要与你同去宫中。我不害怕宫中有尸体,也不怕那里有尸疫。请你等我换一身麻衣——我没有与我的丈夫一同离开建业,那么,我会在宫城中等待我的丈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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