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平郡王雅好音乐,郡王的家仆请一位年长的歌人去郡王的府上坐一坐。歌人能弹琴,抱琴上了马车,高平郡王的家仆提着灯笼跟在车侧。
天早就黑了,街上少有行人,街边的水道中有鲤鱼用尾巴拍打水面,偶尔发出声响。
歌人问家仆,这是只有他去,还是有人与他同去?家仆说郡王只让他找一位歌人,没召别的人过去。
歌人说:“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
高平郡王的家仆笑他:“怕什么,我们郡王又不吃人。”
“我听说郡王不蓄家妓歌人,想必郡王不苟言笑,那肯定威严极了。郡王是知音之人,我唱错了,郡王能听出来。我当然要有些紧张。”
“老哥哥,你看你也是三十多岁快四十的人了,按理说也该见惯大场面了。你这话说的,我们郡王是什么人,且不说我们郡王凶不凶,他就算凶,又不欺男霸女,你难道会更怕我们郡王这样的人?况且你不是见过我们郡王嘛——上个月月末的时候,我陪我们郡王赴宴,是高将军的酒筵,我那天见过你。郡王听过你唱曲子,高大人又夸你什么曾经生饿行云饱了行云的,我记得高大人夸你了,这才找的你。”
“响遏行云……郎君过奖了。我已经开始变老了,当年声音好,如今哑了不少,唱不得高调子。”
“能唱就行。啊,我听说你以前住在建业,做过毗陵周家的座上宾,你怎么跑到会稽来了?这里可比不上建业吧。”
“我是在建业住过一阵,后来唱了一句不该唱的曲词,惹恼了人。”
“哟,你唱了什么,可是开了主人的玩笑惹恼了主人?你们这些歌人,有些人偏爱说些戏谑话逗人发笑,但是胆子大的时候,连主人的玩笑都敢开,非得挨了教训才知道自己的身份。”
“我不曾开谁的玩笑。那天唱‘春’字,我唱了一句‘如许伤心家国恨,哪堪客里度春风’①,一位大人说我扫兴,把酒泼到了我身上,说我有一身北风里的尘土气。建业……我不能留在建业了。以前我以为我可以唱一辈子曲子,后来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如以前了,我的心慢慢就冷了,就想来会稽这样的地方攒钱买一小块地,以后不唱歌了,种地。”
“那周家的人是什么小心眼的东西,难不成天天唱‘江南好’吗?好个屁。他周家过得好,我过得不好。你看你过得比我好,还想着买地,我是个仆人,不得自由呢。”家仆说:“不说那些,所以你不是见过我们郡王嘛,我们郡王绝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
歌人说:“我哪里配直接见郡王,我不过是一个嗓子。我和乐人都待在屏风后面,我唱‘但使桃花艳’②,舞女在前面跳舞,她们能看见郡王,我只是隔着屏风看见了郡王的影子。”
歌人见过高平郡王两次,都是在晚上见的,他一直没看清高平郡王的正脸。除了家仆提到的酒筵,歌人还见过高平郡王一次。有一天晚上,在会稽郡首领都尉家门口,他见首领都尉送一个骨像殊绝的年轻男子出来——自然是骨像殊绝,他只看侧影,也觉得对方英气逼人,对方长得定然不丑。
歌人见对方衣饰不凡,穿蓝罗缺胯袍,腰配象牙革带,气质也超群,于是知道他应该是一位大人。侍从牵马过来,那位大人翻身上马,单手拉住了缰绳,身形利落极了,腰身也挺拔。马跑动起来,他衣服上的金线熠熠生辉。歌人以为那位大人是一位武官,后来才知道那是能骑能射的高平郡王。
歌人说:“我在酒席上专心唱歌,只在退下去的时候听见郡王说了一句‘小王不胜酒力’,声音是冷的,郡王说完就没人敢劝酒了。郡王身边的婢女不用倒酒了,直愣愣站着。我看大家都怕郡王。”
家仆说:“老哥哥,我们郡王不爱和外人喝酒罢了。我们郡王的朋友来会稽郡了,郡王白天外出办公,晚上和朋友一起回来了,和朋友在家小酌。可好,偏偏有人不识趣,这时候来了,请郡王明天赴他的宴会。我们郡王说自己有客人,这两天只想在家歇着,婉拒了邀约,结果那人又要结交我们郡王的朋友,郡王这才让我找个歌人过去,你唱支曲子,他喝两杯酒,就把他打发了算了。”
“这位客人确实有些不识趣,郎君可方便告知这是谁么?”
“高将军呗。”
“……”
“他说你唱歌好,我这不是就叫了你嘛。”
“郎君,你早说!!高将军不想见我的。”歌人连忙让人停车。
“嗯?”
“我……嗐呀,前两天我和高将军家厨娘说了两句话。她叫我‘阿伯’,说我唱歌好听,我可怜她做饭守着灶台,烟熏火燎的,过得辛苦,就给她唱了一遍曲子,没想到遇到了高将军。你让我再见高将军,是要我的命啊郎君!”
“你也不早说呀!!你这人也糊涂,没事怎么在高将军家里走动,你惹将军家的厨娘做什么,你做了这种事,我本来不该请你去我家郡王家里了,谁知道你又给谁唱歌呢。”
“我还给谁唱?又不是人人当我是人。我也是可怜那小厨娘,十岁不到当了婢女,拾柴吹火,听歌在灶上伸长了耳朵偷偷听。她若是穷人家的女儿,累就累了,好歹有个父母,可她哪有父母?我是从京兆逃过来的,她这样的孩子,能当个婢女活下来,倒也算命好,可不知又有多少人活不下来……郎君,我们不过都是下等人,活着罢了,我虽然给王公大臣唱过歌,又好得到哪里去?命一样握在别人手里,主人不高兴了,就被扔到一边。我们这样的人,互相看一眼,眼里有泪,谁心酸谁知道。”
家仆说:“大男人不说这种话,只顾眼前算了,谁管得着从前和往后。你好心,你自己受累。”他劝歌人道:“老哥哥,要不你还是和我去吧。这已经快宵禁了,又都走了半路了。我折回去、再重新找人,怕耽误了时间,让各位大人不高兴。你看你,先惹了建业的人物,跑到会稽,又惹了高将军,你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但是要是我们郡王听你唱支曲子记住了你,你往后的日子说好过那也好过。你就去吧。”
歌人要下车,死活不肯再往前走。
高平郡王的家仆把他塞进了车里,硬是让人把他拉走了。
歌人到了高平郡王的住处时,叹了一声。
他下了车,不情不愿地跟着家仆往门口走,家仆和门人说了两句话,门人告诉他高将军走了。
家仆说:“这么快就走了?”
门人说:“哥,让你去请歌人,那是郡王和高将军客气了客气。你刚走赵哥就去找陈大人了,陈大人把高将军叫走了。”
歌人松了口气,说:“郎君,我看我也回去吧。”
家仆道:“来都来了,给你一个见郡王的机会,你怎么还不愿意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我可算是你的贵人,你别不识趣啊!”
“我嗓子哑了,唱不得了。”
门人劝歌人道:“我们郡王人好,你见郡王一面再走呗,你既白白来一趟,郡王说不定赐你一两杯好酒喝呢。”
歌人只好抱着琴跟着家仆走进了高平郡王的住处。郡王的住处叫“桂留院”,院落西靠小石山,后园中有桂从,因此取《枯树赋》“小山则桂留人”中的“桂留”二字为名。
七月正是桂树开始开花的时节,夜风中有暗香浮动。十七日,月亮微缺,清辉洒在地砖上,如落了一地水光。歌人紧紧抱着琴,跟着家仆往前走,他隐约听见对话声,似乎是郡王在和朋友说话,“……金鱼……锁桂丛……好友建业家中的桂树……”
郡王的朋友说:“奉玄要是回了建业……”
一阵风忽然刮了起来,有树叶落在地上。一地清辉,并非是水,叶子坠落时,不曾泛起涟漪。
郡王的声音变得清晰,歌人听见他说:“我八月应该会回建业一趟。”
“如果日子定了,你写信告诉我,我回建业比来越州方便。”
后园之中,一位婢女看见有人来了,提醒道:“郡王、侯君,有人来了。”
侯君?哦,座中乃是王侯,歌人紧张得吸了一口气……桂花开了啊,风凉,而有淡香。他跟着家仆走到了后园的桂丛附近,桂树下摆了几扇素纱屏风,围出了一块半开放的空间,郡王和郡王的朋友就在一扇三折屏风前坐着。
家仆向高平郡王和他身侧的那位侯君问好,说自己带了歌人来。
婢女接过琴,歌人朝高平郡王和他的朋友行礼。他很守礼仪,行礼便是行礼,绝不抬眼乱看。
高平郡王受了礼,对歌人说:“麻烦你来一趟,既来了就歇一歇吧。请坐。”
“多谢郡王。”歌人行完礼抬头,匆匆一眼,看清了高平郡王的模样。他见过高平郡王骑马,听说过高平郡王在元钧之乱中立下的战功,一直以为高平郡王是个不苟言笑的年轻武人,或许他像他的外祖父——那位后来住在长安太极宫深处的庄宗,雅好音乐、能征善战,面容坚毅,是一代英武的天家子弟。
没想到高平郡王和他想的不太一样,高平郡王闲居在家,没挽起发髻,头发只简单束在身后,穿一身轻缓的衣服,在素纱屏风前坐着。郡王穿了一件黛襟纱袍,其下是一领金泥鸾鸟纹青丝袍,袍上的金泥花纹在纱袍下隐约闪光,风过之时,轻衣微动,郡王神色平和,身上看不出丝毫冷酷的影子。
家仆曾在路上说,他家郡王不爱和人应酬。分人罢了,果然是分人,郡王和朋友相处时,如好风佳月,人若能站在其侧,便觉得舒服。
歌人入座,婢女为他倒了水。他喝水润了润嗓子,将琴摆在几上,等候高平郡王的吩咐。郡王的朋友是一位侯君,歌人将注意从郡王的身上收了回来,在看向郡王的朋友时,似乎看到他眼下有一颗小痣。
是痣,还是他看错了。人说第五岐是高平郡王的好友,座中的人可是……宛春侯第五岐?他越想看清那位侯君的长相,越觉得眼中发热,眼前变得模模糊糊的,是第五家曾经的公子吗?
第五家曾经住在长安的开化坊……
侯君发现了歌人频频看向自己的目光,对他说:“先生看我,是认得我么?”
歌人希望自己可以冷静地说话,但是他一开口,嗓子就哑了,喉头不听使唤,他努力了半天,才说出来一句话:“侯君可是姓……姓第五?”
第五。他将这个姓氏说出了口。
“我姓第五,单名一个‘岐’字。先生认得我?”
果真姓……第五!
两道热泪顺着歌人的脸颊滚落,鼻酸难以忍受,他觉得自己失态至极,自己的表情一定难看极了——可他实在忍不住一撇嘴哭了起来,艰难地道:“第五公子啊,你还记得在长安开化坊你家宅里唱‘公无渡河’的吕太平吗!”
泪水坠落如雨,大滴大滴掉下,歌人仔细看座中的侯君,不是因为他长相俊美,他直到这时才真正注意到第五家的公子的长相,他说:“十、十四年啦,您不记得我了吧。”
十四年了,当年见过的贵公子孙已长成了二十多岁的郎君,有了爵位。
十四年。隆正末年,歌人刚刚二十岁,为第五内相唱“公无渡河”——庄宗幸第五家宅邸,皇太女跟随在庄宗身侧,座中满是王侯。纱衣细如云烟。金银耀目,琵琶声撩乱,他在琵琶声中开口,声动梁尘、响遏行云,在席上一唱成名,往后频繁出入王公宅第——
那时湘王、楚王尚未被废,濮王酷爱陈思王诗文,让人为陈思王的《箜篌引》重新谱曲,请他重唱《箜篌引》:置酒高殿上,亲交从我游③……
不过一两年,皇太女有了谥号,哀太子监国,诸王命途多舛,不能再置酒高殿上了。再后来北方陷入大乱。
十四年。原来不是三年、四年,也不是十三年,已经变成十四年了。他认出第五家阿岐时,再也无法自持,他无法再顾及面子、礼仪了,嚎啕大哭。什么是家国,他经历过的还不算是家国巨变吗?他不能可怜一下自己吗?
情绪一触即溃,夜风摧心,他无法遏制积攒了十几年的哀恸和酸楚。这是一个没有公平可言的世界,他抱怨自己的命运,老天爷不长眼呀!
他在南方作客。作为许朝的臣民,他却只能以痛哭哀悼一个时代的逝去、发泄自己的悲愤。
他恨,恨什么,不知道。那积攒在心里的深厚情绪,到底是什么东西——一但心防有了裂痕,那深厚的东西冲垮了他,让他大哭出声。
高平郡王命人取来了琵琶,为他弹《共保岁寒》以当勉励。
高平郡王有一颗仁心。歌人擦去了眼泪,跪地向高平郡王行礼,高平郡王说:“你不曾冒犯我。”第五家公子也不曾指责他的失态,扶他起来,让婢女端来了清水,请他洗脸。
歌人捉着第五家公子的手,仔细看他眼下的小痣,第五家公子说:“先生认得我姑母吧。”歌人努力点了两下头,觉得自己眼中又泛起了泪水。他哽咽着说:“我为郡王和侯君弹琴。”
第五家公子说:“先生只当这是小聚,不用勉强自己。”歌人放开了抓着第五家公子的手,说:“不勉强、不勉强。”回到了座中。他要为高平郡王及第五家公子弹琴,手摸到琴,弹起琴来,心放在琴弦上,心也就渐渐稳了。琴声一弦一弦发响,隔了一会儿,他和着琴音,在风里唱: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④。
时隔多年,歌人又参与了一场王侯之宴,只是宴中人少,只有一王一侯——不过两人。歌人与第五家公子谈论旧事,高平郡王请他饮酒。第五家公子已记不清长安的旧事了。
高平郡王问歌人是如何南下的,歌人说自己是跟着一位尚书一家自京兆南下的。外族在灵犀驿追上了相约南逃的北地高官,那位尚书前去和外族谈判,刚走过去,就被砍了三刀。
歌人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乾佑九年四月初六,恰好是庄宗宾天三个月后。
四月初六,灵犀驿里外火光大作,军队护卫着哀太子的儿子太孙荀永隆,永隆喊:“母妃!”在混乱中寻找哀太子妃,请哀太子妃和自己一起逃命,军队撞破了灵犀驿的后墙,请永隆先走,永隆骑马从坍塌的后墙上冲了出去,哀太子妃不会骑马,坐在车中,可车过不去,永隆神色焦急,转身跳下了马,要带母亲一起走。前面已被外族攻破,外族的士兵涌了进来……
歌人见尚书已死,外族攻了进来,哪里还有心思再看永隆和哀太子妃一眼,疯狂逃命跑出了灵犀驿,外族搜索逃出去的人,歌人逃到了水边,回看岸上,只从外族人的冷铁上瞥见了红色,血红色,那是尸体的影子……
公无渡河、公无渡河——
他唱了多少遍公无渡河,可是他宁愿投水被淹死也不想被砍死!!
歌人硬着头皮跳了水,在水里抓住了一具尸体,抱着尸体向前飘荡,最后捡回了一条命。
高平郡王听了他的经历,久久不作声,隔了一会儿才说:“永隆……是我四哥。他在灵犀驿时……”
高平郡王嗓子一哑,没有问下去。他想问的是什么……歌人后知后觉想起来了元钧永隆之乱——荀永隆是死在了高平郡王手里!
歌人心中震惊,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在地上。
没有人怪罪歌人提起了不该提的事情。第五家公子不愿意让高平郡王继续面对死去的永隆,揭过了和永隆有关的话题,问歌人:“先生怎么来了会稽。”
歌人的心在胸腔中狂跳,没有人怪罪他吗……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没有人,他安慰着自己,尽可能以平静地语气答道:“贞和二年,我到了建业,没过多久,惹恼了周家人,所以来了会稽郡。”
贞和二年,歌人在建业遇到了濮王曾经的下属,二人再见时,对方认出了他,做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说:“一曲公无渡河,不堪愁里重听。”后来是他帮歌人落籍到了会稽郡。
歌人暗想,自南渡后哪天不是愁里。他认出了第五家阿岐,第五家的命运随着国运的转折而转折,他那意气风发、名动长安的岁月早已被时势的大潮吞没。
意气风发、名动长安……
都不值得一提。
他不过是一粒风里的尘土,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公无渡河……如今他已经三十多岁了,声音不复当年清亮,高亢处亦唱不上去了。
在宴会上,直到宴会结束时,歌人也没有唱“公无渡河”。高平郡王赐他清酒,他以唱歌为业,为了保护嗓子很少喝酒,但是他想喝郡王赐他的酒。喝了酒后,或许是因为眼花耳热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小声唱了几遍“公无渡河”: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
其奈公何。
车在路上走,水中的鱼尾拍击河道。唱着唱着,他的嘴里尝到了咸味。
眼泪的咸味。
刚而无虐、简而无傲,高平郡王是一位名副其实的贵人。两个月后,他听说座中的另一位贵人,第五家公子,随军北上了。许朝军队渡淮水北伐。
许朝北伐,而长安有了一位外族皇帝——图伦人在长安称帝,改国号为“秦”。真皇帝也好、伪皇帝也好,这天底下的皇帝往后不再都出自云平荀氏了。
作者有话说:
①铜驼已陷悲回首,汗马终惭未有功。如许伤心家国恨,那堪客里度春风。——秋瑾
②但使桃花艳,得间美人簪。——萧子显《桃花曲》
③曹植《箜篌引》
④ 《太常引·建康中秋夜为吕叔潜赋》