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妙娘在高平郡王府中度过了三夜,第二夜,郡王和妙娘在窗下下了一夜棋。
第二天白天,清晨,婢女请郡王洗脸,郡王问一个因受了风寒咳嗽的婢女:“昨天夜里在门外待着有趣吗?”
那个婢女因为在屋外待了半夜,所以受了风寒,她以为郡王要责问她偷看的事情,自知理亏,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
郡王倒是没生气,用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后说:“晚上别那样在门外守着了,今天晚上我就坐在大窗下,打开窗子,你们想看,直接看就好,看的时候记得抱个暖炉。”
崔琬拿荀靖之打赌——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荀靖之不想只让崔琬一个人乐,他想着索性让也不避讳任何人,大家一起看一场乐子。
荀靖之说昨夜弹琵琶弹累了,今夜不想弹琵琶了,下午让人将坐榻移到了窗下,摆上了棋盘。入夜前,窗里窗外都放了铜炭盆,盆中烧兽头炭,宝炭无烟,暗暗烘暖了四周的冷气。
婢女和小童们凑钱买了橘饼、香鱼和牡丹茶,又找了炉子来,准备入夜后就在白梅树下围炉烤鱼。
傍晚时分,天色暗了下来。妙娘抱着琵琶再次来到荀靖之的府邸,荀靖之问妙娘会不会下围棋,妙娘说不会,荀靖之说那就掷骰子吧:掷出几个点,就在棋盘上放下几枚棋子,当棋盘被摆满时,留在棋盘上的棋子多的人获胜。
妙娘问:“想来郡王不喜欢我,嫌我聒噪,所以只想与我默默下一夜棋,也不说话。”
荀靖之请妙娘挑棋子的颜色,问她:“娘子想聊些什么?”
“郡王,不如这样:每摆完一局棋,输的人就讲一件某一年自己印象最深的事情,一年只许挑一件事情讲。我有二十三年可讲,若是输得再多,那我就以弹琵琶代替。”
“难道娘子还记得一二岁时的事情?”
“不记得。啊……那我可得少输几局,让郡王多讲几年自己的事情。我可否方便问郡王的岁数?”
“我和我哥哥一样大,自然都是二十五岁。”
二十五岁。荀靖之忽然发现,又过去了一年了,原来已经五年了——他南下已有五年了。他与……佛子已有六年未曾见过了。他有时候害怕记起“佛子”这个名字,这名字可以出现在他的意识里,可是他不敢主动去想,这名字的主人的面目渐渐变得模糊——时间没有对他格外开恩,一年又一年,时间不断侵蚀他记忆中佛子的样貌,他害怕有一天他只记得“佛子”这个名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剩下。
妙娘选了黑棋。棋盒中的黑棋是用紫瑛石做的,远看是黑色,拿起来对烛细看,就能知道这棋子其实是透明的深紫色的。
荀靖之用了白棋,棋子是白玉做的。
妙娘和荀靖之掷了两局骰子,第一局妙娘点掷出的数大,妙娘可以先在棋盘上放棋子。第二局妙娘掷出了两个点,荀靖之掷出了四个点。妙娘虽然先放棋,却只放了两枚棋子,而荀靖之放了四枚棋子。
棋子和香榧木棋盘接触,发出“嗒”一声清响。
荀靖之拈起白玉棋子,将棋子放在棋盘上,其姿态之美,难以尽述。
又该掷骰子了。窗外的婢女和小童盯着骰子看,希望妙娘能投出更大的点数,快点填满棋盘,好让他们郡王讲一讲自己的事情。
嵌着红豆的象牙骰子被掷入玉碗,转了几圈停了下来,妙娘在棋盘上放下五枚棋子。
荀靖之掷完骰子,在棋盘上放了一枚棋子。
棋局上的棋子渐渐变多,黑棋比白棋多许多。
一个小丫头大着胆子在窗外叫了一声“郡王”,荀靖之看向她,她说:“郡王,这夜还很长呢。我能不能去乐坊叫人来弹琴?我认得一个姐姐,一直想看府里的白梅,我去叫她来,让她一起玩。”
荀靖之还没说话,妙娘问:“小娘子要去找谁,可是阿惠?我也认识一人,叫阿惠,一直想来看白梅呢。”
“是,我想去叫惠娘姐姐!她是我表姐。”
妙娘对荀靖之说:“郡王,这第一局,若是您输了,您就让人把惠娘叫来吧。您可以不讲一年一事。”
荀靖之问:“娘子如果输了呢?”
“那我不但叫惠娘来,我要再请一个乐伎来,为郡王弹琴消夜。”
荀靖之一语双关,说:“怎么看都是娘子赢了。”不论输赢,都是按妙娘心意的办事。
妙娘说:“以往都是我弹琴,别人听琴,今天夜里好不容易我也可以听别人弹琴,我不能错过。郡王不如满足我这个请求吧。”
荀靖之和妙娘在棋盘上摆满了棋子,荀靖之输给了妙娘,笑了一下,让人以自己的名义去乐坊请几位乐伎来。
正下第三局棋时,乐伎到了。一位乐伎拿出了笛子,在梅树下吹笛。
荀靖之又输了一局棋,听见笛声,愣了片刻。他已经有很久没有听见过笛声了。
他手里有一支笛子,名叫“准提”,准提就是在水目山中发现的,在住在水目山下后,他以第五岐的名义重修了山中破败的准提寺,为佛寺取名“青山幽严”。
佛经中说,阿兰若住处,即青山幽严处,乃是最清净处。奉玄要在此处等一位等不来的好友。
名笛准提就在荀靖之的手中,已经有六年了,六年来,这支名笛一次都不曾被人吹响。他长久地将准提拿在手中,摩挲它的木纹,他也粗通笛术,可是他不敢吹响这支传说能让人梦见故人的名笛。他不想梦见故人,梦、想、幻、念,都太不坚牢,他只想亲自见到他怀念的故人。
荀靖之对妙娘说:“一年一事。乾佑七年,我经历了不少事情,不过如今我只想起来……月色之中,我在堂庭上听第五岐吹笛。他吹的笛子名叫准提。我的笛术很差,他的笛术很好,我在月下听到笛声,觉得他的笛子吹得就像我舅舅那样好。”
荀靖之的舅舅——曾经的齐王、如今的陛下,最通笛曲。
笛……荀靖之不敢听笛,他在笛声里走上了堂庭山。最后在堂庭上找到了一支笛子。
荀靖之和妙娘收了棋盘上的棋子,继续掷骰子下棋。
象牙骰子在玉碗中滑动,玉石发出声响。微凉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嗒”、“嗒”相接。笛声缠绵不绝。
一年一事。妙娘说,乾佑七年,她十六岁,第一次为大人物弹琵琶,那时在宴席上见过一位公子,她觉得缘分很奇妙,她心想:可是太可惜啦,她一辈子怎么只能见对方一面呢——她十六岁那年很漂亮,而对方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乾佑八年。荀靖之说卢州原忠武将军韦衡去世了,他为一条名叫“韦衡”的狗迁葬,他不知道名叫韦衡的那个人的骨灰被安放在了哪里。妙娘说她在这一年再也不想当官妓了,她尝试着逃跑,结果遇到了人贩子,受尽了欺辱,她趁人贩子不注意,拿琵琶把人贩子打晕了,主动投官,又回去当了官妓,那时她才发现……她所拥有的只有琵琶。
乾佑九年,也是明夷元年。荀靖之说太多人都去世了,这一年,他见到了无数死尸。妙娘说自己在这一年夏天和一位官员一起南逃,路过一个荒凉的县城,他们推开官署的大门,看到了乱飞的鬼火……白骨委地,绿莹莹的鬼火到处飘荡,好像是对故地仍有依恋的怨魂的呢喃。那位带妙娘南下的官员,一个四十岁的男人,想起自己也已抛下官署南逃,对着空无一人的县城官署悲慨大哭,他压抑的哭声让夏夜本就让人难以忍受的气氛变得更加让人难以忍受。
明夷二年。带妙娘南下的那位大人感染了疟疾,病逝于江北维扬郡双桥县,在死前,他因疟疾的折磨,像一个婴儿那样蜷缩着,蜷缩着痛哭了一夜——恨自己没有死在黄河之北、死在自己的职责所在之地,恨自己胆怯南逃,妙娘不避恶疾,为那位大人处理了后事。在这一年,荀靖之等不来一场雪,天气又冷下来时,他销去了道籍。
明夷三年,也是贞和元年。妙娘为了养活自己,又弹起了琵琶,被从建业来的假母看中,带到了建业。荀靖之在这一年掐死了自己外祖父的弟弟……
荀靖之掐住荀元钧的脖子,荀元钧的面色涨成紫红色,这个狡诈的老者艰难而疯狂地对荀靖之说:“就算你掐死我,我也不会认输!这是我的,这一切本来就是我的!”那时,荀靖之掐着荀元钧,他通过自己的手感受到一个活人发出的挣扎,活力渐渐流失,一条性命在他的手里失去了动作,体温也逐渐变冷。他不敢撒手,在防备和恐惧中感受到了一个活人如何一点一点变凉。
然后永隆也死了,死在了他的怀里,湿热的血浸湿了他的衣襟,那血的温度好像泪水一般,好像是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
永隆死在了明夷三年,如今已是贞和四年了。永隆已经死了很久了。
炭盆就在身侧,可是荀靖之又毫无由来地感到了害怕和寒冷,他不为自己的杀生感到害怕,但是他害怕死亡,每一个人——不论是善人还是恶人——的死,都让他都到寒冷。
每一个他所认识的故人的死,都撕走了一片他关于奉玄的记忆。他鲜血淋漓地站在原地,看着血色一寸一寸浸染并吞没他的过去。母亲说权力是血中的毒药,是血中……的毒药。他唯一留着的奉玄的那颗心,就在佛子手里。他不允许佛子死,佛子死了,他的过去该怎么办呢?那他就没有过去了,连心也没了,那样……“奉玄”就真的死了。
荀靖之放下一枚白玉棋子,棋子碰到棋盘,发出“嗒”的声音。与下棋不同,命运落下时,从来不发出声音,也很少给人预兆。
贞和二年,荀靖之在郢州遇到了一个疯道士,那道士向荀靖之张开嘴,嘴中只有一片黑洞,韦衡曾经命人割下了他的舌头。他疯笑着向荀靖之扔了一个纸条,荀靖之打开纸条,看见了一个“死”字。这一年,妙娘凭借手中的琵琶名动建业,崔琬也来听妙娘弹琵琶,妙娘认识了崔琬,在崔琬的帮助下离开假母,成了名在官府名册的乐伎,每月可领银钱,不必到处陪笑,此后妙娘常常出入崔家宅邸。
贞和三年,妙娘遇到了一位郎君,她想成家,不想再当乐伎了。荀靖之发现……他的好友第五岐真的死了。
“奉玄”其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
贞和四年才刚刚开始,妙娘说自己已经遇到了此年最难忘的事情——她已遇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事情,她与郡王共度了两夜,她终于又见到了十六岁时见过的、让她记到了现在的公子,这次她们之间终于没再隔着屏风了。
妙娘说:“郡王,我记得您,我早就见过您。乾佑七年,我在宣德郡为郡守弹琵琶,那夜为我解围的公子就是您,您怀抱琵琶,与我共弹《远雾》,我记了您七年。我记得您和第五公子。第五公子为您饮酒,那时,我从屏风后偷偷看您,看到了第五公子的眼睛。我心里想,他真是您的朋友,他也长得那么好看。那一年,我去智门寺求佛,希望佛祖让我再见你们一次,我希望您能看见我,您可以不记住我,但是我希望我能在您眼前毫无遮蔽地出现一次——这就是我还是一个少女时,对命运所有的祈求。”
就在荀靖之以为奉玄这个名字已经变成飞灰时,妙娘抓住了最后一点飞灰,妙娘的眼里涌上了泪水,她对荀靖之说:“郡王,我听说您曾经入道,似乎会弹琵琶,又一直在找第五岐,所以我很想见您,我觉得您就是我当年见过的公子。当昨夜我终于看到您时,我就知道,我没有找错人,我终于找到您了!”
妙娘说:“郡王,请您记得,您不是对镜的孤鸾。如果您已心灰意冷,请您相信,还是有人深爱着您、深深敬重您的人品,一定有人替您记得您的过去和您的朋友。郡王,如果我能脱籍,我将嫁作人妇,可我对您的敬重和深爱不会因此而改变,我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物,可是请您记得,有人深爱着曾经叫做奉玄的您。”
荀靖之与妙娘对视,他点了一下头向妙娘致谢,与妙娘相对一笑,在微笑时,他看到了妙娘脸上的眼泪,他感到自己眼中似乎也涌上了泪水。
他落泪了吗?可能落了吧。
这是为何而落下的泪水,为真情还是为苦痛……这泪水是因为善意、是因为感动、是因为酸楚、是因为苦涩,还是因为感知到了命运的无常而落下。
第二夜天色将亮时,荀靖之与妙娘合奏了一曲《远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