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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0章 梦觉3

好友 饭山太瘦生 3036 2024-11-20 10:47:54

复、仇

第五岐是在长廊中和会演傀儡戏的老人说话的,他让家仆先带老人去休息。长廊内的木头柱子上用墨笔写着“殷勤莫使清香透”、“牢合金鱼锁桂丛”两句诗①——诗是应景的诗,长廊外种了桂树。

桂树的叶子被雨水滋润,雨露顺着叶子滴到地上,家仆提着灯笼带老人走过去时,烛光照在滴落的雨露上,雨露亮得像一串宝珠。青蛙和蟋蟀在雨里鸣叫,家仆和老人的身影消失在了长廊里。

老人离开了,第五岐和荀靖之从长廊下走到了屋子里,第五岐请屋中的婢女去去为自己取一壶酒来,婢女转身出去了,屋中没有了其他的人。第五岐对荀靖之说:“奉玄,下午拿过刀,我浑身泛疼,你帮我捏一捏肩膀吧,我也会帮你捏一捏。”

荀靖之说:“好。”

第五岐坐了下来,荀靖之在第五岐肩颈处捏了几下。第五岐说自己浑身疼,倒也不是真的难受,他是想让荀靖之做点别的事情,稍稍分神,别被烦心事缠住。

第五岐问荀靖之:“奉玄在想什么?”

荀靖之说:“想一些以前的事情,和人没有关系,想自己看过的书。”

“什么样的书?总不会是傀儡戏文。”

“我是在想,自己看过的儒门的书太少了。小时候我在宫里读书,只零零散散记得‘诸侯之宝三:土地、人民、政事。’②这样的句子。我在十几岁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修齐治平——我觉得自己不是士人。”

修齐治平?荀靖之想,他后来入道了,他叫“奉玄”,“玄”是玄门的玄,他读的是道经,道经《庄子》里写的是德荡乎名、智出乎争——出名是相互倾轧的结果,智慧是人与人相斗才会用到的东西,《人间世》曰:“二者凶器”。

他说:“我有时候会憎恨自己,我似乎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好友,我不该做一个举棋不定的人,道还是儒,我必须要选一样,进和退是矛盾的词,我不可能既想着退又想着进。如今,国事在前,我该放下一切顾虑,去进一步,对吗?”

就像《梅坑将军》所讲的房大明故事,放下生死,抛下一切,只想着去进一步。

第五岐说:“奉玄,其实是我们无路可退了。我和你都已经被卷入局中,像我们这样的人,想要全身而退、避世避祸,几乎不可能。我听说裴昙的丈夫周鸾回了毗陵老家,然而,只要他姓周,他就永远无法摆脱周家,假如他的父亲或哥哥犯了王法,不论他是不是去种地了、不论他种了多久的地,他都要连坐受罚……我们也是这样。”

只要周鸾姓过周,只要他是他父亲的儿子,他就逃不掉周家人的命运。荣辱相共、必须相共——家族昌盛时不想分得一丝荣耀,不可以、躲不开;家族受辱时自己不想担上侮辱,不行——“家族”就是这个意思。

族,江表门阀,世家大族,做大族子弟,不是没有代价的。

族,高门武家、宗室天家……哪里不是族?人被放置在关系中,才能获得自己的身份。

寒人的痛苦在于缺少关系,进无可进;高门的痛苦在于天生处在关系中,本来无路可退。进无可进者多,想退的人少,但是会有人想退。

退……不得退路。

第五岐可以不是安德杨家的孩子,但是他必须得姓第五,他是家国所需要的武家子弟。第五岐说:“奉玄,我也常常有所怀疑,怀疑自己是不是该继续走下去。人说世事如梦,又说大梦难觉,我有时候看不清何者为真、何者为幻。半夜梦醒,我不知道未来的路上,会不会有道义,我怕前面是一片废墟……就像我师叔说的疯话。世上其实没有道义,除了强弱,其实什么秩序都不存在。”他抓住了荀靖之的手,说:“我替你捏一捏。”

荀靖之坐了下来。

第五岐替荀靖之按摩肩颈,荀靖之的肩颈处微微泛起酸疼,不过疲惫感却有所消散。荀靖之静了一会儿,说:“好友,如果除了强弱,什么都不存在,那就再好不过了。”

第五岐问:“为什么?”

荀靖之说:“乾佑九年,你替我和乱军走了,然后失踪了。我觉得是自己害了你,更是乱军害了你,我想恨乱军,然而他们在变乱里早就分散成一个个的人,不再是原来的乱军了……我连恨都无处去恨,除了自己,我该恨谁,恨一支已经没有了士兵、徒有其名的‘乱军’吗?

“好友,我想了很久,久到或许到了现在,我才隐约想明白:如果我想复仇,我就得尽量做一个有仁义的人,这就是我的复仇——这就是我对这个不公允、秩序混乱的世界的复仇。我不只要对一支乱军复仇,我要报复这个允许乱军存在的世界。我最初读道经:“天性,人也;人心,机也。立天之道,以定人也。③”人心不够好,而天道是公正的,人应该法天、法地,但我后来所见到的世界,缺少仁义秩序,如果它真的缺少仁义,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正因为如此,我才应当尽力维持仁义的秩序——如果世界乃是一片废墟,人偏偏要用仁义筑庐其上,就是人对它的报复。

“好友,我到了建业后,最初一直在清玄观清修,但我渐渐想要复仇,怎么复仇……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但是我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憋在了我的心里,卡得我几乎无法呼吸。我姨母来见我,打了我一耳光,告诉我我该负起责任,我那个时候忽然发现,不论我有没有找到复仇的方法,我都不想再做修士了、我也做不下去了。”

明夷二年年末,荀靖之销去了道牒。他销去的,也只是道牒,有一些事情,他一直记得、死死记得。

贞和初年,他出任郢州刺史,暂时忙了起来,繁忙的公务冲淡了他的厌世感受,他和姨母、舅舅写信,舅舅不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舅舅说治理天下如分麦饼,谁有谁的麦饼:

外族人的麦饼不够吃了,就会来抢许朝人的。许朝要做麦饼,然后给自己的人分麦饼,道家、法家、儒家、各种税法……都不过是分麦饼的刀子,上位者不要被刀子困住,要挑好用的刀子分麦饼。

得做麦饼,所以荀靖之得待在郢州,劝课农桑。要防止人来偷麦饼,荀靖之要防备图伦人南下。

舅舅是一位皇帝的儿子,他并不是不懂治国,只是他能拿起的刀都不够好用。

荀靖之的姨母教他怎样做上位者:小人德草、君子德风,风吹草倒,做刺史是要做吹草的风——人们有时候是很懒惰的,只愿意茫然地待着,不愿意动一动心负起责任、也不愿意动一动手去做一些事,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负起责任、给他们安排好事情,安排好了,他们依旧不愿意动脑子,但是会听话的,会去做事。

荀靖之要处理好郢州的大事,不要在大方向上出错。

郢州的公务分去了荀靖之的注意力,有些事,他没有忘记,但渐渐能稍微释怀。然而,贞和三年,周敦平忽然出现了,旧事在一瞬间全部浮了上来,荀靖之突然看到周敦平的脸时,感到了一阵地震般的眩晕。

周敦平说是自己杀死了第五岐,他的话引燃了荀靖之沉寂的愤怒,被压抑的情感复苏,荀靖之那暧昧不明的复仇大业,就像漂在海上的大舟,漂着漂着,忽然“咣”一下子撞到了山上——他那暧昧不明的复仇大业忽然变得清晰起来,并且找到了一个对象。

周敦平不怕死,他要用自己的死激怒荀靖之。所有仇恨都凝聚于一点,汇聚在周敦平身上,荀靖之和他两败俱伤。死吧,荀靖之要周敦平死,他残忍地要周敦平死!

周敦平死了。

一个人死了,是不是能不恨了……

可是,不久之后,荀靖之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可明状的无法复仇的感受。是不是他下意识不太信周敦平的话呢?他还在希望复仇——是不是他其实不只是想为一个第五岐复仇呢?他所恨的,不只是第五岐的失踪。

回到建业后,那种憋闷而徒劳的感受不时萦绕在荀靖之的心头。他发现自己依旧在恨,恨什么?不知道。或许他在恨这个世道。

恨一个无情的世界。

恨一个由韦衡用自己的死撕开序幕的、无情而惨烈的、真实的世界。

是的,他恨他所处在其中的世界。他不得不与之相处、不得不忍受它,但是他一直有恨。

如今,他不想忍受了,权力……这不是一个好词,却也不算太坏,他要更进一步,他终于决定不再时时去想退路、去想以后了,他要拿起权力的刀剑,以重建秩序为锋刃,恶狠狠捅向这个满是虚无的世界,即使这代价是他、得、死。

——北伐!

驱除外族,剿灭尸群。

恢复洛阳和长安的秩序。

恢复天下的秩序。

这将是一个还有道义存在的天下!即使世界无情,即使人会死去,道义依旧存在。好人可以没有好报,但是天下人都会认同:好人应该得到好报。

“应该”,人逆着大风行走,要在荒野里建起“应该如此”的草庐,供行人躲避风雪。

荀靖之忽然发现了——房安世错了。

荀靖之抓住第五岐放在他肩上的手,说:“五岐兄,强力有用,但仁义依旧有存在的必要。仁义生发于人不同于天地的人性,唯人能有仁义。”

第五岐一时没有说话。

婢女轻敲屋门,为第五岐拿来了清沽美酒。第五岐说了话,让婢女换了更烈的酒来,他打开了窗户,并且开着屋门,在雨声里和荀靖之对酌。

荀靖之说:“吾有大患,及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④好友,你说回到北方,愿意放下一切,我们会一起走,得到你的这句话,不论未来我们会怎么样,我已经满足了。明天我们看《梅坑将军》傀儡戏吧,死,我已不再怕死,我们既然无路可退,那就一条路走到黑、走到死!”

不置之死地,不要去想生路。在压抑的建业,在连绵的阴雨里,荀靖之和第五岐举杯对酌,烈酒烧喉,荀靖之在第五岐家住到了雨假结束的那天。

在雨中谈论与死有关的事情,雨中以何消忧——

《梅坑将军》,刀剑、琵琶、酒。

五岐兄。

作者有话说:

①李商隐《和友人戏赠二首》

② 《孟子·尽心上》

③ 《阴符经》

④ 《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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